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情念
練無瑕只覺得自己生了病,也不是什麽大病,就是嗜睡了點兒。每天起床都起得很痛苦,時常打坐的時候會恍惚的睡過去,但随着時間的推移,這些症狀漸趨消失,可以想見不出半個月,她又可以恢複成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所以對于練峨眉的嚴陣以待,她實在不解。畢竟她的身體正在以看得見的速度恢複健康,說實話,與頭一回莫名其妙的在望氣的時候頭一懵就睡了過去,醒來後腦袋空空的除了鈍刀刮過般的疼外什麽都記不起來的情況相比,已經好得不是一點半點了。
她并不知道她那次并不是莫名其妙的入睡而是昏迷,更不知道她在那次昏迷中咳了血,她什麽都不記得了,練峨眉也沒有告訴她。
說來練峨眉的三個徒弟大約真的是流年不利。二徒兒宮紫玄唯一的親人宮樓雪病逝,傷心之下上天入地的追殺一名叫縛刃邊城的刀客,饒是練峨眉一再告訴她宮樓雪是陽壽已盡怪不得他人,她仍一意孤行死不悔改。小徒弟金戰戰則每逢訂婚必死未婚夫,克夫的名聲頂風臭三裏,雄性生物為保命起見對其退避三舍,比神獸還有辟邪的作用。練峨眉本以為練無瑕會是例外,如今看來,不幸也未能免俗。
其實何止是練無瑕,連練峨眉自己也未能例外。她一日出門,前腳駕雲将将離開,後腳狂龍便風風火火的上了山:“阿姊,小龍龍出關了,有沒有想念我啊!”練無瑕拿着掃把清掃落葉的功夫,他已經進進出出将十裏蒲團搜了一遍,末了停在練無瑕面前:“阿姊呢?”
練無瑕放下掃把,先向他見了禮,方才寫道:“出門,會友。”話音甫落,她便發覺狂龍的氣場一下子繃緊了。
“是金八珍?號昆侖?還是……”還是什麽,他卻陰沉着臉沒再說下去。
“是藺師叔。”練無瑕替他說了出來,果不其然的看到狂龍的臉陰沉得快要刮起暴風雨來。他活動了下雙腕和脖子,擺出一個标準的街頭混混打架的起手動作,深深一吸氣,一呼氣,接着便一騎絕塵而去。
舅舅對母親的感情真深啊。練無瑕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習慣性的感慨了一下,接着淡然的放下掃帚,開始灑水潑地。
如果她預見到之後發生的事,當時一定不會指引狂龍去白雲山。
不比萍山的絕頂淩雲,白雲山地勢稍低,于是那山巅便正好撲入了白雲深處,不論晨昏,觸目所見皆是岚潤霧濕,翠色森然欲滴。比起俯瞰天下小的萍山來,別是一番道意玄虛的妙趣。
練峨眉來時藺無雙正在練劍,明玥劍被舞得團團勝堆雪,即使并未出鞘,但劍意滂流,道者雙目微合,其超然物外的出塵之态,當真有着白虹貫日的高卓灑然風度。練峨眉潛在雲中,心念一動,一掌藏陰,一掌納陽,兼具陰陽二氣的磅礴掌力聲威赫赫,淩空攻去。
毫無征兆的襲擊,藺無雙卻不見半點倉促之态,從從容容的劍風一轉,掌劍齊出,風雲回旋中,輕輕松松的化解了這一招。他白玉般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微笑,反手負劍于背,緩緩的睜眼:“峨眉,你來了。”
七彩雲霓祥光散去,練峨眉的足尖徐徐落地:“這便是好友在論劍會上奪魁的‘雲流萍蹤’絕式?”
“不錯。”藺無雙的目光微微錯開練峨眉此刻含了三分嘉許笑容的臉,嘴邊笑容多了一絲夢般的飄渺,不過轉瞬便消逝了,改以正色道,“好友适才出招的原理似與往日不同,可是有新的體悟了?”
練峨眉道:“也是偶然的一個靈感,既然人法天地,而天地又有陰陽之分,那麽若我效法天地,以身化陰陽,其威力應當不容小觑。”
藺無雙笑了:“确實不容小觑,适才若非好友留手,怕是這浩然居就此不存矣。”
“比起你的雲流萍蹤,吾的招式只不過是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好友何必過謙?”練峨眉反駁道,目光從他背後深藏鞘中的明玥劍上掠過。藺無雙的雲流萍蹤能在琅笈玄會上奪得劍部第一,自然是絕等的精妙武學,如能佐以神品寶劍,威力更會增長不止一倍,這也是他十分重視明玥劍的原因。然而在她的印象中,卻從未見這把劍出鞘過。
“你是掌劍雙修之人,但卻不曾見你使用背後之劍。”練峨眉疑惑間,不覺便問出了口。
很平淡的問題,卻仿佛是一顆大石投入了孤夜深邃的湖水中,震起層層波瀾。藺無雙看向練峨眉的目光很深,不知為何,練峨眉忽然在這樣深沉無垠的注視下生出了退避之意,她直覺的想要開口告退,藺無雙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在她開口之前已出了聲:“吾曾立了一個心願,明玥之劍只為一人而出。今後,也只為一人獨修白雲山。”
一時間,練峨眉覺得四圍的風雲都靜止了。藺無雙望來的目光極深,岚霧浮沉,他的面容缥缈于白雲之後,益顯超拔潇肅。
斯是郎君,絕豔如璧。
藺無雙屏息等待了片刻,見練峨眉神色肅然,始終沒有回應自己的意思,忙補充道:“助迦葉殿擊殺異度魔君,好友染上紅塵,日後若需要相助,可随時來到浩然居。藺無雙當助好友一臂之力。”
雖是解釋之詞,但他的話聽在耳中,怎麽琢磨都只是欲蓋彌彰。
練峨眉心中紛亂,想要找出一個得體的方式去應對此刻的窘境,卻遲遲尋不出合适的措辭。她沉默得太久,久到了藺無雙眼底的期盼終于崩毀,取而代之的是了然的落寞。
“峨眉。”他輕聲喚了一句。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含了不知多少無法訴諸于口的掙紮,冰淩一般,稍一沾染便讓人不自覺的心口一顫。
練峨眉終于抱定了決心:“藺無雙,好友……”她正視着藺無雙的眼睛,“願你明白‘山為萍,雲為濤,絕逸紅塵任滔滔’之真意。”
藺無雙垂下了頭,這樣的角度,對面的練峨眉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吾明白。”
練峨眉松了一口氣,岔開話題:“身納陰陽之招,吾的想法尚有太多模糊不明之處,好友可有什麽建議?”
練峨眉回轉萍山,遠遠地便看到狂龍的背影,他正面對着山門站着,大概是閉關日久心性得到磨練的緣故,居然站得筆挺,一點也不像過去歪歪斜斜一看就不是良民的樣子。練峨眉紛亂如麻的心總算泛出微暖的欣慰,“狂龍出關了。”她這樣想着,降下了雲頭,落地,發出極輕的踏地之聲。
細微的聲音,狂龍卻像被炸雷驚到般抖了抖,猛然轉過身,神情扭曲,面色漲得通紅。練峨眉被他的模樣驚了一下,還來不及開口詢問,他已經沖到了面前,以一種可以捏碎骨骼的力道扳住了她的肩。
左頰被吻的時候,練峨眉的腦子是空白的,接着轟地炸開,見狂龍的臉湊過來還想繼續,當即身體快于反應的擡手,一巴掌把狂龍扇得連退數步。凝滞的觸覺後知後覺的回歸,她只覺得半邊臉仿佛被蟲蛇爬過,不潔的冰膩感迅速由那一片的皮膚擴散向全身,那樣的體會委實令人作嘔,練峨眉立即用力擦臉,一時連呵斥狂龍的龌龊之舉都靠後了。
狂龍捂着紅腫的腮幫子,見她眉梢眼角滿是被污穢之物沾染的厭惡之色,突然狂笑起來:“你不是要修仙道嗎?在別的男人的住所停留這麽多天,修什麽仙道?!”
“心思不正如你,才會有這等邪念。”練峨眉強壓怒意,硬着聲音告誡道。一直以來,狂龍都表現得像個故意搗亂以各種方式博取自己關注的頑童,她也就先入為主的将他認作是心智不成熟而已。何時起,他對自己居然有了這等逆倫的念頭?不管因由如何,她絕不能縱容他這般自誤下去!
練峨眉的一番良言,被狂龍全當了耳旁風。他一心只想着:那個邪道的心思,自家這冰清玉潔的阿姐是真的看不出來嗎?同樣是心存邪念,為什麽對藺無雙就可以容許,輪到自己便動了手!
想到這裏,狂龍只覺一股陰冷的惡意從心底探出烏光森森的利爪,盤踞着,躍躍欲試着,恨不得下一刻就撕毀這虛僞的世間的一切。他以手叉腰放聲狂笑,笑得額角的青龍刺青都蜿蜒扭曲了起來,看去猙獰可怖直如惡鬼:“這個世間什麽人無邪念?連那個藺無雙也同樣!”
“住口!”練峨眉渾身發抖,直想再抽一掌好打去弟弟的不倫之念,打去藺無雙幾乎等同于明言的情意,也打去自己近日來所有不明根由的恍然迷思。然而盯着狂龍那混雜着瘋狂挑釁和期待的臉,她反而冷靜了下來,心念一轉,翻掌按上了自己的臉。青光散處,墨綠的面具覆蓋了那曾被印上不潔之吻的半邊臉龐。
“不——”狂龍的哭吼聲實在是太凄厲,凄厲到甚至讓人誤以為他要把自己的五髒六腑都震碎了。
練峨眉背轉身,沒有再看他一眼。
這是她生前聽過的弟弟哭得最絕望的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是好人卡批發時間
恭喜藺無雙榮獲“婉轉的·好人卡”一張!
恭喜狂龍榮獲“暴力的·好人卡”一張!
另,晉江是不是抽了啊,怎麽後臺顯示出來的評論一會兒有一會兒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