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茶室內十分昏暗。

趙成安剛一落座,就朝尹義璠道:“原來那家夥也在箱根,他居然敢堂而皇之和咱們打照面,璠爺,您看這個段先生,是不是要……”

男人不置可否,望着專心做茶道那和服女子,居然是略一挑眉,用日文開口問道:“真理子,你覺得如何?”

那茶道女郎竟是和他相識的。

真理子柔柔颔首:“段先生只帶着朋友來飲茶,并未言及其它。至于他與您有何種過節,又該如何處理,恐怕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事情。”

韓淇奧聽不懂,只覺這女子說話時顧盼生姿,楚楚動人。

女郎茶已備好,恭敬呈遞給三個男人,待呈給韓淇奧時,手卻微微一顫,險些濺出茶水來。好在少年眼疾手快,将茶盞穩穩接住了。

“謝謝。”韓淇奧勉強用不甚流利的日文道謝。

趙成安嘿嘿笑了兩聲,見怪不怪,捅了捅少年的手肘。

“真理子最怕見美少年,她簡直是嗜美如命,所以好幾年前,老大頭一次過來,她就丢了魂一樣。”趙成安聲音雖輕,幾人坐得很近,還是悉數進了尹義璠耳裏。

男人挑眉瞥他一眼,趙成安登時熄了火。

接下來的時間裏,尹義璠便只顧和真理子講話。韓淇奧聽不懂,便借故出去透氣,徘徊在茶室門前的幽長小徑,漫不經心看風景。

片刻後,身後有人行來,回過頭,竟是那名女郎。

木屐在地上嗒嗒作響,便連踱步的姿态都搖曳生姿。真理子朝他傾身一禮,似乎要說什麽,卻礙于語言不通,比劃了一會兒,也沒有闡明意思。

真理子難堪地蹙起眉,幾秒後,她從手包中抽出一樣東西,遞給他。

那是一張發舊的照片。

黑白世界裏,青年的輪廓分明,眉目俊美,女孩抱着他手臂,容貌妍麗,眼神溫柔。兩人不過用最普通的姿勢站在庭院之中,卻卓然于天地,仿佛可以這樣天長地久下去。

照片背後是一個十年前的日期。

落款,韓君莫,曾平陽。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照片上的手寫字跡,許久都沒能動。

他知道父母曾有多麽相愛,所以才會至今對母親的離棄和拒不相認耿耿于懷。

他恍惚想起幼年記憶裏,那僅有的關于父母的印象。

曾平陽畢竟出身貴重,吃穿用度無一不講究。韓君莫是長于草野,後期發家的糙漢,不甚在意吃穿,年輕時唱歌拍片都有人給精心造型,私下裏便全然不修邊幅。

在很小的時候,就看着爸爸媽媽為了這些瑣碎的事吵過不止一次,什麽出街不要穿那個,襪子不要亂放要疊好,千萬的名表戴在手上你竟然只配老頭衫……

曾平陽讨厭極了丈夫的品味,多數時候争吵一旦掀起,韓君莫便只顧垂着頭稱是,若是真心惱了,也只有心灰意冷的一句,我知我配你不起。

一個無人不曉的當紅明星,竟會在家裏,對着妻子低三下四,真心實意地講,我配你不起。

該是怎樣卑微地去愛了,才能夠如此開口。

這話如同殺手锏,起初曾平陽的指責戛然而止,豆大的淚珠直往下落,無言地抱着丈夫道歉。後來這話只出口頭兩個字,曾平陽便舉起白旗,宣告認輸。

那時韓淇奧不懂得那是什麽,現在想想,要為彼此心疼退讓多少,才能連這話都不忍去聽呢。

原來他曾見過那樣美好的愛情。可後來家殘離散,卻再也沒有了。

父親去後,他再也沒有見母親為誰掉過一滴眼淚。那壓抑的時光裏,他不得不開始了漫長的自我封閉和麻木,仿佛與父親的生死也隔了一層,看得不甚清楚——他卻又明知,他是不願意看清楚。

這個破敗的、不再圓滿的、充滿了倉惶悲涼的世界。

他不願看清楚。

真理子記着還有一句話沒有帶到,便費力地吐出“段”這個音來。韓淇奧花了一會兒工夫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說的是,這張照片,是段先生要我轉交給你的。

真理子完成了任務,便轉身離開。

他獨自捏着那張照片,立在原處,心中忽而五味雜陳。

他離開段家的時候,什麽舊物都沒帶。這張照片是他夾在書裏,一直擱在書架上的。他知道段應麟對他所有隐私都了如指掌,更何況一張夾在書裏的照片。

但今天将照片給他,又是什麽意思?

像是在暗示,你父母的事情只有我最了解,只有我最有資格置喙。

又像是在解釋,雖然我不該喜歡你,可我畢竟是你父母最信任的人,也是這世上最熟悉你的人,所以你應該回到我身邊來。

韓淇奧不喜歡被看得這樣透徹,他孤立無援的境地被展露在人前,而對此無能為力。他視段應麟如父,為了不逆人倫離開,卻又因為一個根本毫無頭緒的,想挽回母親的願景,賭氣轉頭爬上另一個男人的床。

說到底不過從一個附庸,變成另一個附庸。

他不喜歡這種難堪的境地。

回轉過身,尹義璠正站在幾步之外看着他。

男人的眼神很深沉,他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關于段應麟,他從沒有向他清楚地坦誠過,這一刻,又忽地有些百口莫辯起來。

可他為什麽會想要辯解?尹義璠誤會與否,對他而言重要嗎?

好像竟是……重要的。

韓淇奧在心裏倒抽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将照片背到身後,困惑起尹義璠對自己的意義究竟是什麽。

“我原以為段應麟出現在箱根,是為了在暗殺不成後,向我示威。”

尹義璠緩步朝他走過來,直至方寸之距,伸手搭住他脊背,将他輕輕攬住,而後那只手沿着少年單薄的脊骨向下,捉住他隐藏起來的手,從他手裏拿走了照片。

“一雙璧人。”尹義璠垂眸看着照片,如是評價,又微微一笑,“現在我才知道,他來箱根,是為了見你。”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将尹義璠整個人淹沒。

這麽多年來,從沒有一任情人敢當着他的面與別人纏夾不清。

若是做戲,耍花槍,他素來不容,若是想假戲真做,還沒人敢這般膽大妄為地觸怒他。

可眼前這個孩子似乎被他一路退讓縱容得不知天高地厚,他為了保他,将他置在身側,卻不想他成了最險大的那顆□□,稍有行差踏錯,恐怕不止是之前溫泉事故那樣的生死一線。

或許夜深人靜之際,狀似安靜的少年,已操刀逼近心口。

“韓淇奧,你想走?”

少年聞言,臉色有一霎發白,随即緊緊抿住了唇。

韓淇奧沒有辦法回答這句話。

你想走嗎?

他會不想走嗎?他本來就是該走的。

尹義璠從頭到尾就沒有給過他選擇,他不過一時被可以得見曾平陽的幻想所誘惑,佯作心甘情願成為對方的豢養物。

事到如今所有希望都已破滅,他不知尹義璠開出的空頭支票何時才能有效,而他是絕對沒有自信做到動搖對方決定的那一步的。

愛這個東西,他自己原本沒有,又怎麽能讓他相信?

刻下這個被人贓并獲的場景,他如同一個被當場發現與仇敵暗通款曲的家妾,還做得極致隐蔽,頗為浪漫,這在尹義璠看來該是何等荒唐。

如果這時候尹義璠懷疑他是被段應麟派到身邊的卧底,他想他都不會有什麽驚訝的。

少年眼神瞬息萬變,張了張口,才直視着尹義璠,啞聲道:“我不能想嗎?”

這次尹義璠的神色與以往任何一次的不痛不癢都不同。

從前那些試探只是小打小鬧,這一次的當面揭破,才是重頭。

韓淇奧感知到了危機,一個聲音切實地響徹在鼓膜,告知他此刻任何的妄動,都可能會釀成大錯,沒命回去。

他勉強挑唇,打破這持續了幾十秒的死寂。

“尹先生,可我光是想是沒有用的,還得有本事去做才行。”

他要承認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寵物而已。

尹義璠的臉色終于緩和了一些。

“你知道就好。”男人轉身進了茶室,跟出來的趙成安一直在側不敢出聲,直到此刻才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感嘆他的命大。

而尹義璠轉身之際,韓淇奧才驚覺,自己脊背竟出了細細密密一層冷汗。

隔日,一行人返港。

韓淇奧和尹義璠分開回去,并未同行。趙成安也不遮掩,給他的理由就是為保萬無一失。他聽了也只是點點頭。

可是一到港,他就被帶往石澳尹宅的地室。

周圍幾個人将他圍住,手拷在地室鐵欄,從頭到腳将他搜了個遍。他心知疑慮已生,這點徹查是必要的,可無論如何也沒能想到,他身上竟會當真搜出東西來。

負責搜身的人經驗豐富,将他移動電話拿出,悉心拆卸,最終在裏頭找到了一個粘着的比指甲蓋還小的金屬塊。

他一手被牢牢拷在牆根的鐵鏈上,只得盤膝在地,眼睜睜瞧着那人在身側拆卸,瞧見這樣一個零件,也是周身一僵。

“定位器。”有人道。

“沒錯。”拆卸的人并不否認,将東西交給手下,“去看看能否追蹤到主機。”

在側看了許久的曲斌終于朝韓淇奧望過來,皺眉道:“韓先生,可否請您解釋一下?”

少年默了片刻:“我想見尹義璠。”

“韓先生!尹先生現在無暇見你,請你和我溝通。”

“這搜查是他授意的嗎?”

“韓先生。”曲斌眼中有鮮見的冷然,“你以為沒有尹先生開口,我會突然帶人來冒犯你?”

韓淇奧猛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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