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一人

中秋,自此成了萍山上每年的保留節目。不僅是中秋,還有春節、上巳、端午、重陽這些常見的節日,為着兩位師妹,練無瑕都盡可能的複原了出來。第一年學過春節的時候,練無瑕還像模像樣的學寫了副春聯貼在了十裏蒲團外,上聯是“修身如執玉”,下聯是“積德勝遺金”。練峨眉看後微微一笑,她也自覺不夠通透,苦思冥想之後,第二年又換了一副,道是“志在煙霞,潇灑須忘塵俗累;身居碧落,清閑不覺道心寬。”這回練峨眉點了頭:“這副很好,且應萍山煙霞争變的景致,以後不必再換了。”

得到義母贊賞,練無瑕欣然,自此幹勁更足。

盡管忙碌,但每逢中秋與春節,金八珍是必要上萍山來看金戰戰的。起初幾年,宮樓雪也同來看宮紫蕊,漸漸地卻不來了,大抵是自己即使有長春術在身卻依然不免容顏漸長,姐姐宮紫蕊的容顏卻一直停留在花信之年,兩相對比之下,她那柔弱善感的心腸不免有些尴尬。後來則幹脆不再來萍山,只以書信聯絡,金八珍含着幾分暧昧善意的笑說道,樓雪這是有了心上人了。

“叫什麽?做什麽的?待小妹如何?”宮紫蕊立刻緊張起來。

原來那人叫縛刃邊城,是北域有名的刀客,一次江湖仇殺中受傷為宮樓雪所救,立刻被這位斯文秀美的姑娘迷住了。他本人雖是江湖中人,卻并非只會叫嚣着打殺的魯莽之徒,反而頗有迷離的文人氣質,宮樓雪也對他十分傾心。一來二去,便成了一對神仙眷侶。

“縛刃邊城也是個有擔當的,江湖人嘛,誰身上沒有惹幾樁麻煩?難得的是他每回見樓雪都要先甩脫了麻煩再走,從來不把那些糟心事往家裏帶。”金八珍道,她結識的是練峨眉這樣的一流人物,又坐擁巨萬家私,眼界自然非同凡響,嘴裏很少能冒出個“好”字。通常她能誇到這個程度,可見這縛刃邊城着實是個可以依靠之人。

知道愛妹終身有托,宮紫蕊自然欣慰,卻又失落于即将擁有自己的完整家庭的宮樓雪會不再依戀于姐姐的庇蔭。然而從她選擇了拜練峨眉為師的那天起,就注定要一肩擔起所有的家仇,也注定了要與妹妹漸行漸遠。只要偶爾關照她一下,看她像無數正常人那樣嫁人生子、幸福美滿,宮紫蕊便心滿意足了。

心定了下來,修為進展的速度自然飛快。初來萍山時,練無瑕先傳她吐納之法,佐以拳腳功夫,預備等她鼎爐鍛煉得有些火候,再正式傳她萍山絕學。如今她內氣已足,便開始跟練無瑕學習“道留萍蹤”,距離她初上萍山,算來已近一甲子的時光,又一屆琅笈玄會即将召開。

送信的照例是蒼的銀鸰,一路風馳電掣而來,末了光華散盡露出一只體态渾圓的肥鳥,練無瑕早已習慣倒還罷了,初見此景的宮紫蕊和金戰戰卻着實的大開眼界。趁着練峨眉認真看信的功夫,金戰戰悄聲問道:“大師姊,那只肥鴿子為什麽會發光?”

練無瑕被“肥鴿子”的稱呼小驚了一下,肅然寫道:“休得無禮,那是玄宗六弦之首蒼的傳信銀鸰。”見兩位師妹依舊不解,便索性将琅笈玄會的情況都介紹了一番。

“到時肯定會有很多仙家高人吧。”宮紫蕊滿懷憧憬的道,力量,是她一直以來最渴求的東西。

練無瑕寫道:“四境道門先天、新秀聚于一堂,蔚為壯觀。”

“如果能在衆多新秀中脫穎而出,肯定是無上的榮耀。”宮紫蕊道。練無瑕怔了一下,這回卻是練峨眉回答的:“無瑕,你覺得榮耀嗎?”

“如臨不測之淵,惟懷惕慎之心。”練無瑕想了想,答道。

宮紫蕊怔住,不可思議的望向自家宛如七歲孩童的小師姐,金戰戰則在半晌之後才反應過來練峨眉的潛臺詞,兩只眼睛頓時都寫滿了敬佩:“大師姊,四境道門第一名诶!你怎麽這麽厲害!”見練無瑕不答,便轉向練峨眉,“師父師父,您講一講嘛!”

練峨眉眼底微帶笑意。迄今為止,她已帶着練無瑕參加過四屆琅笈玄會,練無瑕年紀雖幼小,資質卻委實就像天生為萍山絕情仙道而生的,首次參加便有不凡表現。第二次參加時則因其幾乎全能的獨立生活能力,贏得了“道門新生代生存能力第一人”的雅號。如果說這個第一人尚帶有戲谑成分在內,那麽第三次參會時玄宗宗主親口贊許的“兩千年後道門第一人”的稱呼便不帶絲毫水分了。當然,之所以要加個“兩千年後”的定語,是因為這麽多年之後,蒼、練峨眉、赭杉軍這些方今如日中天的道門棟梁早該飛升而去,剩下的練無瑕才能成為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所以這個所謂的第一人,其實就是變相的預言練無瑕将是四境道門新生代的翹楚。

“兩千年後道門第一人?”金戰戰驚得瞪圓了眼睛。

“當時玄宗宗主還傳授了她一樣神通。”練峨眉道。

“什麽神通?”宮紫蕊忍不住問道。

“天目咒。”練無瑕寫道。天目咒分屬六通中的目通,能徹視洞達,坐見十方天上地下,無有障蔽,六合內外,一切鬼神人物,幽顯小大,莫不了然分明,如視掌中[《道門經法相承次序》]。而修煉至化境,則過去無窮之事、現在一切之事、未來無量之事、無邊聖衆境界之事,悉做睫下毫末微塵。

宮紫蕊和金戰戰哪裏聽過如此玄妙神奇之事,當下都聽住了。金戰戰初初入門,還在基本功都練得夠嗆的階段,而宮紫蕊好勝心強,極易激進,未免她好高骛遠,練無瑕從來不給她講這些道家玄妙法門。如今也是看在她已正式踏入仙途的份上,才分說給她聽。至于金戰戰,練無瑕早看出這位小師妹在修仙練道上沒什麽前途,當故事聽聽也就罷了。

果然金戰戰像是聽完一回有趣的評書般,什麽見賢思齊擇善從之的進取心是半點都沒有的,只是滿足的咂了咂嘴:“原來大師姊的眼睛晚上會發光,是因為學了那什麽天目咒啊。”

宮紫蕊則頗為豔羨的望了練無瑕一眼,心下暗自盤算。她近日進境很快,頗得了練峨眉的幾句贊賞,與之相對的,大師姊在修行中卻從來連一句誇贊都沒得到,顯然師父對她的表現并不滿意。琅笈玄會發給師父兩張請柬,也就是說,師父還可以帶一個徒弟過去。往屆只有大師姊一人,自然是帶她前去,如今多了自己和小師妹……不是她想擠掉大師姊,但是她已經去了好幾回,這回換個人選很正常吧?只要能得玄宗宗主那樣的絕頂高人一語指點,自己一定會更快的變強!

這麽滿懷心事的盤算着,早膳時間也就結束了。宮紫玄收拾完碗筷,剛一出廚房,便看見金戰戰腆着臉陪着笑,使力扯住本該随練峨眉在靜室打坐的練無瑕的袖子拖了過來,忙裏偷閑的還不忘對她擠一擠眼:“二師姊,快跟上啦。”

“小師妹想知道琅笈玄會的事。”見宮紫蕊神色好奇,練無瑕寫道。

金戰戰連連點頭,扯住沉默不語卻露出認真傾聽神色的宮紫蕊的袖子:“一甲子一遇的盛事啊,就算去不了,聽一聽也能長見識!聽說玄宗是四境道門最大的組織,那玄宗宗主能做玄宗的老大,一定是舉世無雙的奇人吧?”

“奇人……”練無瑕遲疑了一下,“确實……是很奇特的人。”

在練無瑕的想象裏,一位修行有成的道者,應當是威靈恢廓、澄清廣覆的,玄宗宗主身為個中領袖,風儀自然更為出衆。可事實是,比起玄宗宗主,莫說是岳峙淵渟的練峨眉、蕩蕩無礙的蒼、光華明耀的赭杉軍,便是小輩的穿雲霄、定天律,都顯得比他有高人風度。

他是那樣亂七八糟的一個人,稱不上衣衫褴褛,可那繁複绮麗的仙家華服穿在他身上看去也和布衣芒鞋一般的寒酸;稱不上獐頭鼠目,可眼神太活、表情太懶、笑容太油,還喜歡蹲在牆頭神秘兮兮的啃點心,生生把原本十分清癯的相貌整得與仙風道骨四字絕了緣;稱不上放蕩形骸,可他能花上十年八年的功夫去釣魚,美其名曰釣魚,手裏的魚鈎卻是直的,連敷衍性的魚餌都懶得去挂,分明是在嘲諷魚的智商。

他熱衷于給徒弟找麻煩,白雪飄被謝禮埋了時他笑得樂不可支,還有過為了一顆蓮子糖賣了大徒弟蒼的前科;他神龍見首不見尾,整日裏不着家,門人遇上事想要找他解決那絕對是不可能的,抓宗主一直被視為玄宗最頭疼的日常任務,能勝任者只有蒼與赭杉軍,外加早已獨立門戶的練峨眉;他嘴饞,唠叨,沒有一點長輩的架子,對着練無瑕這麽一個徒孫輩的三寸丁都能玩得投機。他會在練無瑕一掌拍飛對手順帶砸了半個擂臺時笑得前仰後合,邊拍手邊大聲叫好:“真不愧是雲人的義女啊,這作風,真像!”再拍拍她的腦袋,“按這個勢頭長下去,兩千年後,你就是四境道門第一人啦。”

沒錯,練無瑕那個令宮紫蕊震驚不已的“兩千年後道門第一人”的稱號,就是這麽來的。

對上這麽一個人,你簡直懷疑他怎麽當上的玄宗宗主。

可若是親眼目睹他主持琅笈玄會開場典禮的樣子,沒有人懷疑,他就是真正的玄宗宗主。

須發如雪,拂塵輕揚,每個字都似從丹田中呼出,沒有開山裂岳的威能,沒有翻江倒海的震撼,只是磊磊落落的回蕩在高天後土之間,似太虛昊昊,似明月朗照,似澄潭無波,似冰壺澹渙。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廣修浩劫,證吾神通。”

“三界內外,惟道獨尊。”

天者高而清矣,而有日月星辰焉;地者靜而寧也,而有山川草木焉;人者虛且無也,而為仙焉。不修威儀,不拘形骸,灑然脫落,只求一個自然而然,這便是玄宗宗主,真正的四境道門第一人的境界。

作者有話要說: 練無瑕:不要看我軟嫩好欺負,其實我還是四境道門少年組奧林匹克大賽第一名噠。

玄宗宗主:這章我總算不丢人現眼了一回……

現在是注釋時間:

“修身”聯與“志在”聯均摘抄自書中,但是具體哪本書我忘了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浩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道教科儀概覽·澄清韻節選》

天者高而清矣,而有日月星辰焉;地者靜而寧也,而有山川草木焉;人者虛且無也,而為仙焉——選自《道教大辭典·五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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