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曾淇曜似笑非笑凝視着哥哥,心裏五味雜陳。
那日,曾平陽來看他,居然不小心叫錯他成了“淇奧”,他并沒有糾正,但看着媽媽的臉色,就已經猜到,或許那十年未曾謀面的哥哥出現了。
他在極度絕望裏,也曾崩潰地問過曾平陽,為什麽是他呢?
只因為哥哥早出生了幾年,所以後出生的那個,就不得不冠上一個他不想要的姓氏,必須承擔這一切嗎?
母親站在他病床前,聽到他聲聲質問,第一次哭得不能自已。
那眼淚着實吓着了曾淇曜。
就連父親死的時候,母親也沒有這樣哭過。
“曾家族女,絕不生外姓子,這是祖訓。第一個兒子已經是外姓,媽媽以為你來的時候,可以為曾家留下點什麽……我對父母不孝,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這個了。”
曾淇曜良久無言。
命運何其詭谲何其可笑。
他不願意的人生,從一個他不願意的姓氏開始,一路向不可預料的悲劇走去,他眼睜睜看着行差踏錯,卻別無選擇。
他從來都沒有選擇。
他連抱怨的資格都不再有,只得起身抱住母親,認命一般。
“對不起,媽媽。”
曾淇曜閉上眼睛,周遭那麽靜,他幾乎能聽到輸液汩汩進入靜脈的聲音,又或許那只是錯覺。
一片死寂裏,他聽到韓淇奧聲音低啞的問他:“所以……你們在曾端陽的掌控下生活?”
曾淇曜忽然覺得厭倦。
“你走吧,我沒有別的可以告訴你了。”
靜默了一會兒,他聽到韓淇奧的腳步聲,然後是門開的聲音,随後,一切卻又恢複靜止,仿佛被按住了暫停鍵。
他緩緩張開眼,看到拉開一條門縫,背對着他的韓淇奧。
那就是他的哥哥啊。
筆挺的脊梁和肩臂的輪廓那樣有力,仿佛要塞滿他的視線。然後,他聽到哥哥沙啞的聲音。
“阿曜,你們走的時候,我以為你們會回來,我不知道那一走居然就是十年。”
“我不知道……還來不得來及。阿曜,我已經把你們都裝在我骨頭裏了,這些年……我所有的噩夢都是你們離開那一天。如果你願意,我現在開始學着怎麽去當一個哥哥。你……願意麽。”
曾淇曜一時間有些發怔。
韓淇奧握住門把的指節骨攥得發白,低垂着頭,那繃直的脊背似乎這是才洩了力氣,變成一個稍微放松的弧度。
曾淇曜靜靜看着他的背影,眼睛裏看不出任何情緒,很快說了一句:“好啊。”
韓淇奧聞言整個人都仿佛僵住,半晌,才說聲謝謝。
離開時,阿曜看到哥哥擡起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眶。
他下意識擡起手,按住眼角,才發現有淚。
寬闊的庭院中,尹義璠正坐在長椅上,慢條斯理抽一支雪茄。
韓淇奧站在幾步之外看着男人的背影,方才因見曾淇曜而起伏的心緒,變得和緩。
混亂的思路,像男人吐出又消散的煙霧一樣,慢慢清晰起來。
韓淇奧走過去,坐在尹義璠身側。
“怎麽樣?”尹義璠掐滅了煙,漫不經心似的看他。
韓淇奧克制住心事重重,盡量輕松地點點頭:“他一眼就認出我了。可能這就是血緣吧。”
尹義璠露出一點笑意,那笑容卻并不溫和。他被看着稍微緊張起來。
“他有沒有講起曾端陽?”
韓淇奧皺了一下眉。
尹義璠早就知道——所以他才質問他來港找曾平陽的原因,是這樣嗎?
他怕他想去複仇?
困惑、恍然、糾結已然擺在臉上,尹義璠擡手拍了拍他肩頭,沒說話。
韓淇奧感受到秋風拂面,落葉蕭瑟,舉目望向長空。
某個瞬間,他動了分明不該的心思。母親和阿曜的處境堪憂,可曾家的事,他無力插手,甚至都沒有機會走到曾端陽面前。
可是,如果是尹義璠——
“尹先生……”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尹義璠站起身,“我留你已經是護着你一條命——我希望你知道進退分寸。這些話我不會說第二次。”
韓淇奧坐在原處,怔怔瞧見男人走出視線,才有保镖在身側彬彬有禮催促:“韓少……”
他機械地站起身,邁動步子。
原以為自己不會失望,但尹義璠涼薄的、警告的眼神,仍舊戳痛他某根心弦。
回程路上,身側的男人難得打破沉默。
“覺得失望?”
韓淇奧偏頭看他:“這是人之常情。”
尹義璠一笑:“或許你可以努力到讓我覺得你值得花費心思的程度。”
“有這個可能性?”韓淇奧失笑,“就算我再怎麽努力,難道還能叫你愛上我?”
“總還是有可能的。”
韓淇奧微微一怔,百思不得其解。
“怎麽努力?”
尹義璠目不轉睛凝視了他一會兒,淡淡開口。
“如果有天你連對着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都在走心,那就算是努力了。”
當晚,韓淇奧洗過澡,坐在抄手游廊的欄杆上,看着院中的草木出神。
遠處有輪值的保安在換班,他循聲望過去,怔了一怔。
那保镖正要換班去別處,一轉身,恰與他對視,視線交接之際,那人面部肌肉一緊,以可見的力道咬緊了牙關,似乎驚詫恐懼至極。
——是那天見過的三顆痣!
三顆痣……他果然沒有認錯,那是段應麟在港城的心腹下手!
韓淇奧心下一緊,知曉三顆痣認出了他,可當年在澳門,保镖多如牛毛,他那時年紀尚小,記不清三顆痣也絕對合情合理。
他克制住心頭一點驚懼,若無其事掃過一眼,仿佛不過是好奇作祟。
接着,他盡量平靜地起身進房。
尹義璠不在。
回身關上門,只覺手心已經冷汗涔涔。
段應麟培養出來的心腹手下,從來殺伐決斷毫不手軟。若他當下全然暴露出自己識破潛伏,後果不堪設想。
他想要撥給曲斌電話,卻遲疑了良久。
段應麟究竟要做什麽,他全然不知。
若要暗殺尹義璠,那人似乎還在觀望中,等待恰當時機,畢竟石澳安保系統如此嚴密,三顆痣單獨作戰,必然要搭上性命。
若是竊取情報,以保镖身份,除了趙成安,幾乎沒有旁人有機會得手。
他不該在這個時候貿然插手。
就在兩難之中,電話忽然響起,韓淇奧皺了皺眉接起,那頭的聲音幾乎不能更熟悉。
“淇奧……”段應麟的聲音一如往日淡靜溫儒,開門見山道,“我的人說……你或許瞧見了。”
“這是死亡通知嗎?”
“淇奧……”段應麟失笑,“當年放你走時,我不舍得動你分毫,現今也是如此。我養你長大,難道只為了到頭來得你一捧骨灰?你怎麽将我想得這樣冷血?”
韓淇奧深吸一口氣:“段叔叔……”
這一聲喚似乎将歲月也拉回了從前,段應麟的語調越發柔和:“我在聽,淇奧。”
“你想做什麽?”
“你問我,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尹義璠?”
韓淇奧避而不答:“為了好奇心。”
“淇奧,你對別人的事從來沒有好奇心,除非他在你眼裏不是別人。”段應麟語調微涼,“他就讓你那麽心甘情願?你我朝夕相處十餘年,也抵不上這短短數十日?你為他問我的安排,是想我怎麽做?我撤了人手放他高枕無憂,還是要送你人情贏得他信任?無論怎樣,都是戳我痛腳不是嗎?”
“我只是……”韓淇奧低聲道,“不知道該怎麽辦。曾家生變,你寧願瞞我這些年,也不願出手救我媽媽和弟弟,就說明這件事會危及自身,而你無從插手。除了尹義璠,我沒有別的可能,你應該明白。”
段應麟靜默良久:“來見我一面,我或許可以告訴你其它的辦法。”
韓淇奧笑了:“這個提議可真危險。”
韓淇奧上次見段應麟,是三年前他孤身離開段家大宅的時候。
扪心自問,段應麟待他算不得差,甚至可以稱得上仁至義盡。
六年來他幾乎視他如父。
如果十六歲那年,段應麟沒有在他生日那天吐露驚人心意的話,他此刻應當還在段應麟膝下,父子天倫。
那日他結束盛大的生日party,在別墅中一直尋找段應麟。
每年生日段應麟都會藏一份神秘禮物給他,他相信今年也不會例外。
後來他是在段應麟平時休息的地方找到他的。
少年帶着無限的好奇推門而入,想知道究竟段叔叔要給他怎樣的生日驚喜。
他沒料到,那居然是一個裹挾了□□意味的深吻,幾乎令未谙人事的韓淇奧手足無措,直到那吻蔓延到頸間,他才狼狽不堪地掙脫開來,卻連一聲質問都無法出口。
眼前的男人已過而立,卻還斯文俊逸,豐神朗然。他知曉段應麟是怎樣的人,若非真心,絕不會對摯友遺孤做出情不自禁的舉動。
年少的韓淇奧坐在沙發上,下意識擡手捂住火辣辣的唇瓣,紅透了耳尖,只覺耳際是轟隆隆的嗡鳴,以至于連段應麟的說話聲都聽不真切。
“淇奧。”段應麟單膝跪在面前,一手撐在他身側的沙發上,俯身在他耳邊低語,“我一直在等你長大。”
颠倒錯亂的世界,令他痛苦不堪地垂下頭。
“對不起。”韓淇奧避開段應麟的視線,強自冷靜道,“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段應麟并不勉強他立時就回答,體貼地起身,臨走在他額上淺吻一下:“我一直在給你時間,不差這一時片刻。”
他的十六歲生日,在一片錯亂中渡過。
而接下來的日子,對他而言越發像是折磨。
段應麟在與他的相處中,漸漸不着痕跡地轉變模式。段應麟不再守之以禮,暧昧的言辭動作自然而然切換到戀人模式,韓淇奧無意于此,始終抗拒。
可即便他表明抗拒,段應麟也只是寬容忍耐,這段錯了位的父子情份,尚能粉飾太平。
有一日段應麟醉酒而歸,徑自走到樓上他的卧房,将熟睡的他毫無征兆喚醒。
他在極度震驚中,起初幾乎忘了反抗,等回過神來,随着砰一聲,子彈擦着段應麟心髒邊兒打了進去。而他在鮮血中遲遲意識到自己手中握着槍。
——那是十五歲生日時,段應麟親自送給他的一把□□。
六年來段應麟教他開槍習武,為他找最好的搏擊教練,為他配置最好的射擊場。足夠讓韓淇奧勤習的槍法臻于一流境地,指哪打哪,纖毫無缪。
這□□法,最後用到了他身上。
他知道韓淇奧必定是殺心遽起,可真正扣動扳機的一霎,竟還是心軟了。
他倒在血泊裏的時候還不忘囑咐趕來的手下,把他關起來——別傷他。
養子起了殺心,所有心腹都要斬草除根,但段應麟遲遲不能開口。韓淇奧被軟禁在段宅十餘日,段應麟傷勢緩和後,第一件事就是去見他。
少年短短半月就瘦得幾乎脫了形,段應麟推門進來時,他正坐在床邊呆呆看着窗外,聞聲回頭,看到段叔叔全須全尾站在眼前,如釋負重。
段應麟連傷都抛到了腦後,想:他果然是不想我出事的。
事已至此,段應麟已經不能收手。
但韓淇奧永遠能出人意料。
韓淇奧離開的那天,驚動整個段宅。段應麟心急火燎追過去,卻被告知,韓淇奧已經進入段應麟的地下倉庫。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突破了重重安保網絡,但他做到了。
十六歲的少年站在滿倉彈藥前,慢條斯理點燃一根火柴,輕描淡寫開口。
“讓我走,或者同歸于盡。”
段應麟怒極而笑,但很快他發現,對方是認真的。
六年來林林總總都在腦海裏打了晃,他想起這小子剛出生的時候,韓君莫抱着他說,段董,你看看他,是不是很像我。
他覺得不像。
嬰兒唇薄,必然是個冷心冷肺的人物,和韓君莫那個至純至善的人怎能一樣。
他們果然一點都不像。
韓君莫是個表面顯冷,內裏古道熱腸的一個人,無論戲裏多淡漠都是演出來的。可韓淇奧卻是真的狠絕,所以韓淇奧說要同歸于盡,他居然不敢不信。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做了六年來最後一個妥協。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示意他放下火。
“你想去哪,我來安排。”
韓淇奧似乎有些訝異:“你發誓?”
段應麟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然後他當着身後所有拿着槍的手下,當着韓淇奧的面,伸出手發了個毒誓。
韓淇奧走的那天他沒去機場送。
手下還在勸:“段先生,不是我多嘴,今日放虎歸山,後患……”
話沒說完,段應麟猛地回身給了他一巴掌,一貫斯文的面上竟是暴怒模樣,手下駭了一跳,連聲都沒敢出。
段應麟一字一句道:“我養了他六年。”
這話說出口,不知是為了要自己斷絕掉那點不切實際的念想,還是為了警告手下善待韓淇奧。
韓淇奧離開段家的種種動向,都在段應麟掌握之中。
唯獨尹義璠,是段應麟未曾想到的意外。
守了十年不曾動過一指頭孩子,一時不察成了旁人囊中之物——段應麟遲遲得知時,幾乎盛怒。
但一切都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