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入世
一個标準的先天人,在成就先天的一刻,體內靈氣周流運轉,會在眉心毫無例外的凝結出白毫妙相。人不同,白毫的顏态也是不同,善觀相之人常能從白毫上窺出其人的修行與心性,因着這一點,一些有意遮掩自身機運的先天人會采取特殊手法掩蓋住眉心白毫的存在,練峨眉、號昆侖便是此類。
號昆侖本有意一觀練無瑕的白毫形狀,好借以推演這位晚輩未來命途的平順與否,不想她的眉心肌膚竟是潔白無瑕,別無異色。
凝結白毫的靈氣多是由宗門長輩灌入靈竅的一點玄念、或是成就先天之時自行流轉的一絲領悟而生。若是練峨眉在,這飛靈入竅的人選自然是她當仁不讓,即便是練峨眉不在,以練無瑕事事以養母為先的作風,寧可空着等她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練無瑕的歷練之路還需走多久沒人能說得清,這一空怕是幾百上千年都能耽擱過去,未免太輕率。
號昆侖略一思忖,柔和而笑:“無瑕兒,你在老朽這澄心明臺悟道也屬有緣,就由老朽為你這眉心點上最後一筆如何?”
以練無瑕的脾性,本是不該拒絕長輩的好意的,然而她卻搖了頭,神色甚是簡決:“晚輩此生都不會凝白毫妙相了。”
“為何?”意料之外的答案,讓號昆侖不免覺得好奇。
按這個勢頭長下去,兩千年後,你就是四境道門第一人啦。好好修煉,将來到了先天境界,就由老道給你飛靈入竅!
玄宗宗主的聲音從耳邊輾轉而過,清晰如昨。練無瑕眼現黯然,寫道:“紀念。”
話說到如此地步,以號昆侖的智慧,豈會猜不出隐情?當即不再追問,轉而道:“胸懷慈心,柔善而不為人先,這是你的福緣。不過——你在老朽的道場悟道也是難得的緣分,昆侖山不比萍山仙家珍奇應有盡有,只有一根平平無奇的樹枝,拿去當個驅趕野獸蟲蚊的拂塵用吧。”說完手掌間已多了一截幹枯的細木棍。
練無瑕畢恭畢敬的雙手接過,長者賜下的東西,她向是報以十分的珍惜與感激的,即使是一截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枯枝幹也不例外——沒想到她的指尖方一觸到那枯敗龜裂的樹皮表面,便聽輕輕一聲響,那細細的木條忽然伸展出遒勁畸美的枝節,嬌嫩的花苞以看得見的速度布滿枝幹,在無法形容的聲音裏,千朵百朵的齊齊盛放。
花分三色,白色欺霜勝雪,朱色怒若赤炎,碧色清瑩如玉,幽香浮動,清約寒零,比之練無瑕過往所見到的任何一種梅花都顯超拔秀逸。如果說她過往所見的梅花是芳華正好的清冷佳人,那麽此花便是冰雪獨好的姑射仙子。
尺素丹青,她為這株仙梅如此取名。
來時的練無瑕憂心忡忡,離開澄心明臺時的她卻只感一派安定的寧靜。騎着青崖從陡峭的山道上一路閑步而下,遠遠便看到了在山門外不停打轉的農人打扮的青年男子。男子顯然也看見了她,神情急切的垂手站定,頓了下,忽然撲在地上納頭便拜。
青崖靈活的前蹄一偏,輕輕巧巧的帶着背上的練無瑕錯開了男子的大禮。練無瑕眼含詢問的望向送自己出來的道士,後者道:“是山下玉泉村的村長,聽說最近村內有妖邪作祟,想來請位同門去捉妖。”
“為何久不答複?”觀其焦灼疲憊之态,顯然在山門外等候的時間已經不短了。以號昆侖門下的作風,不該這麽拿腔作勢折騰凡人。
道士含笑道:“師祖有令,這一趟,合該前輩前往。”
我?
練無瑕眼底的詫異之色只有一瞬,接着便仰頭向上方澄心明臺的方向望去,仿佛看到老者立身于垚垚峨峨的群山之巅捋須悠悠而笑。
無瑕兒,這世事洪爐的棋盤,你要入局嗎?
練無瑕下意識的點點頭,馭鹿過去,尺素丹青一晃,一道氣勁将村長扶了起來,順勢治愈了他磕得青腫的額頭。
“我随你去。”她寫道。
村長雖是農人,但號昆侖治下道風昌明,即使是農人家的孩子也識得幾個字,他身為村長,幼時也曾讀過幾年書,識文斷字上沒有困難。一見練無瑕有意相助,忠厚的臉上頓時堆滿了感激的笑容。
據村長說,村民們是在半年前察覺到不對的。起因是村裏的鐵木娶了媳婦,這個嬌豔的外鄉女子嫁進村裏的第一天,就挑起了所有婦女的危機感。而從那時候起,整個村子都不對勁了。先是狗整日沖着鐵木家吠叫,再是以鐵木家為中心,雞鴨鵝像是得了瘟疫似的四處亂撲騰,一直飛到累死為止。
這麽明顯的不對勁,村民自然不會視而不見,一時流言四起,什麽嫁過來的姑娘八字克了村裏的風水啦,什麽她其實被狐貍精附身啦,最驚悚的版本則是姑娘在成親之前就早死了,鐵木娶來的其實是姑娘的鬼魂……
一幫碎嘴婆子說得眉飛色舞,自覺洞察了真相,心底便充滿了隐秘的興奮和驕傲。但對鐵木而言,自家溫柔賢惠的媳婦被說成這樣,連帶着一家人出門都要被人遙遙的指指點點,這麽一個年輕氣盛的青年,不惱火才怪。大小夥子體格壯得像頭牛,拳頭拎起來足有碗口那麽大,脾氣一上來揍得那些碎嘴婆子滿地找牙。壞話明面上是沒人說了,鐵木一家子也徹底被村民給孤立了。
最重要的是,不久之後,鐵老爹和鐵木也相繼病倒了。村子裏一下子炸開了鍋,鐵家娘子腦門上的“狐貍精”招牌這回被砸了個十成十。她四處延醫問藥,但村裏沒有一家郎中願意接待一個狐貍精,更別提還有不少人家的老母和媳婦是因為說閑話被揍過的,益發的要與這狐貍精保持距離。
女子的韌勁往往在經歷磨難時才能顯出,鐵家娘子又要照顧病倒在床的丈夫和公公,又要籌錢請大夫。時常可以看見她頂着已經有了些月份的肚子,挨家挨戶的敲門央求,吃了閉門羹也只是白着臉,下回依舊鼓足了勇氣再來。她雖然生得腼腆溫柔,拖着有孕之身,頂着這偌大的壓力,竟也咬着牙沒有崩潰。
她沒有崩潰,然而三姑六婆們見她沒有崩潰,反倒先失望害怕起來。在她哀聲叩門求助的時候,一撥女人常聚在後面議論:“這樣她都能忍?這心腸得比石頭還硬啊!”
“我看,她一定是狐貍精,不然能把鐵木迷得三魂五道的?多好的男娃啊,先前還想把我家阿花說給他呢。”
“對頭對頭!碰到這麽多倒黴事,呸,哪個人能熬得下來?她還懷娃兒了……這樣都沒掉?”
“誰知道那娃兒還是不是人,萬一生下來長着尾巴……”
“呀呀,這麽一個狐貍精,讓她繼續留在村子裏,萬一有一天害我咋辦?”
沒多久,婦女們便發出聯合申明,要燒死狐貍精,把沾了妖氣的鐵木一家趕出村子。
在村長看來,那實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每天早上醒來發現家裏的雞鴨又死了幾只不說,還得忍受自家老婆老母的魔音灌耳,家裏家外皆是一片雞犬不寧。終于,不堪其擾的村長在征詢了全村人的意見後決定上昆侖山請高人來捉妖驅邪。理由嘛,明面上的理由是村子裏确實很有些不對勁,随着時間的推移,甚至有小孩子陸續生病,連成年人身體也覺得不舒服起來;內裏……其實男人們都不覺得婦德典範如鐵家娘子會是妖精,只是迫于廣大婦女們的壓力有口不敢言而已,若是能有機會替她洗刷冤屈,他們自然是雙手贊成的。
練無瑕聽了一耳朵下來,越發的覺得村子裏哪裏是鬧鬼,分明是人禍。她騎着青崖在鐵木家轉了轉,又村裏村外走了一圈,心下已經有了定論。
“什麽?根本沒有鬧鬼,也沒有鬧妖怪?是鐵木為迎娶新娘子準備打家具的時候,倒黴的砍了玉泉潭邊上的一棵陰木?”不提等待宣判的三姑六婆一臉的大失所望,連村長滿臉都寫着“不可置信”四個字。
然而這确是事實。玉泉源自昆侖山的冰川融水,本就含着大量的寒氣,玉泉潭地形封閉,泉水的寒氣無處發散,長年累月的集聚着,使得潭水四季冰封,只有少數地方冰面較薄,可以鑿冰取水。因為潭面冰晶如玉,才有了玉泉潭之名。鐵木砍的那棵樹本身并無特殊之處,要命的是在長玉泉潭邊長了近百年,木材之中積聚的陰氣之盛,根本不是凡人可以禁受得住的。于是先是敏感的狗察覺到鐵木家屋內的氣場不對勁,再是生命力脆弱一些的家禽中招,最後就輪到了人。
“兩個大男人都病得快死了,為什麽鐵家娘子跟沒事人一樣?還長得那麽一副嬌滴滴的狐貍精樣兒,看着就覺得膩得慌!”一個中年農婦嚷出聲,被旁邊的農婦捅了一肘子,朝練無瑕揚了揚下巴。她瞅了瞅練無瑕面紗也擋不住的烨然容色,心肝顫了顫,再看了看畏畏縮縮坐在角落裏的鐵家娘子一眼,閉了嘴。
乖乖哦,真要說長得好,明明這個女高人長得才是真的說不出來的好,鐵家娘子給她提鞋都不配。要連鐵家娘子都成了狐貍精,那這女高人成了什麽?
練無瑕沒有理會農婦那奇奇怪怪的心情,只是将目光移向鐵家娘子。少婦一早被幸災樂禍的村裏人強行拖來聽仙長判決,起初凄惶畏懼不已,待聽到練無瑕的結論,面上浮出感激的笑容,此刻的神情有一瞬的迷惑,很快又轉為醒悟,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玉佛像:“這是出嫁前,娘給俺從廟裏求來的。”
真相大白。
大媽們露出悻悻之色,幾個年輕的姑娘則很快圍着鐵家娘子噓寒問暖起來。村長則想得更遠一些:“那鐵家兩個男人的病……”
“将家具沉入潭水深處,每日服用赤豆粥,三日內即可痊愈。”練無瑕寫道。她先行調查情況時已經順手驅散了村子裏彌漫的陰氣,剩下的不足為懼。
村長挨字挨句的念了,鐵家娘子終于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笑了半晌,忽然捂住臉,哭了。
衆村民十分尴尬,村長使了個眼色,姑娘們立刻好言好語的勸她回去休息。剩下的婦女和男子沒看到意想之中的熱鬧,很快也散了。剩下村長忙不疊的把練無瑕讓到自家屋裏:“這回多謝仙姑幫忙,不然真害死鐵家一家三口,那罪過就大了——都是那幫沒事亂嚼舌根的沒腦子娘們!”他搓了搓手,“事先說好的酬金……”
練無瑕卻沒有聽過這一出,當下微感意外。這時村長已經滿臉不好意思的接着說了下去:“之前被那撥娘們逼得太急了,酬金還沒來得及備齊……不過高人您放心,俺已經叫俺媳婦去催了,事先說好的五十兩銀子,一分都不會少您的!”
酬金?
這是練無瑕的生命中的一個新奇的概念。她以幹涉因果的方式助村民解除了困擾,村民們則以付出相當分量的酬勞為代價換取這種幫助,一來一往,一施一予,不損任何一方的福氣。真是神奇,凡人無意識中營造的交換規則,竟也暗合了天道承負的至理。
村長哪裏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只知道這位女高人生得雖極美麗,但被那雙清如幽雪的星瞳一掃,他便氣都喘不過來,又見妻子總也不來,更是如坐針氈,想了想,索性告辭出去一起催錢去了。練無瑕一個人被剩在屋裏,頗覺有趣。她也沒清閑多久,裏間就傳來了一個蒼老的含了怒火的吼聲:“幺妹,外面的牛都叫了多少聲了,怎麽還不喂去!老婆子我眼睛瞎了還不夠,你跟着也聾了!”
練無瑕起身往裏掃了一眼,見裏間光線十分昏暗,年約六旬的老太太卧在炕上,眯成一條縫的眼睛可以分辨出濁白的瞳仁,衣着倒還幹淨整齊,吼聲也是中氣十足。她想了想,便明白這是村長的母親,而那“幺妹”約莫就是村長的妻子。她被丈夫指着出門催錢,老太太不知情,還以為是兒媳婦偷懶。
她搖了搖頭,尺素丹青一揮,一捆幹草便從草垛飛起,整整齊齊的碼在了兩頭牛的食槽裏。
老太太還嫌不足,捶着枕頭大叫:“豬也沒喂!”
練無瑕喂豬。
“羊呢?”
練無瑕喂羊。
“渴死了,倒水。”
練無瑕燒水、泡茶。
“哼,我餓了,今兒想吃豆腐!”
練無瑕磨豆腐、做飯。
村長夫婦一頭大汗的酬完錢回來,一進門就看見家裏被收拾得整整齊齊,自家原本被安置在裏間的老娘此刻正盤腿坐在堂屋的炕上,面前的小桌上擺了新鮮磨成的豆腐拌小蔥并好幾碟花花綠綠的菜,捧着碗一邊吃還一邊淘汰着:“幺妹啊,你以前幹活怎麽沒這麽麻利?嗯,今兒這飯蒸得稀,嚼着牙口不累,豆腐也香,菜也香,以後就這麽做——我說你身上這是什麽味兒?咱們是娘兒倆我才跟你說實話,只有不正經的女人才會三天兩頭的花兒朵兒胭脂水粉的往身上堆,咱莊戶人家,要緊的是能幹活、守本分!”
練無瑕坐在一邊,不置可否的聽着老太太數落,時不時還幫她擦去嘴邊漏出的飯粒。大概是聽到了兒子的腳步聲,老太太擡頭,滿面笑容的招手:“兒子,幺妹,快過來吃飯了!”
村長夫婦:……
一陣詭異的停頓後,老太太顫巍巍的指着練無瑕:“你你你……你哪兒冒出來的!”
門邊,村長夫婦一齊流汗。下一刻,到底是女人家心細,村長的妻子率先意識到了一個事實:“娘,你能看見了?”
性格決定命運,練無瑕的入世之路,注定與衆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 性格決定命運,甭管之前成道時有多看似高大上,練無瑕的入世之路……依舊囧囧噠
另外以拒絕凝結白毫妙相為紀念,糟老頭玄宗宗主倘使泉下有知,會欣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