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韓淇奧沒能找到努力的門路,因為尹義璠忙于公務,又離港了。
據曲斌說,尹先生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到處飛。
尹義璠返港已經是半個月後,韓淇奧結束剛剛下戲,而公司顯然也已經得到尹家施壓,不再給他安排通告。
他成了真正被豢養的閑人一個。
尹義璠回來時,已是黃昏。
他正老老實實待在院子裏喂魚。抄手游廊外頭一泓清泉,裏頭養着花花綠綠幾尾錦鯉。尹義璠素來不喜歡身邊擱什麽活物,是曲斌養在水裏的,說是讨個好兆頭。
韓淇奧坐在石頭上,手裏捏着半塊點心,若有所思地捏碎了投進水裏,卻不知道那些魚早就吃飽了,卻還争先恐後朝水面湧。
“再喂下去,你恐怕就得送它們見閻王了。”
尹義璠風塵仆仆走到他身側,擡手覆住他冰涼的後頸,安撫幼寵般拍了一拍,低低一笑:“還是撐死鬼。”
韓淇奧仰頭望他,眼神清明,尹義璠微微一頓,就勢俯首,吻在少年唇邊。
“明日同我一道去日本。”他說,“泡溫泉,好不好?”
韓淇奧歪着頭,心道,就算我說不好,難道你就能說不去?
當然不能。
尹義璠是開罪不起的。
韓淇奧是第一次去箱根。
他一直以為尹義璠此次出行應該是為了公事,所以才會帶了一堆人,私人飛機幾乎坐滿。
到了地方,他才意識到,這不是公事,竟然真的只是度假。
箱根讓人總覺得身處世外,草木環繞,溪流潺潺。
當晚,一行人落腳在蘆湖不遠處,舉目能望見終年積雪的富士山。
一切都美好到失真。
他坐在主屋緩臺上,看趙成安帶着人查看四處,然後神不知鬼不覺隐匿在庭院角落裏。
身後的拉門輕輕動了,一個陌生的青年不知何時出現,只着一雙白襪,走到他身側。
青年容貌中正,讓人聯想到正氣凜然四個字,眉眼分明,舉手投足都十分沉穩。
在韓淇奧開口前,青年坐在他旁邊,伸出手來。
“你就是淇奧吧?”他說,“我姓孔,孔承籌。”
少年遲疑地伸手相握,腦中迅速搜尋對方的名字,幾秒後恍然——是尹義璠的好友。
那個孔家老三。
孔承籌微微笑道:“我知尹義璠最近攤上個麻煩,原來不甩脫,是因為他甘之如饴。”
韓淇奧揚眉,反問:“是麽?”
再要說話,尹義璠已自庭院進來,站在兩人跟前。
“你話真的很多。”男人搭上他的肩,用眼神示意對方緘口,又向少年介紹,“孔家三公子,也是這間町屋的主人。”
“沒錯。”孔承籌站起身,着了木屐下到院落裏來,行走間發出噠噠的聲響。他抻了個懶腰,回頭朝少年一笑:“敢把房子建在火山湖邊上,也是需要莫大勇氣的,不是麽?”
韓淇奧聽得勾唇,不妨尹義璠按住他翹起的唇角。
“笑什麽?”
韓淇奧僵住了表情,半晌才問:“你是不願我因為別人笑?還是我連笑不笑,都要聽你吩咐?”
眼前的少年容色清冷,眉梢眼角帶了一抹孤豔,而本人竟是全無自知。
尹義璠按住他唇角的手緩緩滑落肩頭,在摩挲在少年後頸,手指在柔軟的發間停住。
他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因為他忽然發現,那一瞬間的不悅,是因為他不願意韓淇奧因為別人笑。
哪怕對方是摯友孔承籌。
他驀然松開手,意識到這幾秒間,自己的心意有所越界。
似乎超出了最初的那點征服欲或是頭腦發熱。
韓淇奧轉盼間的眼神,笑容,都在牽動他的心神,不知不覺地。
這明明只是個生得不錯的少年而已。可這個念頭生出來,已經是在亡羊補牢。
尹義璠低聲道:“等我回來,別亂走。有事找趙成安。”
他走得突然,韓淇奧并不明白尹義璠突然肅容的因由,只感覺到氣氛有些低沉。
他目送尹義璠和孔承籌離開,摸了摸被撫過的頭發,眨眨眼,又忽地想起什麽。
三顆痣。
這個人始終是顆□□。他被發現了嗎?還是仍躲在暗處伺機而動?
這次出行……趙成安所帶的人裏,會不會有他?
趙成安剛好經過門前。
韓淇奧問道:“尹先生去了哪裏?”
“關你什麽事?”趙成安皺眉看他,沒好氣道。
韓淇奧起身走進屋內:“當我沒問過。”
拉門關上的前一秒,趙成安疾步奔到他身後,追問道:“你什麽意思?”
韓淇奧回過身,趙成安原是一臉怒氣,瞧見少年神色安淡,火氣先消了八分。
“趙先生。”他說,“如果你真心要問我的意見,我建議你加倍注意尹先生的安危。如果你只是來尋釁打架,我也随時奉陪。”
趙成安被說得愣住,将信将疑地盯了他半晌。
“我就當你是好心提醒我啦!”
韓淇奧平靜地轉身離開:“多謝。”
尹義璠與孔承籌大約是為公事出門,回來時已是黃昏。
箱根落霞潋滟,連帶着冬日的霧氣都變得绮麗朦胧。
走進後院的溫泉,尹義璠擡手攔了一下身後的孔承籌。
孔承籌住步,卻還是看見溫泉裏少年。
韓淇奧上身赤膊,浸在煙氣缭繞的泉水中,漆黑的發濕了,便貼在耳鬓,越發襯得容色如玉。
手邊擱着一盞茶,連着托盤飄在水面,微微泛着綠意。
似乎這時候才聽到聲響,少年遲遲回眸,與兩個男人相視。
尹義璠深深望了他一眼,才回身朝孔承籌道:“請回?”
孔承籌愣了片刻,不由失笑,随即壓低了聲音道:“阿璠,在他面前,你是否防我防得太過?”
在尹義璠微愠前,孔承籌拍拍好友肩頭:“不過我懂得。盡興。”
這位三公子果然識趣,話一說完,轉身就走。
尹義璠這才緩步行到泉邊,脫下浴衣。
伴随着嘩啦聲響,韓淇奧已被浸入泉中的男人按住了肩頭,更緊地貼向邊緣。
“你真是在玩火。”
少年的脊背被硌到,未及呼痛,就陷入一場齒頰纏綿。
“唔……”
少年惋惜地看到那盞茶灑在托盤上,下意識伸手将托盤拿出溫泉,擱在外頭,而男人的吻已輕描淡寫落在耳後。
他整個人被籠罩在對方兩臂與胸膛環圍的城池之中,不得縫隙脫身。
伸手抵住尹義璠胸口,這一點抗拒卻真的喚起對方的回應,稍稍退開幾寸。
“尹先生,我不知道您喜歡這種特殊的場合?”
“惡人先告狀。”尹義璠勾住他的下巴,“你難道不是故意等在這裏誘惑我?”
少年望他片刻,竟真的微微一笑。
“是。”韓淇奧坦然道,“這算得上足夠努力了嗎?”
——或許你可以努力到讓我覺得你值得花費心思的程度。
他為得是這句話。
尹義璠閉了一下眼睛,似乎是想失笑,卻又止住了笑意。
“韓淇奧。”他說,“關于你與曾家……”
下一刻,他驀地止住聲音,周遭靜下來。尹義璠忽然肌肉繃緊,猛地躍出泉水,朝他伸出手。
“來!”
韓淇奧意識到危機逼近,才出溫泉,就被猛地撲倒在地。
手肘下意識撐在石頭嶙峋的地面,瞬間擦破的地方傳來火辣辣的痛覺,幾乎是在同時,砰一聲槍響,韓淇奧方才站立之處,後方的工藝燈已經被打了個稀巴爛。
這一刻所有身體磕碰傳來的痛覺都麻木,韓淇奧只覺自己的視線靜止,而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緊張瞬間填滿整個心髒,他知道是尹義璠救了自己一命。
尹義璠容不得他開口詢問,已經當機立斷将他扯入溫泉邊的濃密灌木從中。
槍擊一路追逐着他們的路線,直到二人消失在灌木之中。
草木的香氣充盈四周,同時也帶來了劃破皮膚的痛苦。
但這濃密而略高的絕佳掩體無疑給了他們一線生機。
錯過了最佳的時機,再盲目下手只會暴露身份。殺手經驗老道,這一次卻低估了尹義璠的敏銳。
尹義璠的保镖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接連沖入院子,随即便是一陣槍響和低喊。
“保護璠爺!”
“跟我來這邊!有三個人!快!”
“去确認孔先生有沒有事!”
尹義璠抓着韓淇奧的手這時候才慢慢放松下來。
男人另一只手裏握着的槍,不知什麽時候打開了保險。韓淇奧偏頭凝視男人側臉,屏住呼吸。
尹義璠感知到他的注視,轉過頭。
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對方的影子,做了一個口型“It’s okay”。
無聲,而近乎溫柔。
這次出行,保镖沒有跟得太近,以趙成安為他布下的安保網的嚴密程度,居然會出這樣的漏洞,也的确出乎意料。
尹義璠身上只擱了一把□□Mark XIX,随着衣服放在溫泉邊,撲倒韓淇奧時已經順便撈在手中。
而刻下,單憑□□ 50米的射程,他沒有把握自保和準确還擊。
況且身邊還跟着一個韓淇奧。
水滴順着皮膚滴答滴答往下落,兩人屏息凝神不敢妄動,聽着外面的聲音判斷此刻的局勢。
韓淇奧微微揚起臉,透過茂密的枝葉,視線于45°的平面掃視了一圈。然後他的眼神落在幾十米開外,位于溫泉邊上的二層町屋,那是他們落腳下榻的地方。
——也是射程內唯一一棟可以藏匿狙擊手的建築。
韓淇奧下意識回手握住了尹義璠的手腕,想要開口提醒,突然,他看到有紅色的光點毫無預兆出現在在尹義璠肩頭。
來不及了。他想。
韓淇奧整個人僵硬住,蹲着的膝蓋發出清晰的,喀拉的聲音,似乎骨頭都要凝固,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慢了下來。
尹義璠緩緩回握住他的手,然後松開,無言示意,他也看到了。
但随後,那光點又慢慢往旁邊移動,似乎是在二人之間猶豫了片刻。
韓淇奧周身寒徹。那人在遲疑究竟目标是誰!
可怎會遲疑?有誰會把他當做目标?
可這片刻的遲疑,已經足夠了。千鈞一發之際,本就不該有絲毫猶豫。
尹義璠突地翻身将韓淇奧撲在地上,就在他翻身的瞬間,手臂沿着旋轉的方向高擡點射,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兩聲槍響同時爆出!
韓淇奧背部重重觸地,驀然瞪大眼睛,看着壓在他身上的尹義璠。
子彈擦過的背部燃起火辣辣的灼痛感,而對手一擊過後再無動靜,兩人臉對着臉同時松了口氣。
韓淇奧臉色蒼白的望着他,兩人幾乎是鼻尖對着鼻尖,潮濕森冷的草木堆裏,不知是汗水還是露水,啪嗒一聲落在韓淇奧鬓邊,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剛才眨眼的功夫,已經是鬼門關前繞了一圈。
院子裏的槍戰似乎告一段落。
雜亂無章的腳步和呼喊聲混作一團:“璠爺!”
韓淇奧剛要起身,卻被身側的人狠狠拉下來。尹義璠神色嚴厲的瞥了他一眼,低聲命令:“別動。”
“不是你的人?”
他們靠得很近,因為不敢說的太大聲,幾乎是唇貼着耳。
尹義璠說:“誰知道。”
韓淇奧心思百轉,下一刻,趙成安的聲音傳過來。
“璠爺!”
這次尹義璠極輕的蹙了一下眉,扯着韓淇奧慢慢站起身。
他那樣泰然,好像剛剛被逼到灌木叢中躲避的舉動,根本無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