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主宅裏這間屋子建得精巧,正門進來是外堂,一張坐榻,一茶一幾,隔着一扇屏風後是拉門,更衣室,最裏頭是奢侈無度的白璧浴湯。

韓淇奧被送到外堂,安靜地等尹義璠回來。

片刻後,尹義璠推門而入,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麽在這裏?”

韓淇奧有點發懵,随後意識到,叫他過來,或許只是曲斌擅自揣摩上意罷了。

尹義璠也沒有等他回答,徑自進浴室。

韓淇奧百無聊賴擺弄矮幾上的茶具。

這套茶具大概是古時候鬥茶專用的,兔毫釉細膩非常,他把玩到愛不釋手,等回過神來,尹義璠已經換了衣服出來,和他擦肩而過朝卧房走過去。

無聲無息走了兩步,尹義璠帶着些倦意回身說:“過來。”

韓淇奧站起身,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頭。

“我來……是曲斌的意思?”

尹義璠停下。

寬闊的過道兩側是藤制的書架,一鼎博山爐擱在雕花的房柱腳邊,他赤着腳站在原地不動,在尹義璠目光中垂下眼睛,良久,才等到尹義璠一聲低笑。

“你很失望?”

他擡眸回望,不知該敷衍而過,還是回答真話。

卧室房門大開,厚重的地毯一路蔓延到最裏。

尹義璠坐在寬大的古制矮榻上,招手要他過來。

韓淇奧站到榻前,在尹義璠掌心的示意下,跪坐在腳邊。

尹義璠擡手令他頰側貼近自己膝頭,撫摸他的發頂。

“今天怎麽這樣乖?”

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寵物狗,難堪地閉了一下眼睛。

尹義璠不欲繼續逗他,拉他起身坐在身側。

“幫我按按肩,會嗎?”

他怔然注視尹義璠,松了口氣,随即點頭。

其實他的按摩手法很糟糕,男人将脊背展露無遺,是個非常放心的姿态。

那時候韓淇奧覺得尹義璠似乎有些過分信任他,卻還不懂,那不過是上位者在享受權利的淩制。

尹義璠的脊背舒展漂亮,肩頸一塊卻有些勞損,他要用很大力氣才能按動硬邦邦的所在。

應該是很痛的,可尹義璠卻始終沒有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力道漸漸放輕,感覺手臂酸痛,才聽到對方輕輕笑了一聲。

“累了?”

他落下手,男人回身,按着他肩頭緩緩壓倒在床榻。

四目相對,呼吸可聞。

“表現這麽好,可以給獎勵。”

他眨了眨眼,遲疑再三,才開口。

“我什麽時候能去見曾淇曜?”

尹義璠眼神深沉下來。

“算起來,你和你弟弟應該很早就分開了。”

韓淇奧抿了抿唇。

“你想回曾家?”

尹義璠緩慢而低沉地問出這句話,令他不知是試探還是認真。

肩頭的手重了,他下意識搖頭,脫口解釋:“不是。”

“韓淇奧。你離開澳門來到這裏,真的只是想找曾平陽?”

韓淇奧驀地攥緊拳頭,語調放冷。

“她是我媽媽,別拿你的肮髒心思來揣度我。”

尹義璠的臉一下子陰沉起來,像要發作,卻又沒動。

知道尹義璠的背景和身份後,他鮮少在言語上忤逆對方,刻下,他也知道是自己失據了。

有些懊惱,卻不後悔。

他知道尹義璠在懷疑什麽。

曾家,高門之家。他如今是個不聞一名的棄子,打滾在生活裏,任人宰割。而只要他有機會回去成為曾家少爺,一切都會不同。

可他要的不是高門之家。

而尹義璠不會懂。

那一天,母親帶着弟弟離開家,再也沒有回來。

他要的只是那一天被定格,他要的只是他們回來。

這些年他無數次問自己,他們為什麽要走,為什麽要離開我?

如果只能帶走一個孩子,為什麽母親會選擇抛棄我?

不管自問多少次,都得不到答案。

韓淇奧不閃不避看着男人的眼,重複道:“我想見曾淇曜,你答應過的,尹先生。”

尹義璠面無表情起身。

“我當然不會食言。”

停了停,他又說:“你可以出去了。”

韓淇奧從床上爬起來,趁對方沒有改變主意,頭也不回走出去。

那夜之後,尹義璠似乎是有意疏遠,曲斌也再沒有打電話給他,催他回石澳。

他幾乎以為這就算是下堂了,誰料這天,尹義璠竟然親自過來深水埗,說要帶他去見曾淇曜。

這位大佬應該是沒有見過這麽小的屋子,擡腳踩進去,就皺起了眉。

幾十平的地方,放了一張床,其它的東西便只能擠擠挨挨地亂塞。

“新藝城不給你放薪水?”男人負手站在唯一能落腳的地方,看着少年大喇喇坐在床邊,表情甚至還很閑适。

住在這種地方,有什麽好舒服的?

“尹先生,你大約是不知道無名藝人出來做事的酬勞有多低。”韓淇奧穿上一件外套,催促他出去,“可以走了。”

這棟樓連電梯都老舊到不行,兩人下樓時,尹義璠忍不住提醒:“曲斌應該有給你一張副卡。”

“我知道。”韓淇奧說,“可我沒什麽想要的。”

尹義璠聞言,只是看着男孩的側臉,不知在想什麽。

那間私人醫院是曾尹兩家上一輩人合資的産業,并不對外開放,對人員的出入把控也極為嚴密。

這就意味着,尹義璠帶人來看曾平陽的兒子,一定會被上報。

而這也可能驚動曾家。

好在尹義璠事前有所打點,不會暴露韓淇奧的身份,讓人察覺。

韓淇奧換上ICU的消毒衣,口罩遮住半張臉,緩步穿過走廊,停在VIP區的一間病房門前,按下密碼。

門開了。

韓淇奧站在門口,聽見門關上的提示音,忽然有些情怯,雙腳黏在玄關處半晌都不能動。

“是誰?”

昏暗的房間沒有拉開窗簾,卻開着一盞燈。

沙發上坐着一個瘦弱的男孩,淺藍色的睡衣裹得嚴嚴實實,膝上蓋着一條花色的毯子,男孩似乎正在看書,被關門聲驚擾,偏頭尋過來。

四目相對,男孩翻書的手頓住了,而後齒間傾瀉出一嘆。

“是你。”

血親之間存在的,超乎常人的感應,沒有任何科學理論能夠去解釋,但此時此刻,韓淇奧有種微妙的,甚至于奇異的感覺。

曾淇曜單憑看到他一雙眼睛,就認出他來了。

十年未見,他們分開的時候,曾淇曜才八歲,可他居然把自己認出來了。

他在震驚中只得保持沉默,曾淇曜放下書,解釋道:“我認得你眼睑下有一顆痣。”

他們隔了不過三步的距離,曾淇曜記得他臉上的标記,可他對這個弟弟的所有記憶卻都模糊不清。他摘下口罩,默然審視着曾淇曜的表情:“是我,淇奧。”

他停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麽。他有太多疑團堆積在心裏,卻對着眼前這個羸弱的男孩,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還是曾淇曜打破了沉默,他既沒有問韓淇奧的來意,也沒有問韓淇奧如何進來。

曾淇曜指了指身側的沙發:“坐”

相較之下,曾淇曜比他冷靜得多。他忽地有些不安,想起尹義璠說的,我不建議你去見他。他大概和你想的不一樣。

為什麽不一樣?為什麽不建議去見曾淇曜?這些年他拖着一身病痛又是怎樣在曾端陽的監視下活過來的?

韓淇奧走過去,坐在床邊,靜靜打量着弟弟。

曾淇曜的眉眼和韓淇奧并不相似。

韓淇奧承襲了韓君莫氣質的冷峻,但明豔眉目卻肖似母親,只有一雙清雪孤寒的眼睛,流轉間雜父母之明豔、冷清。

曾淇曜同樣容似母親,但眉梢眼角卻鮮有棱角,相比韓淇奧,可謂男生女相。因為長年卧床的關系,他的臉色很蒼白,氣息是那麽微弱,讓人想到脆弱這樣的字眼。

韓淇奧靜了片刻,擡手,仿佛想碰碰曾淇曜的臉,又放下,終于開口問了當下最想問的:“你的身體……”

“其實沒什麽大礙。”曾淇曜說,“被注射過致命的藥劑但沒死成,要靠輸液活着,所以看起來就是這樣子……”

他說着掃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鐘:“兩個小時之後是第二次輸液,我們還有一點時間。但為了安全起見,我希望你盡快。”

“好。”韓淇奧生澀地伸手握了一下弟弟的手背,又馬上放開,“你保證都會回答我真話嗎?”

曾淇曜微笑,無言伸出三個指頭立誓。

“當年父親的死是意外還是人為?”

“人為。”

“母親當年為什麽帶你離開?是不是有人脅迫?”

“曾家人,應該就是舅舅。”

“舅舅?”

“是的。”曾淇曜皺了一下眉頭,這個深沉的表情對他來說有些不符合年紀,猶豫道,“我所知道的是,母親到澳門隐居時,帶走了曾家一樣東西。我五歲那年被綁架,對方大概就是要威脅母親交出那件東西,但是母親猶豫了三天。第三天,他們給我注射了一支針劑,發了我發作的視頻過去,母親和段叔叔才帶着東西來換我。後來……舅舅名正言順當家,而我死裏逃生。”

舅舅曾端陽,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段應麟在澳門權大勢大,若不是他來,恐怕當日的交易,未必能全身而退。

韓淇奧聽着這些事,只覺得陌生而詫異。

他少年喪父,母親走後,段應麟撫養他六年,卻從未對舊事透露過哪怕一句。

他每每将要問起,段應麟總能岔開話頭,令他沒機會問下去。他知道段應麟是擔心他離開澳門。

可這擔心到底是成了真。

韓淇奧啞然良久:“後來父親獨自外出時……出了車禍,也是……”

“是。”曾淇曜說,“當時背後的人,本沒想放我和母親活着回去。可他不知道段叔叔是父親摯友,棋差一招,又怕此後父親聯合段應麟報複,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韓君莫曾是紅遍東南亞的歌星,與段應麟同是起于草野,後來段應麟因捧紅韓君莫,公司日漸壯大,慢慢滲入到其它領域裏,成了一方大鱷。

大概段應麟怎麽也沒有想到,韓君莫會為一個女人隐姓埋名,最終又這樣死于非命。

“然後……就是母親。”

“他原本沒想放過母親。可是母親到底是曾經赫赫威名的曾五小姐……父親出事後,母親立刻動用段叔叔的勢力,宣揚曾五要回歸港島曾家的消息,衆目睽睽,他不得不頂着家族壓力,敲鑼打鼓迎母親回家,還不敢動她一根頭發。”

韓淇奧已經說不出話。

曾淇曜說着忽然笑了:“……忽然有一天,我聽見母親和段應麟通話,我才知道你從澳門段家逃出來了,居然是為了找我們。簡直荒唐。”

弟弟滿臉困惑:“你圖什麽呢?”

韓淇奧在弟弟眼裏看到了令他幾乎恐懼的尖銳,他二十年來從未這樣無措,幾乎是下意識擡手握住了弟弟的肩頭。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被抛棄的一個。我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麽發生的……我想知道你們去了哪裏,是不是還活着……”

“活着。”曾淇曜平靜地打斷他,“你看到了。”

“阿曜……”

“可是生不如死。”

韓淇奧被這輕描淡寫的一句震在原處,一時啞然。

“韓淇奧……你知道為什麽你姓韓,而我姓曾嗎?”曾淇曜輕輕地,一字一句道,“因為我們的命,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安排好了。我姓曾,注定暴露在刀口之下,你姓韓,你永遠不被世人所知,得以安度一生。這就是為什麽,段應麟帶走你,卻沒有人任何人起疑。而我不得不随母親回到曾家,把名字一筆一劃寫到曾家的族譜上……”

“所以啊……”曾淇曜勾了一下唇,嘆息着問,“你為什麽要回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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