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無情仙道
感覺到萍山震動,練無瑕趕來源頭查看,看見練峨眉面覆半面面具,神色冷淡之極,而狂龍臉上青腫不堪,趴在地上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練峨眉竟也沒有一點哄他的意思。她的到來應是打破了什麽,練峨眉拂袖而去,狂龍的哭聲則一下子卡住,傻了似的看着練峨眉消失的方向發愣,臉上被眼淚鼻涕糊得不成樣子,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練無瑕端了水來給他洗臉,他盯着水裏的倒影看了半天,忽然轉頭看她,眼底兇光閃爍,面上卻是一片嘻嘻哈哈的滑稽:“吶,小無瑕,你說阿舅長得帥不帥?”只要她答一個“不”字,他就把她的眼珠子摳出來!狂龍心底的惡獸緩緩的磨着爪牙,如是盤算着,卻見練無瑕想也沒想的就點了頭。
狂龍頓了一下:“那阿舅和那個紅眼兔子哪個更帥?”
這回練無瑕回答得慢了一會兒,倒不是為難,而是她想了想,才省悟所謂的紅眼兔子指的原來竟是藺無雙。平心而論,容顏清俊的藺無雙自然是将一臉橫肉的狂龍撇開了十萬八千裏,然而論起英武帥氣……
練無瑕斬釘截鐵的寫道:“您!”
狂龍将她毫不作僞的神态收在眼底,眼睛一紅,又是一頓哈哈哈嘻嘻嘻的狂笑,忽然就捶地號嚎大哭起來:“小無瑕你都覺得阿舅更帥了,怎麽阿姊偏偏就這麽沒眼光啊嗚嗚!”
藺無雙和狂龍一個是母親的好友,一個是母親的親弟弟,且于練無瑕均有半師之恩在,但凡兩人間有什麽糾紛,夾在中間的她都不好說什麽,當下只好坐在一旁看自家阿舅起肖,然而狂龍卻只是呆呆出神了半晌,便化光走了。離開之際,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練無瑕從未見過的神情,她不懂那神色之後的意味,心中頗感茫然。
後來藺無雙來訪,對着練峨眉臉上的面具,臉上亦是相同的神色。
很久以後,她才明白,那種神情叫做傷情。
情之為物,可為起死藥,亦可做取命刀。為情,狂龍可以罔顧血緣倫常冒犯親姐姐;為情,藺無雙可以教訓狂龍為心愛女子主持公道;同樣是為情,練峨眉可以拔萍山入天,永世避世不出。
拔名山,淩九霄,成就了後世欽羨的仙家傳說,也成就了兩段驚世的江湖傳奇。
罪惡坑立,萍山不落地,狂龍不出關。
浩然居隐,白雲萍山不相逢,人間天上兩稀微。
拔萍山而去的當晚,練峨眉伫立在萍山之巅,俯瞰着下方翻滾沉浮的雲海。頭頂皓月毫光灑下,在她的身遭渲出清冷剛絕的線條,宛如木雕石刻的神像。
萍山練雲人從來都是一個太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的人,她一心追求大道,因此選擇了最為孤絕的仙道之路。為此,少年時她便不顧雙親的不舍毅然出家入道,明知胞弟年幼失怙也依然不肯将其帶到身邊親自教養,而是推給了家中的老仆撫養。她斬斷一切和他人産生過深因果的可能,一意孤行的踏上自己心目中的道路。
數千年前,她孤身登上了萍山之巅,滿懷虔誠的體悟天地至道。展眼若許年,那麽多的人,來來去去之間,如今的她重新立于萍山之巅,卻依舊是孤身一人面對着這浩然無極的乾坤造化。
不是沒有羁絆的。血親狂龍,恩師玄宗宗主,好友金八珍、號昆侖,徒弟宮紫玄、金戰戰,還有藺無雙……皆是牽挂,然而他們皆如風中之塵沙,一場狂雨後便會飄零無蹤,只留下這一方清明浩蕩的天地,一個形影相吊的人。
身後有細細的腳步聲,卻是練無瑕悄悄的走過來,站在了身邊。擡起頭仰望着她月色下半面秀逸而隐帶孤絕的臉容,又順着她的視線看去,見雲海滔滔,映着上空灑下的霜華,別有種孤離浩然的盛大感,不覺出了神。
不知何時,練峨眉眼望雲濤,手卻撫了撫練無瑕被風吹得淩亂的細碎額發。這個總是出乎她意料的孩子,又能陪她多久呢?
“無瑕,你跟随我修煉六百餘年,明白何為無情之道嗎?”
仙道無情。這是跟随練峨眉修行的第一天她便告訴自己的話,這些年來也一直深深印在練無瑕的心裏,盡管她并不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意味。凝眉想了片刻,練無瑕心裏仍是不得其解,卻拉住練峨眉的手,一筆一劃的在她的手心寫下一句話。
“有情無情,無瑕皆會陪在母親身邊。”
練峨眉終于将目光移向她,月色照進女先天深邃的眼睛,映出淡淡的動容之色。
練無瑕對着母親露出微笑,接着寫道:“無瑕尚無法參悟無情之道的真意,但無瑕總會與母親同登仙道。無論是人是仙,無瑕會一直侍奉在母親身邊。”
七情六欲是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她也就一味的這樣懵懂着,心下也覺得這樣沒有什麽不好。她只知道,自己在母親身邊,心底是安樂從容的,能夠這樣一直過下去,便是她自小最大的心願。只是人之一生與得悟天道的先天人相比實在是太過短暫,惟有同參天道,她才能始終伴在母親膝下,因着這一點,她才日複一日的努力修煉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做到了。
大抵她在修道一途上的天資确是很好吧,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成了苦境與道境歷史上以最幼年紀邁入臻先天境界的人。只是這在無數修道者眼中無比惹人豔羨的成績,對于練無瑕來說,最大的意義也只是她終于有了常伴母親的資格。
從記憶的原點,她便陪伴在義母身邊,數百年時光悠然劃過,她也仍舊陪伴在義母身邊。即使是在未來,義母飛升為仙,她也會跟去仙界侍奉義母,依傍着這名從記憶之初便無比依戀的女子,直到永恒的盡頭。
一直以來,練無瑕都是這樣認為的,她從未意識到世間有個叫做分離的詞語。盡管已經活了千來歲,可她卻一直是個孩子。
“敬祈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時和歲稔,五谷豐登,天下太平。次祈十方善信,福壽增延,各家道泰,逐戶清平;再祈本山香火綿延,教法興隆,弟子衆等,修真有分,進道無魔。三業六根之過咎,并乞赦原;九玄七祖之先靈,齊超道岸。凡在光中,均沾默佑。臣誠惶誠恐,稽首頓首。”每年的元日,她都在三清聖像前滿懷聖潔的虔誠如是禱告着。
白駒過隙,說不清過了多少春秋,興許很長,卻又感覺像是短短數年,練無瑕早已記不清了——山中無歲月,何況她生長在歲月感模糊的萍山裏,對時間的推移完全失去了概念——總之大約是過去了很久,練峨眉創出了完美的陰陽分流之招,修為大成,距離飛升只差一線機緣;宮紫玄找到了縛刃邊城,被對方斷了一條手臂兀自不死不休的要拼命,經忠烈王調停方才罷手,心灰意冷的退隐于情漠,宮樓雪的舊居;金戰戰在克死數位未婚夫之後,終于請人算出了一個能承受得起她那暴烈命格的硬朗八字,按圖索骥找上了江湖名醫神針惠比壽,直接綁回家成了親,順利的走上了河東獅吼的康莊大道。
練無瑕則終于長到了及笄的年紀。她的身世未知八字不明,索性将練峨眉撿到她的那天算作了生日,又有骨齡做推算,生辰一過,便是實打實的長大了。
“你下山去吧。”生辰這天,練峨眉突發興致的要為她梳一次頭。自練無瑕學會自己打理自己起,練峨眉便再沒為她梳過頭,是以練無瑕有些驚訝,卻在驚訝之後歡喜的坐下,垂落着一頭紫發讓母親為自己梳理。練峨眉梳得很仔細,細心的将那頭霧般的紫發結成發髻,又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支木簪插上,然後說出了這句話,用一貫沉着淡然的語氣。
練無瑕不解的望着鏡中有些陌生的自己,她自幼便一直做道家裝束,似這般像俗家女孩兒的打扮,她還是第一次嘗試。
“無瑕,你于修道上的天賦遠勝過紫玄與戰戰,只是有些東西僅是天資是無法彌補的。若一味的困坐萍山,你的境界日後恐怕會難有寸進。”練峨眉道,“你真的若想與我同登仙途,便往塵寰中走一遭吧。”
練無瑕眨了眨眼,雖深心之中仍是一片懵懂,但還是聽懂了義母的意思。
這世間之理,有合則必有離,大抵想要追求永久的圓滿,就必然要經歷一些缺憾罷。是以,若想長久的伴着義母,就必須忍受短暫的分離嗎?
她點頭應了,順從的去收拾了行囊。她的東西不多,紮成一個小小的包袱背着,牽了她的青崖,向義母辭行。
于是在這天,她騎着一頭鹿,帶着一面琴、兩件換洗衣物、幾瓶藥和一些藥材就離開了萍山,練峨眉站在雲海一端目送着她離開,青色的道袍被風吹動,似欲融入無垠長空。
其實對于這次離別,練無瑕總覺得茫然如夢。她從有記憶起便生活在萍山,從未真正意義上在離開練峨眉的情況下孤身去過任何萍山之外的地方,更從未真正的離開母親身邊獨自生活過。以至于當練無瑕下了萍山,雙腳踏上真實的凡間的土壤,帶着凡世獨有氣息的風從身邊吹拂而過,陡然孤身一人面對着浩大無垠的陌生世界,她的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與無措。
她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更像一個被遺棄在世間的初生的嬰兒,滿懷新奇的戰栗着打量着這全然陌生的天地。她呆呆的望着地平線盡頭天空中變幻的雲霞,看着它們時而如蜷龍,時而似積石,時而若人面,直到一滴濕冷落在身上,她才擡起頭,發現不知何時起頭頂竟烏沉沉的堆了一天的雨雲,而适才自己一直注視的方向的天空卻仍是五色絢燦的霞光。
半天隐含無窮天地偉力的沉沉黑雲,半天則是奪盡世間造化的妍絕麗霞。這道化三千的世界,竟是如此的玄秘美豔。
練無瑕張開雙臂阖上眼,擁抱住了一天地绮迷的雨色霞光。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練無瑕不是審美觀扭曲,她只是對“帥氣”的定義比較扭曲……
其實練峨眉也不是無情,她只是一開始就奔着更高的目标(成仙)去了
結尾無瑕看雲的靈感來自于某次回家坐火車,車窗外天地廣闊,真的是半邊天清澈如碧,半邊天烏雲密布的在下雨,大自然真的是玄秘而美豔的
另鳴謝南木卦長心的地雷
注釋:敬祈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時和歲稔,五谷豐登,天下太平。次祈十方善信,福壽增延,各家道泰,逐戶清平;再祈本山香火綿延,教法興隆,弟子衆等,修真有分,進道無魔。三業六根之過咎,并乞赦原;九玄七祖之先靈,齊超道岸。凡在光中,均沾默佑。臣誠惶誠恐,稽首頓首
——選自《道教科儀概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