第12章 生死苦海
在琅笈玄會的第二天,苦境的聖尊者便啓程回了萬聖岩,倒是座下的兩位高徒留了下來。一蓮托生盤桓了半月,就不知雲游到了哪裏,據說是用招牌甜點——蓮子糖吊到了一位特立獨行頗有意思的朋友,目前正打得火熱。一步蓮華則呆在封雲山,半是與老友久見相會,半是照看月座之意。
月座如月影在萬聖岩地位雖高,卻不曾修行過半點佛家法門,甚至于也不曾師從任何一位高僧大德修持佛法。蒼曾好奇詢問過一步蓮華,才知道這位姿儀如月的沙門實在是個奇特的存在。
苦境有西佛國,國民信仰佛教,舉國供奉鎏法天宮的活佛。一任活佛圓寂,便有新一任佛子降生,被天宮的侍佛僧人們接來供奉。至于生出轉世靈童的人家,即使不舍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但也知道那只是借腹所生的佛子,與自家并無半點塵緣,縱是不舍,也只得将孩子交予接引的僧人。
然而誰也不曾料到,二十年前悉昙多二世普聞彌陀降世,竟多了一個同胞所出的雙生手足。更為奇異的是,此子生來非男非女,面如淨月,眉心靈光蘊蘊,竟是天生就的水月菩薩之相。鎏法天宮的僧人一番争論之下,決定将這位意外降世的靈童送到定禪天請淨琉璃菩薩教養,沒想到靈童的父母卻執意不肯交出這個孩子,只道佛子是借腹所生所以他們無可奈何,這個孩子卻是他們真正的骨血,是無論如何不願舍棄的。這一争執便是一年多,靈童已經會走路,一天父母一個沒注意,他竟晃晃悠悠的自己出了門,拽住了守在門外打坐的僧人的袈裟聽他念經,等父母發覺時,他已在僧人的懷裏睡熟了。父母見他生來向佛,又經僧人們多方規勸,只得含淚将他送入佛門。
靈童起初在淨琉璃菩薩座下教養,沒兩年又被菩薩送來了萬聖岩,言道此子雖行菩薩道,卻與淨琉璃并非同旨,他的路當自己去尋。而在苦境,又有哪裏能比得上萬聖岩更能接觸到三千宏大佛法?聖尊者見靈童雙眸明澈,容顏皎皎,便為其起名“一月三身如月影”,從此萬聖岩自聖尊者、即導師之下,都尊稱他為“月座”。
如月影修持佛法極為刻苦,無論是淨琉璃菩薩還是聖尊者、即導師,都鼓勵他自行參悟自己的法門,是以他鮮少聽萬聖岩的高僧講法,多數時間不是在藏經閣研讀經書,就是坐在蒲團上苦思冥想。不過三載之間,一頭青絲便渙然成雪。許是天生異狀,自過而立之年,如月影的相貌便再未變化,他自幼修佛,清心寡欲,相貌生得本就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上十來歲,如此一來看去竟如弱冠少年一般。
只是再異于常人,也不能掩蓋他并無半點武學在身的事實。在萬聖岩之外的地方久住,沒有人在旁護持,總讓人放心不下。
一步蓮華望着遠處橫笛輕吹的如月影,目光有些恍惚。這樣的神情在他的臉上是不多見的,落在他人眼裏固然仍是聖潔萬方,在蒼看來分明是走神了。
“好友、好友?”蒼見一步蓮華面上微帶蒼白之色,連喚了兩聲,關切道,“好友身體似有不适?”修行到了他們這等境界,早已水火不侵、百病不生,然而這不代表他們便真的可以百無禁忌。似這般神思遲鈍氣色欠佳到肉眼可以看出的程度,往往是已生了大的症候,問題不是在功體,便是出自心境。
一步蓮華回神,和緩一笑:“無妨,只是前日偶遇一故人,令吾心生疑惑。”
“什麽樣的故人?”
“昔日雲游時結識的一位老友。”一步蓮華只簡單的一提便再不說下去了,只是輕輕的瞥了眼自己的左肩,似有無盡悵惘不解之意。不知是否是錯覺,蒼只覺得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身影似乎重疊着莫名的黑影,隐晦壓抑得令人不安。他有心細問,但知道一步蓮華貌似溫和慈悲,實則內秉金剛之性,并非心無成算之人,既然無意向他細說,想必內心自有打算,便不再追問下去。
此時練無瑕正在練習的曲子叫《折楊柳》,她資質好,學琴進境頗快,但畢竟年紀尚幼四肢短小,怒滄琴那般形制的琴是彈不了的,蒼叫翠山行另尋了面尺寸較小的琴給她。基本的指法教完後,便擇了支簡單的琴曲讓她練習,正是《折楊柳》。如月影初次聽到這支曲子便十分喜愛,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支笛子,臨摹着節拍吹了起來。說來奇怪,《折楊柳》曲調平緩,練無瑕怎麽練都顯得溫吞無味,就像畫畫,徒具形似,內中味道卻差了十萬八千裏,而如月影只聽過一遍,卻生生得奏出了那折柳玉關的寥寥長風。
“月座的笛聲甚美,雖然技法未達純屬之境,但意境之幽淡玄遠,舉世罕有。”蒼聽在耳裏,贊道。
“萬聖岩上下諸僧皆持離歌舞戒,定禪天的淨琉璃佛友亦然,月座抛家時年紀尚幼,細細想來,他所遇到的人中沒有一人會教他學習樂器,吾竟想不通他這一手是從何處學來,真是費解。”一步蓮華有些費解的道。
“天命所鐘的聖者,縱有異于常人之處也是常事。”蒼道。
《雲笈七簽》雲,無師說法,無資受傳,無終無始,無義無言。元氣得之而變化,神明得之而造作,天地得之而覆載,日月得之而照臨。此等天命覺通的聖者,注定是有大神通、大造化的。
正說間,琴聲忽然停了,笛聲吹出一個悠長的尾音後也默契的溫然而止。如月影收起笛子:“怎麽了?”練無瑕豎起食指向他比出噤聲的手勢,向一個方向輕輕一瞥,晶亮的眼瞳似乎升起兩輪嬌柔的月光。如月影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見琴弦上落着一只蝴蝶,燦金色的雙翼,斑斓着大大小小的湛藍圓點,像一雙雙秋水脈脈的眼眸。它靜靜的停在琴弦上,纖細的觸角在風中晃動着,輕而柔軟。
練無瑕看着蝴蝶,大氣也不敢出,唯恐一個不小心,驚擾了眼前玲珑美麗的生命的夢境。她看了一會兒,确定自己沒有吵到蝴蝶,才向如月影眨了眨眼,慣是不茍言笑的小女孩,此刻卻少見的露出了點漣漪般的童趣,眉眼含笑的寫道:“剛落下在琴弦上的,睡着了。”
如月影卻皺了眉,看着小女孩異樣柔和純真的表情,躊躇再三,還是說了實話:“它不是睡着了,它是死了。”
話音未落,他看見練無瑕維持着眉眼彎彎的表情,只是眼底晶亮的光倏然熄滅。她有些艱難的消化着他的話,似乎終于懂了,忽然打冷戰似的抖了一下。小女孩原本潤白的臉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瑩褐的眼瞳輕輕顫抖,那樣的神情,除了一少部分的傷心落寞之外,更多的分明是害怕,像是望見了什麽她至為恐懼的事。
死了?
死了。
死了……
“不能再活轉嗎?”練無瑕急切的問,卻看到如月影悲憫的眼神,皎白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她小小的肩膀:“它已入輪回。”
是入了輪回,可轉世投胎的那個已經不是這只蝴蝶了。練無瑕想着,不覺緊咬嘴唇,咬得出了血。
遠處的蒼與一步蓮華走了過來:“出了什麽事?”如月影正待說明蝴蝶的事,卻見練無瑕猛然仰頭,小手幾乎以倉皇的速度連連比劃出一串以她惜字如金的習慣來說絕對是口若懸河的話:“弦首,尊者,一切生靈,都是會死的嗎?不能不死嗎?”
一只萍水相逢的蝴蝶的死亡,縱有傷感,也未必見得有多深刻。可這卻是練無瑕第一次親眼見證一條美麗生命的逝去,不管它有多麽秀美輕盈,不管它曾經為世間增添多少曼妙意趣,大限來至時,依舊是不由分說。
蝴蝶是會死的,那麽人呢?她自己、她熟悉的人,也是會死的嗎?
練無瑕緊緊的盯着蒼和一步蓮華,渴望這兩位深深敬慕的長者能給出一個完滿。她的眼神像是荒漠中饑渴而死的旅者望向天際的綠洲,可惜,只是海市蜃樓,因為蒼霁月光風的一笑:“不錯。”
練無瑕無暇去理解蒼與一步蓮華的淡然從容,報着最後一絲僥幸,問道:“所有生靈……包括母親、您、師祖、尊者、月座,還有赤師叔、白師叔、赭師伯他們,都是會死的?”
蒼沉然答道:“生也如月明秋水,死也如蟬蛻寒林,自來便是如此,你不需憂煩。”看着像是遭受了什麽致命打擊的小女孩,他忽然想起,盡管以凡人的标準她已是難以想象的長壽,可心智身體卻實在還是個稚嫩的孩子。
蒼其實并沒有多少與小孩打交道的經驗,六弦中的其他五弦雖是他的師弟妹,但都是先入玄宗修行,小有成就後才拜入玄宗宗主門下,彼時年紀最小的都過了兩百歲,是以六弦之首蒼在幼教方面的經驗完全是一片空白。
他無法向一個小得什麽都不懂的孩子解釋,“萬物非欲生,不得不生,萬物非欲死,不得不死。任他塵生塵滅,萬化萬生,不能脫離苦海,劫劫生生,輪回不絕,無終無始,如汲井輪。三界凡夫,無一不遭此沉溺。”而人生在世,其實每時每刻都在經歷死亡,掉落的頭發、松動的牙齒,皆是一部分的自己在死去。甚至有一種說法,道是人生下來的第一件事是號嚎大哭,蓋因自己的出生便是為了死去,而在活着的每時每刻,都在逼近死亡。
可那又有什麽值得悲戚的呢?四大幻身,本就有生有死,這是生命的必然歷程,缺一不得完滿。惟有一點真淑之性是無所謂來去的,如能明心見性、湛然清寂,便可跳出生死樊籠,成就清淨長生之道。
修行到了他與一步蓮華這等地步,于世間人所執迷的很多事都能淡然處之,生死之事亦然。可顯而易見的,雖然眼前的小女孩道號正是“長生”,但以她的年紀閱歷,想要理解這番清淨解脫的大道理,根本是不可能的。
練無瑕是想哭的,但眼睛幹幹淨淨的,沒有一點流淚的跡象,鼻尖倒是早紅了,襯着雪團般的小臉,越發的像一只軟糯的雪白湯圓。可惜只是看似軟糯,眼神卻是異樣的倔強與執着:“要怎麽樣,才能讓衆生脫離死亡的陰影?”
蒼與一步蓮華對視一眼,生平第一次在一個懵懂的孩子面前無言以對。他可以對無數高功先天談笑風生宣講玄理,可以在千軍萬馬中顏色自若,卻唯獨無法面對這一雙不染纖塵的執着的孩子的眼,去告訴她這樣一個事實——根本沒有辦法,可以渡盡世間所有衆生脫離生死之苦。
作者有話要說: 萬物非欲生,不得不生,萬物非欲死,不得不死。任他塵生塵滅,萬化萬生,不能脫離苦海,劫劫生生,輪回不絕,無終無始,如汲井輪。三界凡夫,無一不遭此沉溺——選自《張紫陽悟真篇》
生死關是練無瑕一生中最勘不破的心魔,這與她的經歷和心性有關,不能簡單的理解為怕死。她真正打破生死樊籠之時,就是她證得大道之日。
再說如月影,這個人物的性格應該是一直在發展的,雖然一出場就是個穿金戴銀還有寶石耳釘的光彩四溢的大美人,但聽天草的話,他認識如月影的時候對方還是比較樸素的。所以就寫了如月影早年持戒極嚴、還修行閉口禪的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