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情漠

陽春三月,正是草長莺飛的好時光,在西北,卻獨見滿目蒼黃。幹燥是一定的,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那幾乎無處不在的灰土塵沙,稍微講究些的人會用大塊的頭巾裹住頭臉,這麽嚴實的防護,裸露在外的雙眼部位居然仍會罩上厚厚一層沙土,光着臉來來去去的人更是無論出去時候穿的是白是紅,回來時候統統就是個兵馬俑的模樣了。

然而宮紫蕊是不同的。幹淨的臉孔,沒有塗脂抹粉,卻細致得看不出毛孔,眉目清揚,白皙中透着最青春少女才有的粉暈;幹淨的發絲,并非像尋常愛美女子那樣盤成各種各樣争奇鬥豔的發髻,只以淺紫色的絲帶裝飾,卻烏黑筆直,瀑布一般;整潔的衣裙,不是什麽名貴的衣料,卻裁剪得合身且雅致,襯得勻稱的體态愈發的濃纖合度。

她像生長在白雲深處的一株紫玉蘭,清幽雅潔,與這西北胡沙的荒涼之景格格不入。

不理會來往行人或驚豔或叵測的目光,宮紫蕊看了看手中的路觀圖,嘴角緊抿。她的容貌本是秀雅脫俗的,惟有在露出這個表情時,才會透出幾分孤絕的剛強來。

這西北邊陲本是她與宮樓雪的故鄉,如此久別重歸,物換人改,竟是十分陌生了。仿佛,她這個重返故土的游子,成了真正的異鄉之人。

還是去找妹妹吧。

她按下心底一閃而過的軟弱,沿着路觀圖指示的方向繼續趕路。宮樓雪本來住在宮紫蕊現在所在的小鎮上,自與縛刃邊城相戀,為避江湖風波,又隐居在了附近荒漠深處的一方小綠洲裏。她在信裏這樣對自己的姐姐寫道:“白日熱似置身炭火,夜間冷如三冬寒雪,然而能與心愛郎君朝夕厮守,即使身處地獄亦勝過萍山仙境。是以我與他為外面的沙漠起名,‘情漠’。”

妹妹過得很幸福。接到信後,宮紫蕊一直欣慰的認為着,卻在真正橫穿情漠與宮樓雪重逢後動搖了自己的認知。

彼時宮樓雪正提着木桶在綠洲的泉水邊汲水,鞋襪被岸邊的泥漿污了大半,像無數西北女子一般頭臉用綢巾裹得嚴嚴實實。看得出來那綢巾的料子應該是很好的,即使被風沙磋磨得不再那麽潔白,被大漠正午的紅日一曬,還是能看出幾分原本光豔的質地來。

宮紫蕊愣在那裏,對比着眼前充滿了勞作煙火氣少婦與記憶裏輕靈秀美的少女,居然有些認不出自己的親妹妹了。宮樓雪提起裝滿水的木桶,起身轉頭的瞬間才看到身後之人:“姐姐!”她驚喜的叫道,手一松,木桶便落了地,“哐當”的撞地聲後又是很大的水潑濺的聲音。宮紫蕊眼尖的看見,妹妹本該柔嫩光潔的手竟然粗糙了許多。

意識到宮紫蕊看到了什麽,宮樓雪下意識的把手往袖子裏藏了藏,心底的驚喜不覺黯淡了一剎那,很快又被姐妹團圓的欣喜淹沒:“姐姐,你怎麽下山了?練道長不是一向不允許徒弟随便離開萍山的嗎?難道……”她眼睛亮了亮,“你已經修行有成了!”

難得一向斯文的妹妹竟然一口氣說了這麽長的話,可見是高興狠了。宮紫蕊亦将心底那隐約的辛酸按下,笑着握住妹妹不再光滑如玉的手:“猜對了,師父許我下山了。”

“那我們的仇人……”宮樓雪語氣忐忑。她不是沒有動念讓縛刃邊城幫忙調查當年的宮家血案,但宮紫蕊早早的表示要一肩擔起血仇,她尊重姐姐的意願。看着妹妹滿臉的擔憂,宮紫蕊心中一暖,微微笑道:“傻瓜,我都站在這兒了,你說呢?”她笑容一凝,眼角頓時湧出幾許惘然之色,“他們都死了。”

山間生活寧靜而平穩,幾乎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即使她知道凡世已過去了兩甲子的時間,卻也只有真正的踏入凡世,才深切的體會到什麽叫做時不我待。最殘忍的罪惡也狠不過時間,血洗宮家的兇惡強盜再兇惡,背後主謀再陰險,也不過是凡夫俗子,是壽終正寝也好死于非命也罷,待得她攜着兩甲子也未曾冷卻的複仇之心回來時,發現他們墳頭的樹都長得頗為茁壯了。

有那麽一刻,宮紫蕊幾乎按捺不住噴薄奔湧的殺意,想要将這些賊子挫骨揚灰,将他們的子孫後人撕得粉碎,也讓這群惡人九泉之下感受一下“報應”二字怎麽寫。然而她到底不是株連無辜的惡人,她的良心和教養不允許,臨行前師父的囑托更不允許。

持守道心,湛然不動,真的太難了!

她将牙關咬出了血,才迫使自己将目光從祭掃祖墳的仇家後人身上挪開,逃命似的離開了。家仇已無意義,如今自己在山下唯一的牽挂,就只剩下了妹妹宮樓雪。

也是宮紫蕊來得湊巧,之前宮樓雪便接到縛刃邊城的信,說是當晚即歸。即将與情人團聚,又意外的在此之前和姐姐團圓,宮樓雪歡喜得忍不住一直的微笑,忙裏忙外的整治酒菜。縛刃邊城慣吃酒肉,宮紫蕊卻吃素,于是細細的給情郎烤了一只噴香的羊腿,配上他自己以前帶回來的上好的竹葉青,給宮紫蕊炒了枸杞芽兒,另有她自己配的八寶香茶,雪白的蒸餅。談不上山珍海味,卻是地道的本地風味。

準備好這一切後,兩姐妹便坐下聊天。宮紫蕊講述着琅笈玄會的種種神奇轶事,宮樓雪聽着聽着,目光便有些飄忽,心不由就飄到了外頭。宮紫蕊哪裏看不出妹妹走神了,故意高聲喊了一聲:“有人來了!”

“是他回來了嗎?我去接他!”宮樓雪立刻起身飛了出去,宮紫蕊跟出去,看見她站在門外踮着腳向遠處望了又望,不由失笑,“傻瓜小妹,被騙了都還在夢裏啊?”

“姐姐!”宮樓雪羞得兩頰飛紅,正待不依,便見宮紫蕊神色一凝,正色道:“有人來了。”

“姐姐!”這回宮樓雪是真有點羞惱了,卻見宮紫蕊往前方一指:“不信你看。”

遠方的地平線處,黑點般的人影正在漫漫無邊的黃沙中穩步移動着。宮紫蕊看到妹妹清水般的眼瞳瞬間被點亮一般,光彩絢爛到令人驚嘆。

“他回來看我了。”她嘆息一般的自言自語着,面容熠熠生光,那是熱戀中的女子獨有的憂傷的驕傲。

縛刃邊城是一名乍一看平凡無奇的刀客。棱角分明的剛毅面容,褐色的披風落滿了沙塵,一切看起來都那樣普通——除了他背上那刀鞘也鎖不住寒鋒吞吐的刀,與濃眉下那雙寒星一般的眼睛。他與宮樓雪攜手向着家的方向走去,遠遠的便看見了站在那裏的紫衣女子,他的情人口中的姐姐。

此時的縛刃邊城,日後的天險刀藏曾經無數次的踏上這條回家的路,然而這一次卻牢牢地镌刻在記憶裏,即使在神醉夢迷的癫狂一刻,也遲遲不願忘卻。

這一天,就在這一天,斜陽似金,狂沙如雪。他牽着摯愛之人的手,懷着儀式一般的虔誠……不期然,邂逅了畢生最重要的女子。

事實上,有一顆文藝青年心的縛刃邊城并不知道,此刻他往來走的每一步,都沐浴着宮紫蕊考校的眼神——

相貌普通,扣十分。

衣衫樸素可見沒什麽身家,扣十分。

連只代步的馬匹都沒有,單靠腳丫子走,扣十分。

衣服被沙土蓋得連原色都看不清,衛生習慣不好,扣十分。

常年不着家,扔下小妹孤身一人,扣二十分。

竟敢讓小妹等到傍晚才慢悠悠的往來走,扣二十分。

武功還不錯,加五分。

還知道小妹走得慢特意壓着步子等她,陷進流沙時還攙小妹一把……再便宜他五分吧。

待到兩人順利到了宮紫蕊面前,縛刃邊城的分數已經被她淘汰成了可憐巴巴的三十,在大姨子心目中的地位岌岌可危。可惜被挑三揀四的這位渾然不知自己的危險處境,還向着初次見面的宮紫蕊灑然一笑:“你便是阿雪的姐姐?阿雪常跟我提起你。”

宮紫蕊板着臉,冷淡的瞥了他一眼:“你的刀不錯。”

可憐縛刃邊城身為江湖熱血漢子一枚,完全不知道丈母娘是女婿天敵這一人間鐵律,而長姐如母,眼前這名看似在花信之年的美貌女子空有自家情人長姐之名,內裏卻潛藏着一顆親媽的心,眼見着心愛的妹妹要被這麽一個怎麽看都配不上自家小妹的刀客奪走了,自然是看他要多不順眼有多順眼。

縛刃邊城自問待大姨子也算熱情有禮,卻慘遭冰冷眼刀子無數,未免有些摸不着頭腦。好在有宮樓雪在旁噓寒問暖,這點郁悶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宮紫蕊冷眼觑着小妹給這個不怎麽樣的刀客一會兒斟酒,一會兒夾菜,一會兒問問酒菜合不合口,一會兒因着他的一個眼神而喜笑顏開,一會兒又被他的一個歷險故事吓得淚水漣漣……忽然覺得這好得蜜裏調油兩人才是天生下來的一對兒,而在旁自顧自生悶氣卻無人理睬的自己反而成了外人。

師父從一開始便不願意将小妹帶上萍山便是為此吧?道凡有別,哪怕小妹因為學習長春術而延年益壽青春常駐,也遲早會戀愛、嫁人、生子、老去。擁有了自己的生活之後,她注定會從自己的生命中漸漸淡去。與其到時牽腸挂肚動搖道心,倒不如從一開始便斬斷這份塵緣。只是當時的她不解師父的一番苦心,挨了這麽多年,終于還是得承認小妹不再需要自己的事實。也是,本來就是自己先推開了她,咎由自取。

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

一遍又一遍的默背着清靜經,宮紫蕊終于感覺到紛亂的道心平靜了下來——卻依然覺得那縛刃邊城更不順眼了。

她厭惡縛刃邊城厭得咬牙切齒,殊不知縛刃邊城卻對她印象很好,在宮紫蕊走後,甚至還向宮樓雪道:“你姐姐不愧是出自那位傳奇的先天高人門下,風儀之美,如今的江湖中罕有能與她媲美的女子。”

宮樓雪正在用皂角洗手,聞言動作一滞。她知道情郎是無心的,卻依舊克制不住的想起席間姐姐持箸的手,那樣晶瑩柔嫩、細白如玉的手……她從來都知道,姐姐生得很漂亮,無論是容貌氣質還是武功,都比她出色得太多了。

她看着自己已經不再光滑的手,盆中安穩下來的水面晶亮如鏡,映出她的臉。她忽然驚恐的發現,自己的眼角已經有了淺淺的紋路。

她清晰的感覺到,在她的姐姐還那麽年輕美麗的時候,她卻正在老去。

宮樓雪心中一陣酸楚,強作無事的笑說道:“姐姐打小生得美,我可不信這江湖上還有能和她平分秋色的女俠。”

“這世間出色女子自然不少,”縛刃邊城撫着她烏黑的鬓發,“可我眼裏最美的風景,只有情漠的雪。”

宮樓雪彎了彎嘴角,笑容清秀,像沐浴着月華的薄雪。

作者有話要說: 誰說宮紫玄一直暗戀縛刃邊城來着?沒聽說過自命為丈母娘的大姨子和妹婿是天敵嗎?于是腦補當年三人的相處方式是這樣的。

宮紫玄:這縛刃邊城一沒房二沒車三沒錢,還是個無業游民,竟敢拐了我善良可愛美麗溫柔賢惠的妹妹!什麽?樓雪是心甘情願的倒貼?這江湖混子給我妹妹灌了什麽迷魂湯,道留萍蹤!

宮樓雪(忐忑):阿姐,你對縛刃邊城是不是有意見?你和縛刃邊城都是妹妹最重要的人,妹妹真的很想你們和睦相處。

宮紫玄(心中磨刀霍霍面上強作鎮靜):沒什麽,我對他有意見嗎?你誤會啦。

不知情的縛刃邊城:雪,你姐姐人不錯。

宮樓雪:那是,姐姐人最好啦。

結論:無知其實是一種幸福。

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選自《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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