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絕情死劫
練無瑕的入世之路一走便是兩百年。盡管身在凡世,她依然維持着在萍山時的習慣,每逢節日必寫長信問候,每逢換季必寄新衣,創出新的菜品點心必要用符咒封好送來獻寶,甚至種出的茶葉頭茬也必要寄給練峨眉嘗鮮。而兩百年後,她追随着兩位師妹的腳步,也淹沒在了魔火燎原的浩劫之中。彼時萍山未落地,母女二人竟未能再見一面,便已是天人永隔。
母親,無瑕無法守約,自當一死以報劬育之恩。
這是她留給義母的最後一句話。
號昆侖說過,練峨眉此生無法擺脫塵世侵惹,皆因收了兩個徒弟、養了一個女兒。
他不知道的是,蒼在初見練無瑕時便曾斷言,此子資質絕佳——惜乎有仙骨而無仙緣,命少團栾,夭于末世。
是以練峨眉起初不僅沒有收練無瑕為義女的打算,甚至也沒有将她收入門下的打算,即使這個孩子生就了罕見的清虛玄雲缥缈之體,是修行萍山絕情道萬年難得一出的佳徒。然而将幼童柔軟發絲揉在掌下時偶然的心中一動,這個決定便自然而然的做出了。看着練無瑕聞言向自己投來的驚喜敬慕并膽怯羞澀的眼神,練峨眉便覺得無論日後發生什麽,她都不會為這個決定而後悔。
可是練無瑕的命相并不好。這孩子眉太細,眼太媚,鼻太秀,唇太柔,即使練峨眉并非蒼那樣善觀天命的頂級神棍,也能看出那并非福壽之相——不過,萬一蒼和她自己都看錯了呢?
為了練無瑕,練峨眉明知玄宗宗主已閉口不言天命,仍執着的向恩師追問義女的命相。誰知玄宗宗主只留了一句“天生與道門有緣”,至于是善緣是惡緣,這緣的結局會歸向何方,卻又避而不談。
于是練峨眉又向蒼請教:“可有法化解?”蒼卻反問了一句:“雲人,若是練無瑕的天命,注定是夭亡于宿命呢?”
“事在人為!”練峨眉的回答斬釘截鐵。
“那便放她在一千五百歲那年入世,若是道心恒定,能獨力渡過種種心魔劫數,四百年間無恙,便可涅槃成鳳,成就一番仙緣。”蒼道。這一番話說得艱險之極。修道生涯中的種種劫數何其可怖,哪怕有長輩友人相護,仍不免隕落,何況是獨自渡過?其他人縱使心急如焚也只能袖手旁觀。何況還需确保撐過四百年內安然無恙,苦境局勢何其動蕩,置身其中,要做到四百年內無恙,又談何容易!
練峨眉為練無瑕拟的道號是“長生”,因為她曾不止一次的向上蒼祈禱,讓吾的女兒活得長長久久,福壽雙全吧!大道至公,她是這麽好的一個孩子,怎麽可以承擔那樣的命相!
練無瑕再長大一些的時候,練峨眉便再沒允過她下山,哪怕是宮紫玄出事,她請命援助師妹也不允許。如果獨自面對劫數是義女必然的宿命,那麽在此之前,就讓她在自己的羽翼下過得圓滿一些,更圓滿一些,長久一些,更長久一些。
萍山落地,魔雲遮天。閻魔旱魃大笑着扔來一個盛放頭顱的匣子,打開,裏面赫然便是練無瑕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痛心嗎?後悔嗎?憤怒嗎?悲傷嗎?似乎都有一點,又似乎都不是。練峨眉只感到一片荒涼的空無。她不過是在千百年前的那場大火中救了一個本該死去的孩子,沒想到,到底還是沒能阻止那個孩子繼續滑向命運的深淵。
凡人修仙便如大浪淘沙,即使生前有多麽的天縱奇才,又蒙受世人多少的豔羨與贊美,說白了也不過是那不可數計的恒河之沙中不起眼的一粒。劫波無情,說淘去,也就湮滅了。就連那被人殷羨乃至妒恨的名望、權力、財富,也會在短短的時間內歸于虛妄。至此,一個人的存在便徹底的湮滅于寰宇之間。
練無瑕是如此,練峨眉當然也不能例外。
萍山練峨眉自入道便承載着各路前輩與同門、乃至天下人的贊譽。她天賦秉異,修行精進一日萬裏,不過數百載便将玄宗道法參悟通透;她淑性通天,于萍山觀雲百年,自創絕情仙道,開辟出道家又一高明門派;她被道門譽為不世之器,被世人尊為雲人,實乃這世間絕頂的巅峰人物;她坦蕩慈悲,以一己之力對抗邪魔禍世,萍山之戰驚天動地,九霄一掌震撼魔界,陰陽分流奇招幾度險險致魔君于死地;她昭質□□,即使體質所限幾度諸魔失敗,仍敏銳的洞察出對手的致命弱點,以慕少艾奇藥定下明計,刀戟戡魔埋下暗策——
這樣看似盡善盡美的人物,可算是完滿?
她有一個師門,覆滅了;有一個弟弟,決裂了;有一個知己,斷情了;有一個義女兩個徒兒,受她盛名所累,被殺了。
大概練峨眉确實已經絕情斷欲,又或者時局緊張,留給她沉浸在一己之遭遇裏的時間并不多。悲傷只延續了一點點的時間,下一刻,她便與正道一起,傾力打造那副誅滅異度魔界的降魔之策。
魔君閻魔旱魃雖然骁勇兇殘,且有再生異能,但其功體并非毫無破綻。異度魔界初現苦境時确實猛将如雲,但歷經戰事折損,如今還能在閻魔旱魃身邊随護的,只剩下赦生童子一個魔物。
腦海中又掠過記憶之中那個渾身浴血如兇狼的孩子的狠戾目光,練峨眉微微分神,旋即又轉回與談無欲、慕少艾的讨論之中。
除此之外,異度魔界尚有盟友若幹。夜重生雖然勢力頗大,但本質上只是見不得光的陰暗生物,欺軟怕硬,不足為懼。所可慮者……
談無欲語氣鋒利的指出:“恕談無欲直言,所可慮者,惟有罪惡坑——狂龍一聲笑。”
月才子的目光銳利如冰棱,鋒芒畢露之中卻有着不動聲色的關心與憂慮。世人皆知狂龍一聲笑是練峨眉的親弟弟,但正道更知道,這只罪惡坑的瘋狗先是大肆屠戮無辜百姓,後來又親自出手殘殺了萬聖岩與鬼梁兵府的盟友,現在更是旗幟鮮明的站在了魔界的那一邊。他實力不在夜重生之下,卻不像夜重生那般膽小怕事,他瘋狂、貪婪而又心思詭秘,沒人能猜出這只瘋狗會做出什麽滅絕人性的事。
練峨眉,一方是人倫親情,一方是蒼生安危,你當如何自處?
狂龍根本不等練峨眉做出選擇,就已經自作主張的為練峨眉做了選擇。
“親愛的姊姊,小龍龍知道你的生日快到了,特別在罪惡坑為你準備了一個驚喜。你最好的珍妹也在這裏等你,祝你生日快樂!你最親愛的小龍龍敬上。”
她的身邊就剩了這麽一個重要之人,連這最後的好姐妹金八珍,也要受她牽累而死嗎?
眼前似乎不斷盤旋着狂龍獰笑的臉。親愛的阿姊,你不是不願見我嗎?你不是看我一眼都覺得肮髒嗎?現在你的好姐妹在我手裏——你這麽冰清玉潔無情無欲的修仙者,到底是來,還是不來呢?
練峨眉怒極之下真氣暴漲,手中信紙片片成灰。
赴罪惡坑之前,練峨眉最後一次立在萍山之巅,問了自己一個問題:“練峨眉,你果真成仙了嗎?”
如今的四境道門之中,論起最接近飛升成仙的高人,練峨眉稱第二,便無人敢說第一。但每每在萍山之巅扪心自問,她卻又有些惘然。下方雲霞變幻,離合聚散,上方長空如洗,蒼茫深邃,皆是不可測,一如莽然不可測的天命。
她的仙道,是斷欲止情的無情之道,然而她又果真是無情之人嗎?
世間情有多種,天倫之情,朋友之情,知己之情,男女相悅之情——皆是情。她割舍不下與養女練無瑕的母女情,與狂龍的姐弟之情,與紫玄、戰戰的師徒之情,與金八珍的姐妹之情,甚至與藺無雙的關系,若真的僅僅是知己之情那麽簡單,她也不會在被狂龍質問後近乎失态的拔萍山而去。
或許正因她無法做到真正的清淨寡欲,才會止步于将仙境界,而不是真正的飛升為仙。
修為境界到了頂峰,往往會在死劫前夕感應到自己的終局,玄宗宗主是一個,練峨眉也是一個。指尖觸到狂龍的飛書的那一剎那她便省悟,這一世的隕落将要來到。可她能不去嗎?自然不能。罪惡坑有金八珍,也有她一力要斬除的罪孽。
死劫如果真的那麽容易規避,便不叫死劫了。
垂死之際,看着眼前這個助纣為虐的幫兇又兼胞弟,練峨眉的目光沒有一絲恨意,反而是碧空般的澄澈,甚至還可以看出幾許溫柔的憐憫意味。這樣的眼神讓狂龍不由自主的顫抖,他曾經想,只要阿姊肯這樣看他一眼,叫他去死他都願意,可這個時候出現,只讓他潛意識的覺得絕望。
果然,她聲音柔和的對他說了一句話,然後毫不猶豫的自碎天靈爆體而亡。
這回狂龍的哭聲是他自己打生下來一直到死的歲月裏最兇狠凄厲的一次,比練峨眉拒絕他的感情時的那次還要哭得瘋狂十倍。但自爆天靈的練峨眉已聽不到了,她視線所停駐的最後畫面,是聽見她的這句話之後,閻魔旱魃青銅般的面孔上剎那間真切的詫異與恐懼。
想必這位傲岸而自有溝壑的魔物,此刻已經意識到了練峨眉輕輕巧巧的一句話裏布下的殺機。然而他無法可躲,依舊是那句話——死劫倘使那麽容易規避,又怎麽會叫死劫?
練峨眉說的是:“狂龍吾弟,在我心中,你始終比不上閻魔旱魃。”
作者有話要說: 前幾天微信朋友圈裏瘋傳《思美人》的開機儀式,感慨很多。從大學時候起,就聽梁老師在課上說他的《屈原》已經開拍,如今四年過去,居然才開機,且整個班子大換血,個中究竟經過了多少扯皮波折,實在難以想象。有一點很清楚,梁老師一直是個很倔的人,對于自己的劇本有着異乎尋常的固執,導演要想像對其他編劇那樣橫加指摘是不可能的。何況他是在寫屈原,每個漢語言文學專業出身的人心中的中華文學之神,于其他,梁老師或許可以妥協,唯獨在屈原身上不能。屈原寧以堕身汨羅來維護的尊嚴,後人絕不可丢。馬可的屈原、喬振宇的懷王,名相而已,于我輩并不重要,唯獨在結尾南山熟悉的吟唱裏哭了。思美人、思美人,千百年前靈均蹈滄浪濁流擲下的那一束蘭草,曾幾何時,我們把它遺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