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那些年,龍宿的吐槽體

三教之中,唯有儒者,生來便在功名利祿的糞土堆裏打滾。而三教先天之中,惟有龍宿,自來便知道自己與任何人類都非同路之人。

刀光劍影的間隙,胸口似有千根針在心頭皮肉經絡之間游走,尖利刺痛的感覺,即使是嗜血者的恢複力也漸漸難以為繼。龍宿按了按心口,飄然無力的感覺,在他還是懷璧幼弱的幼龍時都罕有如此軟弱的情緒,當他攀上儒教頂峰,成為叱咤風雲的儒門龍首後自然更是徹底絕跡。

他明白傲笑紅塵的那一劍伴随而來的破碎感所代表的意義,突如其來的,面對眼前的逼殺,他覺得很是寡淡無趣。而無趣這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感覺,于神龍遺族而言,卻是致命的。

“龍父,吾族為何會淪落至如此荒涼的田地?”幼時的紫龍曾昂着腦袋不解的問。

金龍勉強的張開了眼皮,死氣沉沉的瞟了獨子一眼,沒滋沒味的吐出了三個字:“玩膩了。”

亘古以來,神龍都是衆生蒙昧遙遠的記憶深處最壯美高瑰的神話。那是強大與美麗最完美的融合,吐息而風雨來,振尾則雲雷作,龐然勃然,斐然沛然,何等的華彩,令人只憑那只鱗片爪的想象,都無可抑制內心深處油然而生出的頂禮膜拜的沖動——可有人想象過,衰朽将死的神龍又是怎樣一番模樣?

生命之火燃盡的那一剎那,失了光華的金鱗成了糟污的銅片,黯淡的龍目成了濁淖的魚眼,芬芳的龍涎之香漸漸成了鮑魚幹的氣味。龍宿将自己盤成了一團趴在金龍身旁,眼盯着這一切變化,心底總覺得不可思議。他的龍父向來是修潔華美的,怎能容忍自己變成這幅糟糕透頂的樣子?興許……下一刻他便會暴跳如雷的醒來,飛去北冥深處把自己洗個幹幹淨淨?

懷着這份奇妙的感情,龍宿在龍父身邊一趴就是三十年。龍父不僅沒有起來,反而被聞臭而來的禿鷹豺狼吃得只剩一具骨架。就連一動不動趴在一旁的龍宿,都被不知好歹的動物們咬了好多回。

三十年後的某一瞬間,龍宿忽然一個激靈,像是走出了一場恍恍惚惚的大夢,。他動了動尾巴尖,泥土、砂石頓時噼裏啪啦的下成了一場雨,中間甚至還夾雜着青苔和已經長得頗有形象的樹。龍宿揮動爪子埋了龍父的殘骨,他飛到水邊,照了照自己。三十年的時光,使得水中的紫龍已經初具少年的形态,滿身泥土,狼狽不堪——

實在是醜透了。

這條醜透了的紫龍化成了人形,居然是驚才絕豔,風華無雙——這都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生而不凡,卓越如斯,擁有另一樣東西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好聽點講胸懷淩雲之志,難聽點就是心比天高、眼高于頂、自命不凡、老天第一吾第二。這份不甘人下的傲骨驅使着他投身于紅塵洪流之中,也曾仗劍游吳越,也曾畫船眠春雨,也曾談笑滅千軍……然而等到他真正爬上頂峰,在十年二十年幾百年數千年的激情冷卻之後,有朝一日卻忽然發現,腳下的群山看多了,也不過是一堆造型大同小異的土包。至此龍宿終于徹悟,原來他果真、到底、不是人類。

玩膩了。

金龍垂死之際恹恹的聲音盤旋在耳邊,龍宿悚然,結結實實的打了個激靈。

“這樣下去可不行,”閑坐在宮燈帷看雨,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思亂想着,“吾是不是該換種方式過活了?”

這一胡思亂想,閑極生動,龍宿不小心就黑化了。

龍宿實在是活了太多年歲,早已過了愛恨分明正義感爆棚的憤青時期,也早沒了為知己為天下蒼生而抛頭顱灑熱血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激情。常言說道老而不死是為賊,龍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成了賊,卻實實在在的肯定自己已經活成了老怪物,當然,根據他如今的體質情況,也可以換個名目叫做老不死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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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倦了、玩膩了,于是想要換種方式過活,于是就選擇了黑化這條讓正道人士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道路,于他而言卻是十分符合邏輯的事。紫龍從不是好人、壞人中的任何一“人”,而從傾軋成風的學海無涯一路走上儒門的頂峰,龍首的三觀若還像他的兩位好友一樣潔白無瑕,顯然是在癡人說夢。

武林陰謀家、居心叵測的投機商、喪心病狂的強盜、機關算盡的小人……龍宿蟄在暗處,将這流言蜚語聽了一耳朵,只是淡略一笑。

選擇了黑化這條路,陰人和被人陰自然是家常便飯,龍宿不是小朋友,自然不會一被欺負便委屈得滿地打滾。殺傲笑紅塵不成反被殺這件事,他自然也不會感到有多郁悶,而在負傷急急而奔的路上,又好巧不巧的與北辰胤派來滅口的殺手不期而遇,自然除了感嘆自己時運不濟外,也怪不了別人。

只是看着點松濤與弄潮生殺意騰騰的臉,龍宿忽然又萌生出久違的“玩膩了”的感覺。

退回龍形的瞬間,紫龍龐大的神識清晰的感應到了方圓百裏內的風片落葉,自然也沒錯過流星般一閃而來、落在自己面前的馭鹿蒙面少女。即使已經無聊到等死,龍宿依然習慣性的分析起了對方的身份。以萍山雲鹿這種消失數百年的仙獸為坐騎,身上的氣息雖然掩飾得很好,但也可以分辨出是正宗的道門罡正真氣……嗯,是萍山門人。

萍山門人有三,排行第三的弟子金戰戰連入道的門檻都沒摸到,武功也是平平;排行第二的宮紫玄一臂斷于縛刃邊城刀下。而此女周身道氣充盈,雙臂健全,自然不是這兩人中的任何一人。那麽剩下的唯一可能,便是那據說多年前曾在道境琅笈玄會上頗出風頭,實際上卻常年侍奉練峨眉座下從未涉足江湖紛争的萍山首徒練長生了。算來多年之前,她與自己也曾有過一“面”之緣。

她以快得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速度落在他面前,俯下身,似乎是想把他抱起來。

龍形的龍宿沒法做出“笑”這個表情,但此時此刻,他卻着實想大笑三聲。要知道,他的真身是紫龍,即便能夠化成人形,基本的體重仍然是不會變的,更何況,現在他保持的正是龍形。而疏樓龍宿的體重,與佛劍分說的遲鈍、劍子仙跡的窮酸,從來都被并列為三教頂峰不可言說的三大傷疤。在他不主動配合的情況下,龍宿的分量之沉重簡直是人神共憤日月無光。除非生得洪荒巨獸一般的蠻力,否則休想挪動他一絲一毫。

龍宿正想間,便見小少女纖細的藕臂一伸,以一個公主抱的經典姿勢,輕輕巧巧的将自己龐大的龍身抱了起來。

在被少女抱着化光飛走的路上,腦容量給力如龍宿,一時也卡在了當機狀态。

那麽纖小的身板竟有着如斯驚人的怪力,還是公主抱……剛才那一瞬間的槽點實在太多,饒是口才華麗無雙如他,一時半會竟也不知該如何吐槽了。

在一陣騰雲駕霧後,少女落了地,又是輕輕松松的一甩,龍宿便攤平在了一片空地上。若不是身後的草廬與四周的梅樹還頗有幾分風雅野趣,此刻他幾乎以為自己是一扇被屠戶甩平了攤在案板上的豬肉。

少女看着他心口的劍傷,精秀的眉頭皺得很緊。龍宿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傷的,傲笑紅塵那一劍只差一分便刺上了他的心髒,浩然無匹的純陽劍氣留在了體內,不僅傷到了經脈,還阻礙了嗜血者陰邪之體的自我療傷——單單只有這些的話,以嗜血者逆天的恢複力,其實也算不了什麽大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被劍氣震碎在他心髒內的龍元。皮肉之傷愈合,碎片便被裹在心髒裏,每一次心跳都是生不如死的折磨。若非如此,縱使龍游淺灘,他疏樓龍宿面前也還輪不到北辰胤派來的那幾只小蝦米耀武揚威。

想到這裏,龍宿不覺又嘆了口氣,龍形的他嘆起氣來動靜着實不小,瞬間便震得周圍的梅花噼裏啪啦的下落。正研究他傷口的少女擡頭看了他一眼,露出沉思的目光,忽然恍然大悟的取出一顆糖。龍宿一個反應不及,柿霜糖的味道穿過牙縫靈巧的滾到了舌頭上化了開來,味道又是清涼又是甜美。

龍宿頗感好笑。上一回自己被人當小孩子一樣拿糖哄是幾萬年前的事來着?竟然能想出拿糖去哄一條龍這麽天才的主意,可見這丫頭本身也還是個孩子。

這個念頭前一刻方從腦中閃出,後一刻便被劇痛打斷。少女竟用那雙看似柔軟白皙實則堅逾鋼鐵的素手,生生扒開了他已經愈合了大半的傷口,順便下了一道禁制阻止其愈合,然後便将整條胳膊塞了進去,片刻後小心翼翼的将他還在連着血管跳動的心髒從傷口裏牽了出來。

就算心理素質再強悍,愈合能力再過關,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心髒握在別人手裏的場面還是有些考驗龍宿的神經,他一個沒忍住,險些便要揮動尾巴掃了過去。

少女看了他一眼,眼睛彎了彎,似乎對他笑了一下,接着便轉回目光,并指如刀,十分小心的在心髒上劃開一個口子,将裏面的龍元碎片用真氣吸了出來。她的動作很快,卻因為太過精準而給人以緩慢的感覺。

一片、兩片,三片……半個時辰後,她屏着呼吸,将剔除碎片後恢複如初的心髒重新小心翼翼的塞回原位,又真氣一引,撤去了留在傷口上的禁制,又在上面塗了層厚厚的傷藥。直到這一切完成之後,她才松了口氣,擦去臉上豆大的汗水,又對龍宿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龍角。若在往常,倘使有人敢如此冒犯儒門龍首的威嚴,必得冒着承受雷霆之怒的滅頂危險,然而此時被折騰得十成性命只剩零點五成的龍宿實在是太虛弱了,想避,竟然沒能避開。

龍宿許久不曾如此大傷元氣過,且練無瑕身上的聖器、以及誤打誤撞造出的結界所散發出的道門至正罡氣也嚴重影響到了他的恢複力,以至于在接下來的兩月裏,他都沒法變化人形,只能以龐大的龍身躺在露天的空地上,對着不遠處玩具似的小小茅屋望洋興嘆。

若在往日,哪怕是割傷手指一般的小傷,鳳兒都會噓寒問暖上半天,還可以窩在疏樓西風的白毛毛椅子裏賞賞花,寫寫詩,彈彈琴,又有鳳兒手制的各種細點磨牙,偶爾那麽傷春悲秋一會兒,日子就混過去了。那是何其優雅尊貴并懶散閑适着的生活,相形之下,現在的他遇到了一名殘暴之極的蒙古大夫不說,過的日子又是何其的生不如死。

高床大被是不用想了,他的住宿條件早已淪為傳說中的以天地為屋的高深境界——如此天人合一的家居風格,大概只有那名白毛老道喜歡了。當然,如果僅僅是這點,他也不至于不能忍受。好歹那小姑娘照顧他也算盡心,設了結界來為他擋風遮雪,每天還燒了幹淨的熱水給他沖洗鱗片。龍宿覺得,沖着這份心意,其他方面待遇再糟糕,他也可以勉強安之若素一下的。

然而,每當看到練無瑕端上來的飯菜,他就覺得數千年來苦讀聖賢書浸淫出來的修養完全破表。

汝妹的她完全把自己當成動物養了啊有木有!

還是那些食草動物啊有木有!

每次要都是瓜果蔬菜他都忍了啊,你知道那時不時出來的一回青草是有多挑戰他華麗無雙的神經啊有木有!

作為一名嗜血者,嘴裏都快淡出十八個寒酸小氣的劍子了,活得也忒失敗了啊有木有!

他一個動都動不了的病號龍,要想喝血還得伸着龍頸親自去抓周圍經過的動物啊有木有!

鬧得雞飛狗跳的抓到了就得連着毛活啃,逮不着只能餓肚子,不然你就吃草去吧有木有!

還不能讓那丫頭發現,那丫頭吃素又聖母,發現了她能活生生把你到嘴的獵物挖出來啊有木有!

汝妹的他一個堂堂的儒門龍首,竟然茹毛飲血了一個月啊有木有!還是偷偷摸摸的有木有!傳出去能笑掉西蒙的大牙啊有木有!!

明明茹毛飲血的應該是不知道多少萬年前的人類始祖類人猿,他是龍不是猴啊有木有!!!

咦?好像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混進來了?

……叮咚,恭喜疏樓龍宿,您為無數人不能為之事,領先時代n千年,領悟到了傳說中的“咆哮體”技能。

古聖先賢告訴我們,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每當龍宿覺得自己已經很倒黴的時候,下一瞬他就會發現比起現在,先前的自己居然也不是很倒黴——

縱使龍宿處理得再不露痕跡,依然被練無瑕撞破了他暗地裏獵食的事實。這個丫頭居然聖母到要割自己的肉來喂他!拜托身為三教頂峰茹毛飲血已經很不華麗了,再要吃人肉……他成什麽了?人猿泰山?未開化的食人族?

……好像又有什麽地方不對。

總之龍宿一個心軟,居然沒能犟過這個小丫頭,別說人血,連雞血鴨血都沒得喝了。偏偏小丫頭還唯恐不雪上加霜的好心的提出了一大袋糖果,龍宿光是看一眼便覺得牙疼。

夜路走多了,碰上這麽個比鬼還可怕的好人,他還能怎麽做?不喝血就不喝,以他的恢複力,養好傷只是時間問題。大不了……他在尋劍子佛劍相殺之前,先去看趟牙醫。

龍宿合上眼睛,在一派風和日麗裏暖洋洋又懶洋洋的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已被儒門天下通緝,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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