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地室冰寒,他卻只覺涼意從髒腑裏一直往外擴散,直至指尖都有些麻木。

對于隐瞞、輕慢,尹義璠都可以當做情趣,唯獨關乎生死時,作為身系重任的家主,尹義璠不能放任自己涉險。

他原以為自己涼薄,尹義璠卻只有更甚。

“曲先生。”他驀地張開眼,一字一頓道,“我不知道那東西為什麽在我電話裏。”

曲斌冷冷觑着他。

“是真的。”他幹涸的唇緊緊抿起,幾乎繃得發痛了,“請你相信我,要殺尹先生,我不會選擇和人串謀,更不會露出這樣大的馬腳。”

“這不是最要緊的。”曲斌定定看了他良久。

少年在禁锢下,雪白的手腕落在冰涼的帖铐中,相映成色,他才下飛機就被挾持至此,還穿着一身純黑色的風衣,下擺在将他铐住時,因掙紮而沾染了灰塵。

他的發有些長了,劉海細細碎碎蓋在眉上,就那麽淡淡看過來,曲斌卻心頭一突,總覺得那清冽淡漠的眼底像是有刀子,輕輕在他身上劃了一下。

“最要緊的是,尹先生認為再留你下去,所失要大過所得。”

曲斌一句話猶如判決,他瞧見少年聞言後,雙眼微微垂下,似是頹然認命,不由心中嘆息。

在這偌大港城,失蹤個把人,是沒人在意的,更何況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演員。

即便他是曾平陽的兒子,也有數千種方法,能令曾平陽不得不篤信一個假象——韓淇奧意外喪命的假象。

“是我錯了。”少年垂着眸,喃喃道。

他大錯特錯。

這些年他的自以為是一步步将他推向這樣的境地。他自以為自己有本事逃離段應麟,就也有辦法在別人那裏任意選擇去留,卻忘了段應麟能一再退讓,是因為十數年的牽絆和無法割舍的在乎。而這樣的在乎,在任何人那裏都不會再有了。

他自以為能夠憑一己之力尋到母親,讨要一個真相,又自以為能夠憑一夕歡娛動搖尹義璠的心意,拖他趟進這場家族争鬥的渾水。

是他被那不容抗拒的假象蒙蔽住了,才會以為尹義璠想與他上床背後的的潛臺詞是,他也會願意為你做其他的事情。

而直到這萬劫不複的絕境裏,他才猛然意識到,他對尹義璠的那些期待,源自于連他自己也恥于承認的一點在意。

他在意這個男人,所以在二難選擇裏抛舍沈孝昀選擇了尹義璠,所以叛逃了那個對情愛百般抗拒的自己,投入他給予的一場缱绻和歡愉。

他曾以為自己滿懷私心,半推半就,可事實上,他其實是甘之如饴。

“曲先生。”少年在長久的靜默後,終于重新擡起臉來,“我還有機會再見一見尹先生嗎?”

“即便尹先生願意,我也不會同意。淇奧。”曲斌嘆息着喚他的名字,“我只怕璠爺見了你,會心軟。可你也應當明白,他坐的是最不該心軟的位置。箱根事故早已傳得滿天飛,內鬼有兩名至今蹤跡全無,這件事需要有一個交代,否則會讓人笑掉大牙!更會在段應麟這個初來乍到的澳門佬面前無以立威。淇奧,你是曾家人,我想你不會不懂各種關節。”

“所以這件事根本不關乎真假。”韓淇奧冷冷道,“只關乎我與段家的關系,而我的生死,足以令段應麟受到沖擊。”

曲斌無言以對。因為少年說的字字句句皆是真相。

“我寧願他要我死,是為了誤會。”他喃喃念完這句話,另一只尚且自由的手稍稍擡起,朝曲斌道,“借我電話,我想最後和媽媽說句話。”

“韓先生,這個關頭,我勸你不要耍花樣。”曲斌不為所動。

“求你。曲先生。我求你。”少年在這場殘忍的判決面前,維持許久的冷靜終于撕開了裂縫。

他擡手撐出額頭,有淚自眼角傾瀉而出。

“這麽久以來我唯一的願望只是想聽媽媽叫我一聲,想聽她承認我是她的兒子。曲先生,請你告訴我,這到底是多大的奢望,為什麽會這麽難!什麽曾家人韓家人!我媽媽從頭到尾都不願意回到曾家,如果她沒有回來,我也不會貿然走進別人布的局裏,到了今天這種田地!”

“曲先生。”他哽咽着聲音,低聲問道,“請問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地室那樣安靜。

少年泫然抽泣,曲斌心頭也不禁惋惜。

他一路看着少年如何誤入食肉者的争鬥,成為一個犧牲品,亦只能袖手旁觀,無能為力。

“淇奧。”曲斌無意識地朝他走近幾步,遞過手帕,“落地哭三聲,好壞命生成。”

少年埋着頭,似是不肯淚面為人所見,便只是探手去夠那手帕。

指尖觸及到柔軟的竹節棉,食指與拇指捏緊了一角,曲斌正要收手,下一刻整個人天旋地轉,待意識回複,已被少年拖行在地,以臂肘牢牢鎖住喉嚨。

手帕滾落在地面,沾滿了塵土。

“別動。”少年清冽的語聲已恢複鎮定,剛才的哭腔已蕩然無存,他極致冷淡地陳述事實,“我年少學拳,唯一在意的就是如何殺人,而非架勢。所以如果你不小心動了,我怕我扭斷你喉嚨的身體反射,會遠遠快過我的理智判斷。”

“淇奧,你走不掉的。”

曲斌畢竟打滾港城這些年,見慣風浪,即便在這樣的生死一線,也未有勃然變色,不過淡淡說道,“尹宅戒備森嚴,這處地室亦有監控,你方才一舉一動都已被所有安保系統記錄在案,不出片刻就會有人沖進來,幾十把槍對準你,你想走,只怕是插翅難飛。”

“我不走。”韓淇奧鎖緊了他喉頭,“我想同尹先生做個交易。”

他仰面,視線掃過屋頂四角的監控,最終在一個位置視線定格,微微展笑。

“尹先生,你在嗎?”

曲斌緊張起來,斥道:“你以為璠爺會因此露面?我曲斌不過無足輕重之輩,你別異想天開,以為拿住我,就拿住了談判的籌碼!”

“是嗎?曲先生還不算是籌碼?”韓淇奧輕聲道,“為什麽我覺得曲先生是在看輕自己?我以為曲先生不單是籌碼,還是足以令天平傾斜的籌碼。”

他毫不畏懼望向牆角的監控,仰面一笑,接着道:“你曲斌跟了尹家二朝更疊,是尹老先生的心腹肱骨,到了今天,又是尹義璠的心腹肱骨,就算他不看在你忠心耿耿的面子上,也會看在尹老先生的面子上,不惜代價保你一命。而我被逼急了,也不是不可能拖你同歸于盡。”

說到這裏,他語氣一時涼薄狠絕。

“反正我對尹先生來說,不過是一枚向段家示威的棋子罷了。是嗎?”

他所有的掩埋心底最深的渴求,無法言之于口的悸動,步步累積到而今,都只是絕望至極的割舍。

他想尹義璠做的是對的。

換做是他,在大局面前,也會選擇犧牲這一點悸動。可現實是他無法做到無恨無痛。

他無法做到,一丁點都不在乎。

這殘忍冷漠的抛舍,他理所當然接受,卻也理所當然生出無望和隐隐的痛。

而最可笑的莫過于,他連為這段關系痛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這是段沒有名目,得不到雙方認證,恥于宣告天下又卑劣到底的床笫關系,而已。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他聽到地室門口的腳步聲,亦聽到了那熟悉的一聲低喚。

“淇奧。”男人不驚不動出現,直至走到他幾步之外,停下,“聽說你有話想同我說。”

尹義璠垂眸望向少年。

自箱根歸來,相隔甚至不到二十四小時,他與他的關系竟已天翻地覆。

他想過少年會是何等絕望,會崩潰,會求饒,會流淚,卻唯獨沒有想到過刻下的局面。

他比他想象中冷靜果決得多。

他一直将少年當做豢養的玩物,一個只知道貪戀家庭和母愛的,天真的孩子。但原來韓淇奧與他所想的,大相徑庭。

轉念想想,卻也不無可能。

這個孩子在段應麟羽翼下護了那麽多年,怎麽會學不到段應麟果決狠辣的行事作風?就連當下鎮定自若的等待談判,都與段應麟金絲眼鏡框下的沉靜、斯文,如出一轍。

他一身堡壘,是段應麟親手築成的。

“尹先生。如果我安全離開,曲斌先生就能安全回來。”

少年單薄的唇在緊張非常的刻下,被咬出了紅痕,看在男人眼裏,莫名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趙成安站在斜後方,手中的槍已看看對準了少年,卻被他眼神一瞥:“趙先生,除非你有十足把握能快過我的手,還得保證你射擊時我沒有躲在曲先生腦袋後頭。”

說着他臂肘一緊,曲斌喉頭發出咯吱聲響,登時臉色發紫。

“給他派車。”

尹義璠話一出口,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這宣告釋放怎麽聽怎麽像是借坡下驢?趙成安尤其不能理解:“璠爺,這……這不合規……”

“規矩?”尹義璠返身望他,“什麽規矩?”

趙成安瞪大了眼睛。

尹先生這表情,怎麽有點像是小朋友耍賴的胡攪蠻纏?這種場面他們難道見得少?耗個十幾二十個小時,不是沒有可能找到擊斃韓淇奧,救下曲斌的時機。

可尹義璠居然輕描淡寫一句“走吧”,就借坡下驢了?他還準備跟這小子耗上幾十個小時呢,看看等他力氣沒了,到底是自己的槍快,還是他的手快。

璠爺這分明是根本不想殺這小子吧?放水放的如同山洪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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