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身世

金戰戰越來越蔫了,她平日裏總是一副元氣十足的樣子,哪怕是被練無瑕趕着整日上蹿下跳打熬筋骨,臨睡前累成了一灘爛泥,第二天醒來時又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可是她确實越來越蔫巴了,每晚望着月亮長籲短嘆,明明才十歲大,卻俨然有些迎風落淚對月傷心的樣子。

“眼看月亮越來越圓了,如果在家裏,阿娘一定要張羅着過中秋了。”練無瑕問起時,金戰戰如是回答。

“萍山上從未過過中秋。”練無瑕睜着一雙靜雪霜霧般的眼看了她半晌,答道。

金戰戰垂頭喪氣的樣子讓練無瑕看得微微皺眉,想了想寫道:“也不是不能過。”

金戰戰的眼睛頓時亮堂起來。

練無瑕心動了一下。幾個月下來,她對這位小師妹算是有了長足的了解。金戰戰出身豪富,親娘又疼她疼得厲害,就算一輩子做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也可以過得優渥,說她有什麽向道之心是絕對昧良心的話,金八珍會送她來萍山,就沒指望她能學多少東西,只是希望能近朱者赤的讓女兒學乖點兒。如今金戰戰是真學乖了,答應過上一個中秋就能讓她眉開眼笑,懂事得反而讓一向對她嚴加管束的練無瑕過意不去起來。

她自有記憶開始便跟着練峨眉修道,根本不知道尋常的孩子在這個年紀該是什麽樣子。後來有了宮紫蕊、宮樓雪,也是理所當然的按自己的要求約束她們,并沒有覺得有何不對。直到多了一個金戰戰,練無瑕才隐約意識到,自己大約是有些不近人情的。金戰戰尚可補救,可已經長大的紫蕊、放下山的樓雪呢?她們童年的遺憾,到底是無法挽回了。

“我只在書上看過中秋的記載,也不知道該準備什麽,小師妹得幫我。”練無瑕寫道。

金戰戰将胸膛拍得隆隆響,躊躇滿志道:“包在我身上!”忽然間想到了什麽,滿腔熱血如被寒冬冰水淋了個當頭,磨磨蹭蹭的道,“大師姊,師父會同意的吧?”如果說在金戰戰這輩子第二怕的是掌管自家人民生計問題的大師姊練無瑕,那麽意态端嚴超拔脫俗的練峨眉絕對是她最避之不及的人。

練無瑕看着她,直看到她失望的垂下腦袋,才寫道:“有我。”

金戰戰說,中秋節要賞月。十裏蒲團位在萍山之巅,高于雲層何止千仞,一輪滴溜溜的皎潔圓月就在腦袋頂上,盡可以賞玩。

金戰戰說,中秋節要拜月。萍山上自有佳果,拿幾碟自做的小點心,就能從靈猴手裏換幾大堆品相滋味皆是上等的果子回來,練氏母女用來祭妙果素月天尊,宮家姐妹和金氏母女拜她們的嫦娥仙姑。

金戰戰說,中秋節要吃月餅、喝桂花蜜酒。練氏母女不喝酒,宮紫蕊跟着她們不喝,金戰戰年紀太小不讓喝。是以練無瑕研究出了桂花蜜餡兒的月餅,把金八珍捎來的美酒單備給宮樓雪、金八珍喝,金戰戰負責在旁邊眼饞。

金戰戰說,中秋節要合家團圓。于是練峨眉傳信叫來了金八珍,并讓金八珍順路接來了宮樓雪。金八珍不僅捎來了宮樓雪和桂花蜜酒,還捎來了十幾盞琉璃宮燈,一座座做得玲珑剔透,點上燈更是溢彩流光。練氏母女、金氏母女、宮家姐妹,圓圓滿滿的坐了一桌,周圍擺了一圈琉璃宮燈,那光彩直可與頭頂的明月争輝。

風朗氣清,月明燈暈,身處如斯空泠世界之中,莫說是天性多愁善感的宮樓雪,便連氣度肅穆如練峨眉神色也柔和了許多。金八珍放下酒杯,感嘆道:“上回這麽惬意的賞月,還是和眉姐一起在玄宗的時候。那晚的月亮真是好啊,不喝酒都對不起那麽好的月色,可惜玄宗是修道人住的地方,禁酒……”

“後來呢?”見母親說到關鍵處就自顧自的搖頭感嘆,金戰戰性急的催問。金八珍頗帶些神秘意味的呵呵呵一笑:“後來啊,我就趁夜偷偷溜到山下去買酒回來,躲在屋子裏喝了個痛快。不想被巡夜的道子發現了,叫嚷着要罰我……”

“然後呢?”連宮樓雪都忍不住追問起來。

“然後啊,眉姐就和那個道子好好切磋了一番。”金八珍忍俊不禁道。“師父您!”莫談是金戰戰,這回連宮紫蕊都忍不住瞪圓了眼睛看向練峨眉。誰能想到如今一舉一動都寫着仙家高人風範的練峨眉,當年也有這麽護短的時候?

看見幾個孩子滿臉神話破滅的表情,金八珍笑得快喘不過氣了,練峨眉忽然插了一句:“那道子走後,吾給珍妹熬了碗醒酒湯。”

剎那間,尚停留在“看好姐妹難得一次的在徒弟面前出洋相”而幸災樂禍的狀态的金八珍險些氣絕身亡。母親的一臉慘綠自然沒有逃過金戰戰的眼睛,卻不明所以,至于金八珍那慘烈表情背後的深層原因,被練無瑕一手拉扯大的宮家姐妹是不明白的。心知肚明的,除了兩個當事人之外,只有被練峨眉親手熬藥做飯“關心”大的練無瑕心有戚戚,故而不動聲色的向金八珍致以同情的目光。

“以前在家的時候過中秋,阿爹也喜歡賞月吃酒,”宮紫蕊有些憂郁的黯淡了眸色,向笑得開心的宮樓雪道,“可惜阿爹酒量不好,每回三杯下去就喝得酩酊大醉,都是阿娘熬醒酒湯給他的。”

宮家滅門時宮樓雪年紀還小,這些年下來,早對自家父母毫無記憶。宮紫蕊又自尊好強,有心将仇恨自己一肩擔起,當下絕口不肯向妹妹提起當年之事,讓宮樓雪着實失落。此刻難得聽姐姐講她們的父母,這位靜雪一般的姑娘當下凝神傾聽,神情憧憬而認真。金戰戰卻不能理解兩姐妹對于那段聽起來枯燥無味的時光的珍視,滿臉無趣的聽了半晌,小小的打了個哈欠,向練無瑕問道:“大師姊從前在家時是什麽光景呢?”

沒想到話題會扯到自己身上,更沒想到會是如斯內容,練無瑕一時愣住了。她的記憶便是從萍山開始的,來萍山之前“練無瑕”的樣子、家裏的樣子,她從未想過,亦從未敢去想。

金八珍沒錯過練峨眉眉間的一閃而過的錯愕,她自是知道練無瑕是自家好姐妹收養的孤兒,聽說她被撿到時周圍房舍早被燒成了一片白地,除她之外無一活口生還,極是慘烈。金八珍想也知道練峨眉是不願別人去揭義女的傷疤的,畢竟天下為母親者,心腸都是一樣的。“戰戰,無瑕是眉姐的女兒,她的家就在萍山,她在家裏是什麽光景,你還不清楚?”

金戰戰難得抓住母親話裏的破綻,得意的反駁道:“娘你說錯了,大師姊又不是師父的親生女兒,她在被師父收養之前家肯定不在萍山啊——哪有人是沒有父母的?我問的就是這個,喂大師姊,你家在哪兒?幾口人?做什麽的?”

連珠炮似的問題幾乎把練無瑕問愣了,面上卻只是略惆悵的搖了搖頭:“修道者當一心參悟天地之道,抛家離塵,斷念絕俗,從前之事并無意義。”

金戰戰似懂非懂的聽着,末了仍是不能理解,不可思議道:“那怎麽行?人既然生到這個世上,就是有爹、有娘的,怎麽可以只看着前面要走的路,卻不管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大師姊真的連想都沒有想過嗎?”

一時間,練無瑕如遭雷劈。

你想過嗎?你真的沒有想過嗎?她問自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金戰戰童言無忌的一番話,竟直直的戳中了練無瑕掩藏至深的恐懼。

她由一張白紙長到現在,一門心思只在修仙練道,好不辜負練峨眉的期許,做一個受之無愧的衣缽傳人,更能追随義母一同霞舉飛升。卻從來下意識的忽略了一個問題,在成為練峨眉的義女之前,她究竟從何而來?

小師妹生父早逝,但是有珍姨疼愛;二師妹身遭滅門慘禍,但也可以與妹妹相依為命——那麽她呢?人生于天地之間,禀陰陽五行,而由父生母養,她自然不可能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她也該有父母雙親,甚至兄弟姐妹,可他們都去哪兒了?是活着還是……她這樣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的廢物,甚至沒能記得住家人的姓名、音容笑貌!

“都不記得了。”練無瑕寫道,些微蒼白的面色模糊在了琉璃宮燈流轉不定的光華之後。

不記得了,難道就連一絲好奇都沒有嗎?金戰戰無法理解大師姊對自己的身世漠不關心的态度,想要說什麽,卻被金八珍截住:“戰戰,無瑕被眉姐收養的時候年紀還小,不記得從前的事很正常,你現在還記得起來三歲時候吵得要吃酥酪,乳娘不給就在地上打滾不起來的事嗎?”

金戰戰讪讪的笑了。宮紫蕊也笑了,幾個月下來,她是見慣了小師妹一有不稱心之處就撒潑耍賴的氣勢的,可惜碰上練無瑕便如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可見是命中注定。因不自覺的模仿練峨眉的緣故,笑這一表情在她身上也是頗為少見的,宮樓雪見狀未免好奇,宮紫蕊對她低聲耳語幾句,她瞟了金戰戰一眼,也忍俊不禁了。

姐妹這親密無間的一幕落在練無瑕眼底,幽色更重。她一直在很努力的做好練無瑕,可再多的努力也無法掩蓋一個事實,那就是身為一葉漂泊無根的浮萍,到底有多孤清與薄涼。

她應是想哭的,然而那洶湧急湍的暗流卻仿佛禁锢在牢不可破的罩子裏,任它怒吼狂恣着,卻無法越出雷池半步。記憶不再,竟然還連着喜怒哀樂的能力也一并失去了。道尚自然,這樣殘缺的她,還是一個完整的人嗎?

她一層一層的想下去,想得有些入魔了。不知不覺間,盤踞在噩夢深處的大火無聲無息的包圍了她,她卻渾然無覺,只是癡癡地在想,我究竟從何處來呢?

“無瑕,無瑕。”練峨眉連喚了兩聲,練無瑕才有些愣怔地回神,卻見桌上馔肴殘半,金氏母女和宮家姐妹不知何時都已離席去休息了。她後知後覺的起身,赧然欲告退,卻被練峨眉叫住。金八珍等人看不出練無瑕的異樣,練峨眉如何看不出?何況被練無瑕掩在發內的琉璃珠适才一直散發着暗潮洶湧的氣息,雖被封印緊緊遏制而并未為道行尚淺的金八珍發覺,卻并未逃過練峨眉的眼睛。

深深的看了一眼義女蒼白卻安靜乖巧的臉,練峨眉道:“随吾來。”練無瑕愣了愣,夜風吹得她神智更清醒了些,見練峨眉已然離去,忙快步跟上。待追上練峨眉,後者已經坐在蒲團上,端詳着掌上的一個盒子片刻功夫了。“此物是吾撿到你時,你貼身佩戴的。”見練無瑕輕手輕腳的進來,在一旁的小蒲團上坐下,睜着一雙會說話的明澈的眼望着自己,練峨眉終于揮去心底的最後一絲猶疑,将盒子遞了過去。

練無瑕心底抖了抖,強作鎮定的打開,入眼是一塊長命鎖,青玉的質地有些渾濁,顯然是很普通的玉料,上面雕着壽桃和蝙蝠圖案,還有“福壽萬年”的吉祥話。這是一塊随随便便在街頭巷尾的鋪子裏便能買到的吉祥福物,有些價錢,卻也算不上貴重。尋常人家攢些餘錢,出于愛護子女之意,會特意買上一塊回來當做寶貝似的給孩子戴上,期盼着能用這有形之物鎖住那無形的福氣壽命,大戶人家卻是看都不屑看上一眼的。

練無瑕小心翼翼的撫摸着那并不十分細膩的鎖面,仿佛在觸摸那并不存在于記憶之中的,為父母所期盼的、阖家團圓的歲月。練峨眉看在眼裏,不覺有些心酸,嘆道:“來,吾給你戴上。”

練無瑕如夢初醒的湊過去。練峨眉拿起那長命鎖,幾百年過去,上面原本穿着的絲繩早就朽壞不能用了,于是親自拿來五色絲線,拈成辟邪祛祟的五色縷穿上,然後在練無瑕有些眼巴巴的注視裏,親手給她戴上脖子。練無瑕有些新奇的摸着墜在胸前的長命鎖,眨了眨眼,抱住了練峨眉的手臂。

自練無瑕修為略有小成後,練峨眉已多年不見她露出如此憨态可掬的神情,當下眼底微含了笑意:“想呆在吾旁邊睡?”

練無瑕重重點頭。

袍袖一拂,四壁燈燭齊齊熄滅。練峨眉雙目微合,一如無數個日日夜夜般陷入坐忘之境,只是掠起的衣袖輕輕飄下,将練無瑕罩在了裏面。小姑娘趴在她腿上,似乎是在寬大衣袖的遮蔽下終于尋到了安全而舒适的所在,也靜靜的睡着了。

極幼時的練無瑕多夢,卻一直重複着烈火燃燒的夢魇,而從未夢見過自己的親人。大抵是覺得她不孝,既無力為雙親報仇,甚至連他們的面貌名諱也一并忘記,才氣急之下才多年不願入夢與她相見。後來她心性修為漸深,鮮少做夢,自然更不可能夢到他們了。然而這一晚,她卻出奇的做了一個除噩夢之外的夢境。夢中有男子親切的将她放在膝上,喂她吃果子。而在遙遙的燈火闌珊處,有一道胭紅的影子,依稀是女子清冷卻柔和的注目。

爹,娘……

作者有話要說: 練無瑕潛意識裏其實很在意自己的來歷的,中秋之夜合家團圓,那麽也讓她在夢裏面和自己的家人團圓一下下——作者菌果然是親媽啊~

另外,小活佛真的好可愛啊!每回看到那張Q感十足的臉都想掐一把!還有那尖尖的小帽子,好想取下來看看他是不是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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