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擱淺的龍宿
某一個清晨,當練無瑕推開屋門,發現躺在屋前空地上的紫龍不見了,而在更遠處的梅樹下,一名紫衣男子正半垂着視線,閑閑的欣賞着地上野花淡白的花朵,神情若有所思。
滿心歡喜的養了一個春天的寵物突然變成了人,練無瑕的心情只能用驚吓來形容。
況且,她從沒有見過這麽華美雍容的人,明确的來說,眼前之人美得根本不似人類。當然,眼前之“人”好像也确實不是人類。
似乎察覺到了練無瑕的接近,他微轉淡金色的眸瞳,神情間有着說不出的傲然與淡漠,即使他此刻紫發微亂面容憔悴的樣子頗為狼狽,然而襯着那樣殊麗肅肅的眉目,自有舉世無雙的華麗風儀橫生:“萍山門下?”
練無瑕點點頭,呆怔之下居然忘記詢問對方的身份,好在他很快自報了家門:“吾名疏樓龍宿。”
疏樓龍宿……疏樓龍宿?
可憐練無瑕的驚吓勁頭方過,聽說自己随手救回來的紫龍竟是大名鼎鼎的儒教頂峰疏樓龍宿,又慘遭了新一輪的震動。好在她沒多久便想到儒門龍首既以龍為名號,想必正有影射自己的本體之意,眼底的那一絲驚訝終于緩緩隐去。
龍宿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汝救了吾一命,吾該說向汝道謝。不過,練峨眉沒有教過汝,不經允許便施救于人,被救者未必會領情嗎?”
他的語調緩慢而從容,淡金的眼瞳剎那間掠過的寒意竟是華燦之極,帶着久立于上位者的漫不經心的威嚴與壓迫感。練無瑕聞言微怔,倒不是因為他的氣勢,而是因為他的問題,她側頭略一沉吟,寫道:“領情與否,和救人有關系嗎?”
龍宿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回答,有心反駁,但一來自己傷勢甫愈精神實在困倦,二來又不是昔年做儒生時與同修辯論,非得分出個高低對錯不可,想了想他便幹脆的承認:“确實沒有什麽關系。”說話間牽動傷勢,發出了一聲沉沉的咳嗽。練無瑕聽得幾乎覺得自己的心肝肺都跟着一起一抽抽的疼,忙要幫他撫背。
龍宿錯身閃開她的手,金瞳華光冰冷之極:“男女有別,姑娘逾矩了。”
練無瑕僵在那裏,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才算合适。她自記事起便長在萍山,生平所見男子如蒼、藺無雙、一步蓮華諸人非道即僧,且又是氣勢威嚴的前輩,并無親昵之舉。稍微親近些的男性就是狂龍一聲笑和向日斜,但前者年貌相差太遠,後者只是幼年時的偶爾相會的玩伴,根本沒有産生什麽绮思的可能。離開萍山後她又一個人慣了,沒有多少機會去積累與異性相處的經驗。
可想而知,她雖活了千百歲,卻根本沒有意識到世間還有一個叫“男女大防”的詞語。更明确的來說,她根本意識不到,男性與女性之間是有除外形之外的實質性區別的。
最重要的是,練無瑕在之前數月與紫龍形态的龍宿混得實在是太熟了,擦鱗片摸龍角撥胡子什麽沒做過?縱使他如今變成了人,還是名號如雷貫耳的疏樓龍宿,在她眼裏也還是那條又是威猛又是嬌弱又是愛死了睡懶覺的紫龍,相處模式一時調整不過來也是尋常之事。
幸好最後一點龍宿并不清楚,否則怕是會被噎得更加喘不過氣來。好在他并不知情,練無瑕也終于意識到了不能再拿之前與紫龍相處的那點經驗套用在這位年高德勳的前輩高人身上,聽龍宿的呼吸聲頗為滞澀,她想了想,回屋端了杯熱水出來。山居清苦,并無長物可以待客,她索性往水裏滴了幾滴花蜜,喝起來清甜,也有潤肺止咳的效用,算是聊勝于無了。
龍宿接過,慢慢喝了一口,淡淡的暖甜在舌尖化開的感覺,居然讓他生出“終于過上人過的日子”的感慨。他飲水的姿态似閑散又似尊貴,仿佛手裏端着的不是粗瓷杯而是價值萬金的紫玉盞,裏面盛着的也不是蜂蜜水而是年産不過數斤的珍奇新茶。練無瑕看在眼裏,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位前輩可不比自家道門那群以天為廬餐風露宿的修真者,而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用潑天富貴堆出來的金貴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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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虛并着慚愧接踵而來,想到自己之前幾個月是如何“招待”的這位金貴的前輩,練無瑕整個人都快不好了:“江湖傳言,前輩是嗜血者?”
龍宿淡略的一揚眉:“又如何?”難道她還打算為正道除邪滅害不成?
嗜血者能夠藉由吸食血液汲取能量,如此……練無瑕終于想到了補救之法,心下一定,揮雲成字:“日前不知前輩身份,招待不周,請前輩入陋舍小坐,容晚輩重新款待。”
小小茅屋之中,稱得上家具的只有一桌、一床、兩椅并一只木櫃、杯盤若幹,除此之外別無長物,修道者之清苦簡樸可見一斑。卻收拾得纖塵不染,壁懸瑤琴,桌上用土陶瓶供着一枝紅梅,細細觀之,會發現那枝上花盡是用已落的瓣蕊以法術凝合,表面上接着一層薄薄的冰晶,其冷豔嬌雅居然也不輸于盛放的時鮮花卉。
見這屋子布置得頗為不俗,龍宿便也毫無嫌棄之心的落了座。接着他便看到練無瑕取出一只杯子,劃破手腕,細細的血線散開清濃馥郁的氣息,芬芳四溢的滴了滿滿一杯血,熱意煊煊的端了上來。不知從哪裏變出來的紫晶玉骨扇往杯前一攔,龍宿的神色沉沉如欲雨陰霾:“汝這是何意?”
“前輩請用。”練無瑕寫道。
龍宿捏着扇柄,按捺住心底迅速燃起的渴念,心中頗為無語。用扇子敲了敲發髻,他的口氣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味道:“汝的重新款待,就是把自己的血給吾喝?”
好歹他也是嗜血者!
喝血!
江湖上人人望風而逃的黑暗生物!
這小姑娘至于理所當然到這種境界嗎!
“不能嗎?”練無瑕有些會意不過來,默默地寫道,“前輩不是嗜血者?”當她以為他是秉奉素食主義的龍時,便拿蔬果野菜來喂養,如今既然發覺他是嗜血者,拿鮮血來款待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她想了想,驀然會意的笑了起來,笑容雖迷蒙在了紫意沖淡的面紗下,但一雙冷秀狹長的明眸卻宛妙的微彎,美如新月:“血是晚輩自願獻出,前輩現在要是不肯接受,晚輩的血便白流了。”她眨了眨眼,鬼使神差的加上了一句,“莫非前輩覺得不好意思?”
咯嘣一聲,那柄價值連城的紫晶玉骨扇被龍宿的素白玉手捏成了兩截。練無瑕愣了一下,旋即笑得眉眼彎彎。大約是相識的因由實在是太過烏龍,對龍宿,她很難生出像待其他前輩那般單純的敬慕之心。
還真像只偷嘴的小狐貍,龍宿看在眼裏,突然發現。那雙狹長的眼本生得極清澈,眼廓精致,平白的透着一分疏離的寒意,卻因為染上了笑意的緣故,無端的沁出幾縷媚氣,鸩毒一般的勾魂蝕魄。
龍宿也笑了,兩人的相識确實太烏龍,以至于對練無瑕,他也很難将華麗無雙的架子一擺到底。架子一垮,素日插科打诨的伶牙俐齒也便原形畢露,他也不矯情,端起血如品茶一杯細啜着,一邊向練無瑕道:“就該如此才好,女孩兒家就當活潑伶俐多笑笑,滅絕師太可不是适合汝一個小姑娘走的路線。”
練無瑕眨了下眼。她自幼即被教導諸般道法威嚴,要清靜寡欲、身如枯木、心若死灰,她也自覺奉守着。哪裏聽過龍宿這種論調?字字句句,居然都是和她所學之理反着來的。正自迷茫間,龍宿臉色忽然一變:“汝的血……”
“嗯?”練無瑕還未及反問,便看到紫氣在龍宿的臉上蔓延開來,所經之處的皮膚即刻虛化,鱗片幻影在深處若隐若現,獨屬于嗜血者的陰晦而強大的氣息瘋狂的波動,如暴雨中的獨舟。
練無瑕推開椅子就奔了過去,想要探查他的情況,誰知還沒靠到近前便被龍宿陡然暴增的氣勁逼退。意識到龍宿懷疑自己對他不利,練無瑕一時又是窘迫又是驚惶又是擔憂:“有人說我之血于嗜血者有大益處,我才拿來給您,怎會如此?”
龍宿極力以內力壓制着體內肆虐的氣息,艱難地道:“疏樓龍宿敢問如此高明的高人高人高高人的尊姓大名?”
“小活佛梵剎伽藍,出家人不打诳語,他應不會騙我才是。”練無瑕迅速寫道。
龍宿驀地掩面長嘆:“唉!”
這一嘆,數不盡的英雄末路、虎落平陽、世事無常的心灰意冷,餘音袅袅,繞梁三日不絕。練無瑕吓得登時慌了,再也顧不得避嫌,強行突破龍宿的內氣封鎖搶到跟前,慌張相詢:“您怎樣了?”
內腑間既疼且癢的感覺甚是難捱,龍宿一個沒忍住,一聲咳嗽從喉間瀉出。背上立即傳來輕輕的拍按感,他側目看去,卻是練無瑕已到了他背後,伸手誠惶誠恐的替他拍着背,從他的角度看去,只見萍水紗上露出的眼甚是稚嫩,然而垂落的紫發披在肩上,那樣濃密豐美的模樣,已初初有了少女綽約娉婷的态度。
風聞萍山練峨眉撿回來一個孤女當女兒養已是千年之前的事了,眼前少女算來也活過了無數人難以想象的壽命,甚至還成就了罕有的先天境界,然而看形貌心智卻完全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姑娘,也不知道練峨眉是怎麽教導的。只是這樣乖巧急切并關懷的柔軟模樣,倒與穆仙鳳頗為相似。
龍宿喘息稍定,琥珀金的眼冷意漸漸退去。“無礙,”他道,旋即帶着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道,“吾只是深深的領悟到嗜血族傳說中的無上王者邪之子是如何被蝴蝶掉的了!”話音未落,一聲驚天徹地的龍嘯炸出,紫龍龐大的龍形展開,所向披靡的将小巧的茅屋碾軋成渣。
練無瑕:……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作者菌是在儒門天下的文字獄裏淚流滿面的寫完的——
那些二話不說就只“哈哈哈”的親,說好的的同情心呢??還能不能一起攜手建設霹靂主義核心價值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