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斷戒
十四章斷戒
應該是練峨眉的廚藝太有殺傷力,在連吃了自家阿姐三頓“愛心便當”之後,狂龍幾十年都沒敢再上萍山來。“相見不如懷念啊!”他搖頭晃腦的感慨着,然後堅持不懈的用“愛”的書信一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荼毒自家阿姐和外甥女的視聽。山中無歲月,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練無瑕受持天仙大戒的時候。
論傳授三壇大戒的資格,作為四境第一的道門組織,道境玄宗若說自己沒有,只怕放眼四境,也沒有哪座宮觀敢說自己有。鑒于玄宗每一甲子方才開壇傳戒一次,且名額有限,每過六十年,四境的道門中人總免不了為争取名額混戰那麽一回。單單是受戒的名額都如此令人趨之若鹜,傳戒律主的資格自然更是令人眼紅。試想能夠在四境第一的道門組織中開壇傳戒,下方的戒子們無一不是四境道門中的佼佼者、未來世間的風雲人物——如此風光、如此得意,又豈是區區一個“位高權重”可以概括的?
況且惟有方丈才有開壇傳戒的資格,要想成為方丈,修持最嚴苛的天仙大戒只是最基本的條件,除此之外還需得到上一輩的絕對器重,接過上一輩方丈所傳的《方丈法》,再經過全體道衆的選舉同意,才能被稱為方丈,擁有“人天教主”之名號。玄宗高功如雲,每代有方丈資格的卻只有那麽寥寥數人,其中真正能入駐方丈寮成為玄宗宗主的更是有且只有一人。
而六弦之首蒼,是這一代弟子中的第一個接傳《方丈法》的人天教主,甚至四奇中的赭杉軍還要靠後些。每甲子的三壇傳戒更是都以蒼為律主,個中意味,不需明說,衆人皆可明了。
赭杉軍、金鎏影也在蒼之後陸續有了“方丈”之稱,同樣具有傳戒的資本,卻次次都不得不淪為副手。不知道他們心裏郁不郁悶,反正外人都替他們覺得憋屈。不是說兩人不夠優秀,換在別處,四奇中各個擺出來都是風雲莫測的人中之龍,絕非六弦中其他用來湊數的五人可比,無奈身在玄宗,頭頂就得無時不刻的壓着一座名叫“蒼”的大山。
蒼的實力,蒼的道法,蒼的威望,簡直是一座爬上一世也無法窮盡的高峰。都說吾生有涯而知也無涯,所以以有涯之生去窮盡無涯之知的都是傻子,沒有誰會願意一輩子去與一個根本沒有可比性的強大對手較勁,是以雖按常理來說天才總是遭人妒,然而蒼在玄宗中的人氣卻高得令人發指。或許天縱奇才的赭杉軍原本是有一争之力的,只是他秉性溫厚,根本沒有争的心思。并非說蒼有意争權奪勢,只能說他就像無數傳說中的那些古異傳奇的神劍一般,根本無需出鞘,其威儀光華,便足以引動五湖四海風雲變色了。
這次的三壇傳戒照舊由蒼主講,金鎏影、紫荊衣以及幾名資格更老的玄宗長老為戒師,練峨眉也在其中。她是帶練無瑕來受天仙大戒的,順便就被蒼請來當了糾察師。自正式皈依道門後,在過去的兩個甲子裏,練無瑕已陸續受持了《虛皇天尊初真十戒》和《太上中極智慧觀身大戒》,只差最後的《太上天仙大戒》,便可以正式得到妙道師的尊號。如此成就,在她的年紀十分難得,而她在修煉上的成績比之道法上的參悟亦是毫不遜色。練峨眉幾乎可以預見到,在兩千年之後,義女同樣可以如此時的蒼一般,以人天教主的身份端坐戒壇之上,對下方的滿面恭謹的戒子們宣講天地玄法,威儀端矜昳麗,似萍山日出時磅沛于天的瑞雲明霞。
而此刻,這位未來的人天教主只是以戒子的身份站在下方,她看上去還只是七歲多一點的年紀,端端正正的站在一衆或年事已高或正當盛年的戒子中,顯得格外稚嫩。偏偏儀容渙冽若寒冰素雪,又不茍言笑,雖面貌幼小,卻生生的将一身惟有受過中極淨戒的妙德師可穿的淺藍輕塵淨衣穿得仙氣凜然。
她十分肖似練峨眉,不是指長相,而是行走坐卧的姿态、待人接物的作風、沛然混成的真氣,乃至于眉梢眼角的氣韻,都似極了練峨眉。兩人确實沒有事實意義上的血緣,但見過練無瑕的人,都能從小姑娘的身上找出練峨眉的影子。
“渾成一物本先天,至道虛無本自然。非色非空何所入?龍門正法有正诠。”蒼的聲音清越沉厚,如深山鐘磬之音,悅耳中周流着無盡玄法道意。伴着他的聲音,衆戒師依次升座,戒子們也列隊上前,頂禮本師。練峨眉望着拜倒在自己面前的小小身影,心中一時感慨良多。當初從火海中抱出義女的畫面似乎還在眼前,現在記憶中的小小孩子也長得這般大了,乖巧,聰慧,玉雪可愛,只是不知是否是因為長年深山清修的緣故,孩子初到萍山上時眉宇間躍動的柔和的光不知何時起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古井般無波的幽深空淨。記得狂龍這般大時還是整日人來瘋的不良少年,無瑕卻成了這個樣子,這樣的性情不是不好,只是對于她的年紀而言,到底過于孤僻了。
“長跪忏悔——”引者的聲音驚破了練峨眉的思緒,她定睛一看,練無瑕已退回隊伍,随着一幹戒子拜倒,雙眼微合祝禱起來。她發不了聲,其餘戒子卻不存在這樣的障礙,況且所有人忏悔的內容其實都是一樣的,念誦起來朗朗昭昭,道意淩然。
“臣等自從無始劫,無名煩惱覆真心。常行殺盜與淫邪,兩舌妄言并绮語。诽謗大乘真正教,亂親朋離間人。貪嗔癡暗縱三心,喜怒哀惡增七慢。歷劫罪根難記憶,多生業垢莫能量……”
歷劫罪根難記憶,多生業垢莫能量……
練峨眉突然就站了起來,蒼的聲音一滞,看向她。戒子們的忏悔聲就這麽卡住,所有人都看向了她。練峨眉沒有理會四處投來的或驚訝或疑惑的注視,排衆而出,在練無瑕面前停了一下,繼而接着向外走去,步履間衣袂無風自舞,竟有種簡截決然的味道。
太上天仙大戒是三壇大戒中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受戒儀式,眼見着五位律壇戒大師之一的糾察師忽然拂袖離去,衆人一時嘩然。練無瑕眨了眨眼,顧不上所有人的疑惑,歉意的對着上方的蒼和幾位大師一禮,追了出去,徒留下幾名律壇戒大師面面相觑。金鎏影表情平常,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麽,紫荊衣卻是面現不悅,正欲說些什麽,卻見蒼神色淡淡:“無事,翠山行暫代糾察之職,繼續。”
戒臺建在高處,走到邊上便覺眼前一空,四圍穹廬一碧如洗,下方宮觀俨然,滿眼盡是幅員無盡的浩瀚蔚然。練無瑕怔了怔,看見前方的練峨眉肅然而立,青衫獵獵而舞,似乎随時便會禦風而去。大約是感覺到了練無瑕的接近,她沉聲道:“大道無形,修到至境則天地人我混元為一,水月鏡花悉歸真空,不一定非要拘泥于表面戒律的修持。”
練無瑕點點頭,她也明白這一點,只是惟有受過天仙大戒的道者才有傳戒開壇、傳法接派的資格,練峨眉亦是在千年前受持太上天仙大戒,并從玄宗宗主手中接過傳法譜籍,成為了萍山一脈的開堂祖師。她是母親認定的萍山仙門的繼承者,更想追随母親的腳步,自然不能弱與別人去。只是,既然母親覺得不妥,那就算了吧,反正她私下想要守戒,也沒有人會去追究她沒有守持天仙戒律的資格的。況且,即便沒有披上妙道師的天仙霞衣,又有誰會質疑她是母親的衣缽傳人呢?
正這樣想着,身後鐘聲震響,空靈的嗡鳴布散開去,在崇山層林間久久不息,令人心神為之一清。應是受戒儀式進行到了最後,道子們的誦經聲随之而起,清明誠切,一聲聲寫盡了願心虔誠。
“一切飛禽走獸,一切蝼蟻蛇蟲,一切冤家債主,一切男女孤魂,四生六道,一切寒林,聞經聽法,早得超生!”
一派翰然清空的持頌聲裏,練無瑕只聽見了一句話:“無瑕,随吾回去吧。”
回萍山的路上,練峨眉棄七彩雲霓不用,改為步行,她似乎有些心事,一會兒決定去人間市鎮走走,走上幾步卻又反悔,又帶着練無瑕在荒山野嶺間趕路。練無瑕不知道母親究竟在想什麽,練峨眉不說,她也便不問,只是一如既往的采集着花果露蜜,精心的做些小巧的點心,試圖讓母親的心情好一些。
彈出一顆石子打落高處樹梢上的山果,練無瑕随手接住,側目看向一個方向。躲在草叢裏的女孩子再也藏不下去了,探頭探腦的站了起來。她的衣料不錯,但又髒又破,幾乎看不清原來的顏色,黃瘦的小臉上有幾道血痕,顯然是被尖銳的草葉擦破:“這位妹妹,能給我一顆果子嗎?”
口中讨要,站得卻足有一丈遠,神态緊張宛如一只驚弓之鳥,只要練無瑕有一個不妥的動作,她便會一頭紮進林子裏跌跌撞撞的逃走。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意琦行親送的地雷,麽麽噠~
渾成一物本先天,至道虛無本自然。非色非空何所入?龍門正法有正诠——選自《道教科儀概覽·天仙說戒科》
臣等自從無始劫,無名煩惱覆真心。常行殺盜與淫邪,兩舌妄言并绮語。诽謗大乘真正教,亂親朋離間人。貪嗔癡暗縱三心,喜怒哀惡增七慢。歷劫罪根難記憶,多生業垢莫能量——選自《道教科儀概覽·天仙說戒科》
一切飛禽走獸,一切蝼蟻蛇蟲,一切冤家債主,一切男女孤魂,四生六道,一切寒林,聞經聽法,早得超生——選自《道教科儀概覽·回壇謝座科》
關于人天教主的解釋其實作者菌自己也有點糊塗,按理來說同一座十方叢林裏只能存在一個方丈,不過個人認為玄宗應該是個很大的派系,一些弟子在修有所成後會被分出去另立門戶,那麽同一期弟子培養出來好幾個方丈似乎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