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華麗沉潛

世事如棋。對弈時如桃花缤紛,終局後又如流水奔瀉過之無痕。每一局的盤上勝負,如同每一世的朝代更替,絢爛之後歸入虛靜,腐朽之後又重新萌芽,如同人之生命。

——《長生劄記·華龍衆》

盡管正式結識疏樓龍宿還得再多些年頭,但練無瑕初次見到龍宿卻是在那之前,且僅此一面,便在心底落下了極鮮明的印象——首當其沖便在于他的排場。

黃土鋪地、清水灑道。做這些粗活什務的卻非一般印象中的民伕兵丁,而是衣帽整潔,相貌端正,服色統一的青年男子。這些放在民間也算是中等體面人家的男子做着撲土灑水的體力活,神色間竟也不見一絲卑色。距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但日頭已經很高,陽光曬得頗為毒辣,這些人臉上居然沒有一滴汗,顯然身懷武功,而且水平絕對不低。

南鑼鎮只是個規模充其量比村大一些的聚落,鎮裏人一輩子能去回城裏都算是極有見識的老知識了,哪裏見過如此大的排場?他們從三天前便被一隊衣着很是挺括體面的佩劍儒生通知,說是什麽儒門龍首三天後要從鎮上借道,屆時閑雜人等請回避雲雲。為彌補他們被打擾的損失,還挨家挨戶送上一錠雪花銀作為補償。

有白花花的銀兩入賬,還能趁機偷懶給自己放上半天假,鎮民自然沒有不樂意的道理。但出于對過個路都要整出這麽多幺蛾子的大人物,他們自然更是好奇。是以先行的清道者清道時,旁邊便站滿了指指點點的圍觀群衆。

“他們這又鋪土又澆地的是要做啥?肥田嗎?這路又不是田!”

“是這樣的。這地不拿黃土墊了,坑坑窪窪的,颠着了車裏的人怎麽成?拿黃土墊了地,腳一踩灰星子亂冒,不拿清水勻勻的潑上一層,污了衣衫多煩人啊。”有人溫和解釋道。

群衆咋舌:“這麽講究!”

“讀書人懂得就是多……哎?這個讀書人,你怎麽看着這麽眼生啊?”

這位眼生的讀書人笑得溫和:“眼生才正常,在下正是你們口中的那個儒什麽龍頭的門人。”

衆人往聲音的方向一看,頓時眼前一亮,只見他穿着一身極細致的青衫,腰間佩劍上綴着一顆拇指大的明珠,皮膚白淨,眉眼清清楚楚,竟是一位說不出俊秀的出色公子哥。再仔細看時,見長街各處,每隔五丈距離都有站着這麽一名儒生,形容之俊美、衣着之華貴,居然都不比眼前的這位差。

“衆位鄉親,龍首車駕将來,還請後退幾步。”書生笑道。鎮民們只覺得這讀書人笑起來都和普通人不一樣,同樣的表情,他做出來就是有說不出來的講究。這麽出色的人物,他們就是一輩子也難見到幾個,這儒門龍頭竟然手下有一群,還是用來在街頭維持秩序的,簡直是……

“就算是皇帝的排場,也不會比這儒什麽龍頭的更闊氣了!”有人小聲嘀咕,青衫書生笑而不語,離得最近的藍衣儒生聽見,卻是頗為不屑:“皇帝?那些池中魚鳌,怎能與九天神龍相提并論!”

鎮民們被這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辭吓得面如土色:“你你你怎麽敢對皇帝老爺大不敬?這是讀書人該說的話嗎?”

“小心皇帝老爺聽見,殺你的頭、誅你的九族!哎呀,這麽大逆不道的話怎麽這麽倒黴聽到!你害死我了!我得趕快捂住耳朵,免得被你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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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衣儒生登時就笑了,不同于青衫者的溫和優雅,他這一笑,卻是說不出的傲氣:“吾有說錯嗎?凡世帝王,再位極至尊、坐享天下,數百載後,也不過是一具冢中枯骨。怎比得上龍首,論權勢,一手創立的儒門天下宛如泱泱大國;論榮華,世人追捧的無價珠玉不過是他随手賞玩之物;論學養,才高于世令人高山仰止;論壽命,在踏上天地源流的龍首面前,那些逞得一時風光的王侯不過是區區一介黃口豎子。爾等,又懂得什麽?”

鎮民頓時嘩然。有被他的言辭驚到的,有受不了他的語氣要上前理論的,有見勢不妙開溜的,也有好心上前勸和的。正亂成了一團,忽然一道金光從天而降,金光退去,露出一塊懸空的金牌,其上九龍盤繞,華貴威嚴無比。

“龍首金令,莫再擾民,車駕改道而行。”一個聲音道。

儒生們得令,立刻整隊離開,清道者們随後離開,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已然走得半個人不剩,徒留衆人議論紛紛。然而不久之後,徹耳的轟隆聲就告訴他們,對于這名儒門龍首的能折騰程度,他們還是太低估了。

說是改道而行,于是就從鎮上借道改成了往鎮外開道。儒生們一改等候之時的斯文模樣,各自拔出佩劍,你一劍我一劍,劍氣縱橫中,竟然生生的在鎮外荒野開出了一條寬闊的新路出來。清道者們緊跟上去,又是黃土鋪地、清水灑道,直到日中時分,才見車馬隆隆而來。

世人出行很少選在正午,一來陽光太毒太熱,二來比起趕路,這更是吃飯睡覺的好時間。這儒門龍首卻似乎完全沒這方面的顧慮,不僅選在這個時候大搖大擺的趕路,還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般擺出了偌大的排場,可謂是華麗得十分嚣張。

練無瑕本是來南鑼鎮采購日用的。她能紡線織布、曬鹽種菜,生存能力之周全堪稱面面俱到,但畢竟人的精力就那麽一些,顧得了東顧不了西,當她發現了錢這樣東西的妙用後,才終于把自己從繁瑣的日用活計裏解放了出來——誰知還沒踏進南鑼鎮,就見到了如上一幕。她騎着青崖立在鎮外的山上,相隔很遠,她仍能感覺到源自中央最華美的車辇中傳來的氣息,深沉無垠,仿佛不可測的汪洋大海,看似水波不興,卻蘊藏着一動而天地變色的威能。彎下腰慢慢用手梳理着青崖冰片似的皮毛,練無瑕心裏對這儒門龍首不由起了幾分興趣。

疏樓龍宿的名字她自然是早有耳聞的。苦境三教的巅峰人物就那麽些人,作為其中一名的徒弟,這些高人的掌故事跡幾乎彙成了練無瑕漫長的童年生活中的更加漫長的睡前系列故事集。三教之儒教的頂峰,一手創立儒門天下,這些事跡凝成了她腦中的一個符號,華麗卻模糊,直到此刻方才一點一點的真實起來。

世間至尊至貴,世外逍遙長生。普天之下最令人趨之若鹜卻又最難以并存的二物,居然能兼而得之,這儒門龍首,當真是絕頂的人物。

再度俯瞰了一眼龍宿所在的方向,練無瑕馭使着青崖掉頭去了南鑼鎮。她沒有忘記自己初始目标,況且,自己此次西行要拜訪的人也不是儒門龍首。

車辇中,龍宿閑閑的把嘴裏叼着的煙鬥擱下,這樣懶散到不成人形的動作,在他做來總有種旁若無人的風流尊貴:“仙鳳。”

紅衣金冠的美貌少女立刻上前:“默言歆已将疏樓西風的一應防務核查完畢,主人的未來退隐之所的安全保證無虞啦。不過疏樓西風的地址與劍子先生的豁然之境是門對門,有劍子先生在,料想群邪宵小不敢有秋毫之犯,主人還有什麽吩咐呢?”

“正是因為即将與麻煩的劍子大仙做鄰居,吾才需要格外的注意家宅安全啊。”龍宿無奈笑道。穆仙鳳掩口而笑:“也是,如果不是劍子先生臨時提前了您與佛劍大師和他的宮燈帷之會的日期,主人哪至于如此倉促的改換行程安排?”

龍宿呵然一笑,狀似無意的往某個方向一瞥,打住了“論劍子仙跡是找事精”的話題:“讓獨步尋花查一下,最近一段時間又有哪家名門的得意弟子入世了?”

鎏法天宮地處西陲,下轄西佛國,全國上下供奉活佛悉昙多,乃是中土難以想象的政教合一的神秘國度。而進入西佛國還需以陀印為信物,益發為這個國家增添了一抹莊嚴的神秘色彩。

練無瑕将自己的陀印拿給守關僧人檢視,兩人确認無誤便放她入城。

“剛才那名女子身騎白鹿,氣質脫俗,穿着打扮卻又和佛門不同,應該是外道的修行者吧?”練無瑕離開後,一名僧人道。西佛國位置偏遠,外邦人很少踏足,守在邊關一年進來的外人加起來都過不了三位數,故而作為守關僧人,他們的生活其實清閑得很。人一清閑,就難免八卦起來,僧人也挂了個“人”字,自然也不例外。

他這一說,另一名僧人也跟着開始八卦:“聽說中原有一教派,與我們佛教并傳,喚作道教,這女子會不會就是道教的修行者?”

“有這個可能。啊對了,看她給出的陀印成色,少說有八百年了吧?上面還刻着三身幻月,其他陀印上可什麽都沒有的,這女子身份肯定不尋常。嗯,這個徽印怎麽好像在哪裏聽說過?”

“你這麽一說我好像也有點印象了,三身幻月,在哪裏有聽說過呢……”

晨輝中,霞光下,兩名守關僧本着參研佛法的精神,刨根問底追本溯源的思索了起來。

颠颠路過的巡界尊者七笑聞言,與搭檔八颠對視一眼——三身幻月,難道是那位古老的靈童重歸西佛國了?可聽聞這名靈童生來即是非男非女的菩薩之相,什麽時候變成了女性?

七笑八颠僵了僵,又驚恐的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的驚叫:“他變性成功了?!”

佛祖啊,萬聖岩到底給靈童教了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說仙緣卷(久懷仙)的風格是湛然靜默的話,那麽龍緣卷(華龍衆)的風格就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了。是以——沒忍住拿如月美人開涮了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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