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被負責的龍宿
好心辦壞事該怎麽辦?
有生以來頭一回好心辦了壞事,又該怎麽辦?
有生以來頭一回好心辦了壞事,且受害者狀似被自己害得很凄慘,又該怎麽辦?
能怎麽辦呢?一言以蔽之,曰:當牛做馬。
而要給龍宿當牛做馬是什麽概念呢?同為三教頂峰,論暴力,龍宿不及佛劍;論豁達,龍宿不及劍子;但論鬧幺蛾子的水平,十個佛劍與劍子捆起來都比不得一個龍宿的境界。于是理所當然的,練無瑕迎來了有生以來最忙碌的時光。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無法恢複人身的龍宿紮拉着紫龍龐大的頭顱,以渾圓優美的儒音恍若無意的感慨着,“若吾尚為人身,定要撫白玉琴一曲以遣懷……”
練無瑕默默的抱出了自己的守靜琴。她幼時對琴堪稱一見鐘情,經蒼指點入門,所彈的守靜琴又是練峨眉尋當時苦境的斫琴名家耗費大量珍物斫成,多年來一直練習不辍。她天賦極高,又愛彈琴,肯下功夫心思去琢磨,故而琴藝很是不俗。
琴是好琴,撫琴人亦是靈秀,饒是眼高如龍宿也沒了話說。可惜這項上尋摸不出毛病,別樣上被他那雙曾觀滄海難為水的龍睛掃出來的毛病卻多比牛毛。
練無瑕的廚藝首當其沖的受到了龍宿的嫌棄。她的廚藝承襲自練峨眉,有苦境第一女先天之稱的練峨眉于修道一途堪稱不世奇才,而于廚藝一道……不說也罷。呆在萍山的第十年起,萍山的廚房便被練無瑕有意無意間劃成了練峨眉的禁區,畢竟她雖失了憶又性子乖順,卻不代表她的味覺也失了憶兼逆來順受——這位女先天匪夷所思的烹饪造詣由此可見一斑,若是讓那位苦境名人傲笑紅塵嘗了,十有八九是要蹦出那句“罪無可赦”的名言的。
在練峨眉恐怖的黑暗料理威脅下,練無瑕自學成才的廚藝一向在道門頗受好評,然而對于炖道蓮子湯的白水都要用“撇得一點油花也沒有的放了魚翅、鮑魚、燕窩、老母雞、老母鴨、雲南宣威火腿上的蹄子、排骨、幹貝等的高湯”的龍宿而言,她的廚藝粗糙得簡直令他忍不住掬一把同情的辛酸淚。
一碟茯苓做的糕點,又一碟柏子做的糕點,兩盞花露調成的香湯,一壺竹葉上收集的晨露,用淺紫色的瓷器收盛擺放着,看去頗為清透玲珑。
龍宿收回目光,此時此刻,他深切的感覺到自己的毛病在遇到練無瑕之後是越來越多了——譬如現在,他覺得自己不僅有些牙疼,還非常胃疼。他早就對道門中人的吃食不報多少指望,卻沒想到竟然可以清淡到這個地步。實在難以想象,從小到大都吃着這樣食物的練無瑕,究竟是怎麽長大的?縱使練峨眉已接近仙道,毋須攝取凡世濁氣,但練無瑕畢竟還小,千餘年來不給她吃五谷雜糧,也不怕這女孩兒長不高麽?又或者,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眼前這個實際年紀已成了凡人眼中老怪物的女孩兒,還是一幅半大小姑娘的樣子?
“不合口味麽?”見龍宿遲遲不張口,練無瑕寫道。
龍宿哀嘆一聲,只恨龍身拿不得團扇,不能揮舞幾下以表失落之情:“吾一個重傷在身的人,靠如此寡淡的吃食養傷,恐怕一直調養到西蒙的骨頭都可以拿來敲鼓了,這傷嘛……”
練無瑕十分為難。她又何嘗不知自家做的食物沒多少營養,可讓她殺生做葷菜是絕不可能的。其實龍宿是嗜血者,什麽補品佳肴都不如給他一杯人血效果來得立竿見影,但讓她去傷人取血,打死她也幹不出這種事,她倒是很願意放自己的血,可她怕再來一回把龍宿給毒死啊!
見小姑娘豔而細婉的眉尖緊緊地蹙起,龍宿悠悠的來了一句:“汝難道不曾聽說過世上有一個名詞,叫做仿葷素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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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無瑕頓覺眼前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
她到底在烹調之道上悟性非凡,在龍宿時不時的出言指點下,不出半月,整治出的菜肴順利的堵上了龍宿的龍嘴。然而沒兩天,龍幺蛾子就生出了新的事——
“連日清雨不絕,讓吾懷念舊日在宮燈帷的時光,每逢落雨,與一二知己青梅煮酒,談笑風生,實乃天下第一等的賞心樂事!”
練無瑕在心底輕嘆一聲,默默的盯向龍宿。在她定定的注視下,紫龍終于從善如流的說了人話:“吾想喝酒。”
話音未落,練無瑕已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雖說出家人未必真的便是滴酒不沾,像米、葡萄釀制的素酒無論是佛門還是道門弟子均是喝得,只不碰葷酒便可,但真正持戒嚴格的出家人卻是連素酒也不肯沾染半滴的。練無瑕便是後者,別說是喝酒,便是聽見一個“酒”字都覺得不甚适應:“酒乃伐性之斧,疏樓前輩理應遠離。”
“非也。”龍宿語重心長的道,“你可知酒乃是世間至樂至妙的載體?古人說得好,酒,清者是為聖人,濁者是為賢人。吾輩飲酒,為的正是求索超凡脫俗出神入聖的大解脫之道,與汝等出世的修行者乃是同心同德,只是方法不同呀!”
練無瑕無言以對。龍宿唯恐不夠的又加了一句:“不過,話說在前,那些粗制濫造、不知道過了多少人手、沾了多少腌臜臭汗的劣等酒,吾是不喝的。"
這位前輩實在是太難侍奉了!練無瑕愁得眉毛都快打結了,只得硬着頭皮親自上陣學着釀酒,釀出來的成品也不知道是好是壞,裝在竹筒做的酒杯裏端上來,酒液在碧綠的杯壁間微微漾動,倒是有那麽幾分清冽的意思。
紫龍胡須晃了兩晃,本來懶懶合着的眼睛張開了條縫:“吾得承認,在此道上,汝不如鳳兒有經驗,卻确實比她有天賦。”
練無瑕的眉頭舒展開來,如釋重負松了口氣,忽然就将兩眼笑成了兩彎娥眉月。然而又沒多久——
“汝泡茶的手藝……啧啧。”
練無瑕:……
望着小姑娘憂心忡忡戰戰兢兢的鑽研茶藝,龍宿暗笑。說到底他好歹也是活了近萬年的老不死一只,跟個孩子較什麽勁?無非還是那句華麗的名言——閑極生動,他又無聊了。
困病期間無法在江湖上興風作浪搞陰謀,逗逗某個毛丫頭,看她着急上火又乖巧聽話的樣子,也算找點兒事做。
哈。
展眼春去冬來,又到梅英初綻時節。歷時半年,龍宿終于在不吸食鮮血的情況下僅憑個人內息調養完全擺脫了毒血的影響,重新化形為人身。以傷勢已經痊愈叨擾多日不便再打擾主人為由,龍宿提出要離開。他如今在江湖上的風評極差,一旦縱虎歸山,天知道這只唯恐天下不亂的紫龍會搞出什麽名堂?練無瑕只是單純,卻不是傻,會放心讓他離開才有鬼。只是,看着龍宿那華豔雍容的儀态,再想一想這些日子自己是怎麽連累得他不龍不人的,她便有些心虛,只得讷讷的囑咐他要保重身體。
龍宿離開了,練無瑕的生活又重回了從前的軌跡。
她愛梅,尤其偏愛青芝玉蝶和鐵骨紅兩種,前者愛其清潔如霜雪,後者愛其剛豔風骨。野梅崗上的梅花正是她最愛的鐵骨紅,一開便是紅豔似血,配上清冰薄雪,确是一番美景。
她一如既往的尋了處視野不錯的地方賞梅,周圍是簌簌不絕的落雪之聲,一派清冷。冥冥中,似乎總有個孩子站在不遠處,淡金的眼睛寫滿了求助。
練無瑕下意識的一回頭,卻什麽也沒看到。她抿了抿唇,取出收了那日從龍宿心髒裏取出的碎片的紫玉瓶,打開,璀璨寶華立時透出,光澤如呼吸般向着龍宿離開的方向潋滟着,像嬰兒牽留父母的手臂,稚嫩又傷心。練無瑕有些心亂起來,往日愛逾性命的梅花是怎麽也看不進去了。那日那個男孩的影子在腦中來來回回的晃悠,影影綽綽飄飄渺渺,讓人放心不下。
她發出無聲的嘆息,轉身去尋青崖。萍山家風,與其一直心裏七上八下,不如踏踏實實的去做——現在就去找疏樓前輩。
兩個時辰後,龍宿看到遠遠尾随着的馭鹿少女,忽然有些牙疼。對方與自己目光對上,不僅不心虛,反而嗖的一下落在了他身邊,目光清澈,內裏卻是不自知的理直氣壯,寫道:“疏樓前輩忘記付診金。”
診金?未經過同意就把病人打劫回家擅自動手術竟然還要收診金?那兇殘血腥到不忍猝睹的蒙古大夫手法竟然還好意思收診金?最重要的是,當慣了萬人之上前呼後擁的龍首,龍宿出門從來沒有帶錢的習慣……拿什麽付診金,珍珠嗎?
龍宿眉峰一揚:“他日吾搜集天下異種梅花,修建八百裏梅園做診金,如何?”語氣漫不經心中自有着說不出的王者威儀,哪怕是空口無憑的畫餅充饑,龍宿畫出來的餅也是高貴漂亮得絕非凡餅。
然而練無瑕又寫道:“診金,前輩已經付清了。”她若有所指的看向龍宿,後者當即領悟了她的用意——她居然把跟着自己當做了自己付給她的診金?
對于如今黑化得全苦境皆知的龍宿而言,這可真不是一個好消息。龍宿不是無意反駁,只是無奈這世間之人碼字的速度總比發聲的速度快,他還沒來得及張嘴,小少女的雲字已經再度拍來,把他的視野糊得嚴嚴實實。
“——不過,既然疏樓前輩如此盛情,晚輩便卻之不恭了。”
無奈的搖了搖扇子,龍宿有些被她這份天然的無恥精神震驚到了。偏偏練無瑕唯恐不夠的又拍來了一句:“作為對前輩一片熱忱的回報,晚輩作為大夫,今後會對前輩負責。”
龍宿這回是真的牙疼了。他臉皮比城牆還要刀槍不入的老龍一條,又不是黃花大閨女,哪裏需要別人對他“負責”!最重要的是這追着要負責的竟然還是個嫩得像初生蓓蕾的女孩兒家!
“汝若是不嫌風波擾人,就只管跟上。”龍宿道,團扇一晃,遮住了自己郁悶得發癢的牙齒。
果然,還是逃脫不了去看牙醫的命運。
作者有話要說: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選自《論語·述而》
“撇得一點油花也沒有的放了魚翅、鮑魚、燕窩、老母雞、老母鴨、雲南宣威火腿上的蹄子、排骨、幹貝等的高湯”梗來自平安符桃木的《日月、龍劍什麽的通通都弱爆了》,這個白水其實是國宴上的開水白菜的做法。
茯苓、柏子都是道家傳說中多食可以成仙的食物,所以練無瑕自小的主食其實不是米面而是這些東西。所以……這丫頭要是長不高絕對是營養不良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