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邪兵衛
大團大團的雲緩緩于雪山之間翻滾着,被陽光鍍上奇異的金色光邊,宛如沐浴着祥光行走于精修禪林之中的巨大白象。山與雲的倒影投射于如鏡的湖水之中,一般的湛凝碧色,分不清哪裏是水,哪裏是天,只覺上下四方皆是無垠的浩瀚,仿佛佛陀含笑而無極的眼,無所思維,而觀視六道衆生。
在雲、山、湖之間,是一望而無垠的草原。羊群如雲團,悠然的在牧人的歌聲裏挪動着。時不時有磕長頭的老人近乎靜止的在這浩大的背景中堅定前進着,伏身,五體投地,起來,三步再匍匐,額頭淤青,目光卻明亮快樂。
雪山是潔白的,青崖的皮毛也是潔白剔透的。這頭雲鹿似乎也被這空廓的天地所吸引,馱着練無瑕慢慢的踱着步。它的鹿王之體已臻成熟,舉步之間禦風踏雲,輕若無物,踏過草地時便如拂過了一絲輕風,即使是最細弱的小草也只會稍稍的顫動。卻又留下淡淡的白色雲氣,徐徐的在和風麗日的照拂下消散。
這一情景大約在牧人的眼裏是十分神聖而神奇的。練無瑕所到之處,總有牧民送上青稞、酥油和哈達,熱情得令她頗覺尴尬。連遇數回後,她腳尖一挑,搔了搔青崖的肚子。
別流連了,快點趕路。
青崖正歡暢的舔着酥油,感覺到主人的催促,揚起脖子慢吞吞的回頭,墨玉般的眸子裏滿是戀戀不舍之意:不能再多散一會兒步嗎?
練無瑕毫無愧色的與愛騎對視着,郎心似鐵的以目光駁回了它的請求。
青崖可憐巴巴的低頭,可憐巴巴的跺了跺蹄子,可憐巴巴的又舔了一下酥油碗:它是真的很喜歡酥油的味道啊,這絕情的主人!
練無瑕被它一副慘遭蹂-躏的可憐樣打敗了,略愧疚的摸了摸它的腦袋:等拜訪過了活佛,我就去學做酥油可好?
心音方歇,便聽青崖歡快的“喲”了一聲,四蹄一震,便在牧民贊嘆崇敬的眼神裏一騎絕塵而去。
青崖的速度幾可追雷逐電,兩邊的風景以令人暈眩的速度倒退,練無瑕娴熟的調整了下坐姿,略感好笑的撫了撫尺素丹青的如鐵的虬枝。
青崖啊青崖,你好歹也是數甲子難得一出的鹿王,長成這麽一只理直氣壯的吃貨……真的沒有破格的嫌疑嗎?
鎏法天宮坐落于八座雪山環抱之中,日光明耀,雪山益發的高遠瑩澈,宛如冰雪築成的八瓣雪蓮,而鎏法天宮便是鑲嵌于蓮蕊的吉祥寶珠。練無瑕在神官的引導下步入佛殿,陽光帶着佛國獨有的空靈氣息躍動在她嫣紅的眉睫間,剎那間的光影交融,宛然如一幅古老而優美的宗教畫。
時覺佛子從鋪墊着朱紅與金黃缯帛的法床上起身,下階相迎。他是悉昙多活佛的四世轉世之身,任期将滿而即将涅槃,但因佛法修為精深,雖發已霜白,相貌依舊停駐在盛年。練無瑕一眼望去,只覺這名活佛的面目生得很好,具體好在哪裏說不清,只是分分明明的清楚。似至清之水,無論是粗粗一瞥,亦或是注目良久,他都是那般的一目了然,深不可測是他,澄澈空明也是他。
時覺佛子一見練無瑕,第一句話便奉上了四個字:“妙嚴天女。”
練無瑕本欲回禮,不意對方竟然砸下了這麽一塊其重無比的鑽石級高帽,立刻側身避讓以示不敢當之意。東極妙嚴天宮乃是道家尊神救苦天尊位于青華長樂境的聖殿,而她不過是小小的修行煉氣之士,距離飛升成仙尚且遙不可及,何況是跻身妙嚴天宮?活佛一見她便稱“妙嚴天女”,委實太擡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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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的誠惶誠恐,佛子回以一笑,這樣的笑容浮現在他清楚的臉上,無端有着去留無痕的深意:“心存無瑕大光明,即是妙嚴境中人,悉昙無量。”
練無瑕若有所思,當下收起驚異之色,寫道:“謹受教。練長生此行,特為拜谒普聞彌陀而來。”
“普聞彌陀(悉昙多二世)已是吾兩世之前的輪回之身矣。”時覺佛子笑道,“天女提到這個名字,想來是與你所持的這顆陀印的原主人有關。”
“此物确是多年前月座所贈。”練無瑕拿出陀印,“他囑托我得空代他回轉故土,借我之眼,一見與他同生于世卻從未有緣會晤一面的故人普聞彌陀。”然而她一直坐鎮萍山,不日前才得允許下山,縱使她剛從情漠轉回就快鹿加鞭的以最快速度趕到西佛國,距離如月影的雙生兄長普聞彌陀圓寂也已過去了太多年。好在活佛輪回不止,眼前這位佛子與普聞彌陀也無太大區別。
日光從殿外投入,将廣闊的佛殿劃分為傾斜的兩極。鮮豔優美的唐卡、黃金嵌寶的法器,均在這奇妙的光暗中靜靜閃耀着,被練無瑕托在掌心的陀印正好處在了這光與影的界限,三身幻月徽印光芒微轉,一月燦爛明晰,二月幽沉昏黃。
“吾也一直很思念他,吾的親人。”時覺佛子攤開一只手,陀印立刻飛入掌心,他用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徽印,藉此感知着兩世之前曾同生于母腹之中,九月血脈相通的相伴,卻在看見世間的第一縷光明之前即被分開的兄弟的氣息。
“感謝天女,為吾送來他的訊息。”佛子微笑道,眼底是最透澈的思念與感激。明明處于昏暗的那一端,卻似乎有淡淡光明自他身體內透出,宛如暗夜的淨月。
如月影本人,也是這般一位處暗夜而自生輝的人物。
如此隔世的相似,又是如此深厚而純粹的思念,練無瑕微微動容。月座不能親身與佛子一見,真是太遺憾了。她如此想着,也沒有忽略時覺佛子所用的稱謂:“天女不敢當,喚我‘練長生’即可。”
講再多的佛法玄理,妙嚴天女的尊號也不是如今的她當得起的。
見她意态堅決,時覺佛子不再堅持:“鎏法天宮的廣願法會召開在即,屆時天宮的禪師将要舉行辯經活動,練長生有興趣一觀嗎?”
練無瑕不止一次的參加過琅笈玄會,自然也不止一次的見證過衆道家先天論道時的盛況。峨冠博帶,手持塵尾,言辭清微,舉袖則海生明月,振袂則日落蒼梧,一舉一止,盡顯絕塵仙意。她不知道佛門論法是不是也是如此,可就她眼下之所見,鎏法天宮的辯經風格……着實與琅笈玄會不是一個畫風。
辯經的衆禪師開始時還是從容不迫之狀,辯到一半便開始暴走。這個踏前一步,那個便不甘示弱的連上前兩步;這個擊掌擊得啪啪響,那個便響指打得嘎嘣脆;觀戰的僧人還跟着辯經禪師一起吼叫,你一吼我一吼,本就熱火朝天的氣氛又給添上了不止一把火,熱鬧得簡直有些不好了。
練無瑕長在深山,自幼接觸過的人多是獨來獨往的性子,即使是鬧騰如金戰戰,也只是獨自一人不成氣候的鬧騰,哪裏見過如此生動活潑的群鬧圖?一時頗有些詫異,誰知唯恐僧侶們不夠興奮似的,時覺佛子竟然親自下了場,僧人們的歡呼聲登時炸開鍋。
練無瑕精神一震,凝神細聽。和佛子辯經的對手是一位老禪師,見佛子上場,登時眼睛一亮,連踏前三步,先聲奪人的就是一拍巴掌,聲勢委實淩厲。佛子微微一笑,寶相端嚴,繼而用力一甩,臂膀上的佛珠頓時劃出一道弧線,“啪”地一聲脆響,比老禪師的擊掌聲響亮了數倍。
練無瑕:……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辯論着,單看佛子肅然之狀,再觀老禪師大汗淋漓的酣暢之态,顯然雙方言語争鋒甚是激烈。可惜練無瑕完全無法領會其高深之處,因為他們在繼以中土語言辯了幾句,發覺無法準确表達佛法的高深之處後,就果斷換上了梵語。于是在練無瑕耳中,這場高端的辯法就成了這樣——
老禪師:叽裏呱啦哐哐哐對奻嘎啦吉諾道?
時覺佛子:吧裏嘩啦失密路吶羅耶塞納欸!
老禪師:咿呀咿呀扇葉駝巴熱口口口口……
練無瑕運起多年來靜修的入定功夫,試圖克制自己的睡意,未果。正當她下巴一點險些睡過去之時,忽然莫名的一凜,困倦霎時無影無蹤,她即刻掃向一個方向,前一刻尚朦胧的目光淩然如暗夜之奔雷電光。
她的天目咒已經很有些火候,收斂時雙目澄澈宛妙,運功時卻是神光耀耀不可逼視,百裏之內毫末之變悉歸眼底。借助天目的查視,練無瑕發覺那個方向的群山深處透着隐晦之氣,似被某種高深咒法壓制而不得破出,只烏雲海潮般的翻湧着,叫嚣着,布散着無法形容的邪惡誘惑。
練無瑕轉回頭之際,雙眸已恢複了平常的明澈幽婉。正當此時,老禪師與時覺佛子的辯法也至尾聲,只聽老禪師呱啦呱啦一堆,忽然張口大吼一聲,震耳欲聾。時覺佛子分毫不讓的也回以一聲大吼,聲如獅子,萬壑振動。老禪師納頭便拜,看情形是輸了個心悅誠服。
自己果然無法理解釋家佛子們的邏輯。練無瑕在心底輕嘆一聲,決心以後再也不聽任何佛門的辯法活動了。
既有了決定,法會一結束,練無瑕便向佛子辭行。約莫是看出了她對佛法确實毫無興趣,時覺佛子也不強留。臨行之際,練無瑕憶起了自己的發現:“佛子,鎏法天宮的後山是否鎮有某種邪物?”
時覺佛子目光一動:“昔日鎏法天宮初代活佛悉昙多路經魔羅道,發覺此處聚集有恐怖的黑暗之力,變幻無形,威力之強足可滅世。為消解此力,初代活佛以宏大佛法将之強困于體內,并以金身坐化。而初代活佛的金身此後便一直由鎏法天宮守護——此事乃是天宮古老的舊聞,敢問練長生你從何處得知?”
練無瑕微微颦眉:“這黑暗之力雖經封印而晦暗難辨,但依舊試圖通過釋放邪能以誘惑他人前來,有心人不難感應到其位置所在,佛子不可不防。”
時覺佛子聞言颔首而笑:“多謝告知,吾會與衆阿闍梨商議,重新加持封印之力。”他的笑容在練無瑕離去後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沉思之色。
初代活佛的封印絕不會有問題。那麽……除去已知的嗜血者之外,莫非還有其他人可以與邪兵衛之力産生感應?
“吾道是誰,原來萍山練峨眉的義女下山了。”龍宿瞟了一眼奏報,便将之随意的扔在了案上。穆仙鳳正拿着小銀剪刀修剪一株昙花,聞言好奇的歪過頭:“萍山練峨眉?這個名字仙鳳并未聽說過。”
“老一輩的先天人,年紀嘛,比佛劍還要大一些,又離世修行了好幾百年,你們這群小輩的歲數加起來才活了幾年?自然沒聽說過。”龍宿道,“她的二弟子倒是在江湖上有點名頭,一道初乘宮紫玄。這次下山的這個既是練峨眉的義女,又是她的開山大弟子。”
穆仙鳳恍然大悟:“就是那個和北域刀客縛刃邊城不依不饒的決鬥了許多年,前段時間經忠烈王笏君卿調停,才罷手退隐了的宮紫玄?”她吐了吐舌頭,“徒弟的脾氣都這麽硬了,這義女兼大弟子的脾氣豈不是還得更上一層樓?”
“誰知道呢?”龍宿失笑,“獨步尋花查到,練長生下山後第一站便去了西佛國,有趣。”
穆仙鳳想了又想,覺得龍宿“有趣”的重點并不是練長生去了西佛國,而是西佛國這三個字本身:“西佛國有何特異之處嗎?”
“儒門暗卷記載,西佛國封印着一股邪惡而無窮的力量,一經現世即會掩去日月星三光,威力足以滅世。其名,邪兵衛。”龍宿悠悠然的吐出了一口煙,金瞳向聽得入神的穆仙鳳輕輕一瞥,“鳳兒,汝手中的剪刀再偏三分,今年新開的第一朵千葉碧雲昙就要慘遭荼毒了。”
“剪了又如何?反正主人最愛的是紫昙。”穆仙鳳嫣然一笑,手裏卻乖乖的把剪刀移了回來。小女兒家的笑容靓麗又嬌貴,等閑世家閨秀都無法比拟的瓊瑰秀質。龍宿看在眼裏,忽的想起劍子的一句調侃:“龍宿啊,培養弟子培養到了你這個境界,哪裏是在教徒弟?我看分明是在養女兒嘛!”
龍宿“哼”了一聲,決定回頭就往劍子的畫像上多塗兩筆黑水。
作者有話要說: 2016年的第一天,作者君的筆電壞了,維修小哥折騰了兩小時之後,傲嬌的筆電君終于由卡機變成了純粹開不了機……于是得返廠送修,可憐筆電君多年和作者君相依相伴,從未分別過一天以上時間,接下來的一星期都要不得相見了嗚嗚。今天這章還是借舍友的電腦發的,請求親們在看文的時候能為作者君的筆電祈禱三聲“福生無量天尊”,好讓筆電寶寶和作者娘親早日團聚嗚嗚!
ps,寫這一章的時候想起了國慶假期去塔爾寺燒香時候的情景,藏民的虔誠有着不染纖塵的聖潔感,是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很難具有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