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深海寒徹。
少年費力地拖拽着比他還大一號的男人向上游去。
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卡在曲斌兩臂下的手慢慢地脫了力,重新抓住後,又被重量墜回更深處。仰面,視線裏是模糊的海面,仿佛能窺見一線天光。他看到有魚游過,而那輛車子已經離他很遠很遠,沉在了更深的地方。
他從不知道海裏是這樣冷的。
視線漸漸模糊,耳際仿佛有轟鳴聲,穿破他的耳膜,痛覺一路蔓延到大腦深處。
他無力地松開了扯住曲斌的手,想道,我可能要死了。
眼前閃過許多人的臉,曾平陽和他說,不要回來認我,曾淇曜問他,你為什麽要回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段應麟說好久不見,還有最後的最後,尹義璠站在幾步之外,淡淡地讓人派車給他。
他一路自澳門到港島,犯了這些傻,歷經了這些變故,想要的到底還是得不到。
心頭仿佛被什麽壁壘包裹,以致那些支離破碎的痛無法穿鑿而過,掀動他半分情緒,連這最後一刻,都能夠在遺憾裏漠然放手。這廿餘年他沒有什麽執着,沒有什麽情深,唯一想要的只是幼時看父母恩愛拌嘴的那段靜谧,明知再也回不去,卻仍是一頭紮進軟紅十丈,跌跌撞撞摸索那一星半點兒痕跡。
尹義璠強勢闖入他生命裏,将他納入羽翼之下時,他曾有過片刻錯覺。
他想,來生他不會再妄圖抓住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不放了。
他不會再貪戀于附庸旁人的希冀。
他不會再貿貿然對人生出在意。
再也不會了。
少年緩緩閉上了眼睛。
幾輛船相繼駛過這片海域,随着普通幾聲,有蛙人入水,潛向深處。蛙人們尋找片刻後,似乎是發現了目标的蹤跡,彼此打了個手勢,向少年墜落處游去。
仿佛做了一場大夢。
少年張開眼,入目是雪白的棚頂。偏過頭,有白色的熱氣從床頭旁的半杯熱水裏飄出來。他艱難地呼出一口氣,意識到這熱水是剛剛倒的。
剛剛倒的?
他驀然轉過頭。
床邊,容顏華麗的女人不施脂粉,只着一身樸素的白衣長褲,正坐在一側,安靜地望向他。
一聲極為生澀的“媽媽”堪堪要出口,卻又被緊閉的唇齒擋住了。
時光太過漫長,漫長到将這兩個字都消磨掉了輪廓,以致連發聲都變得如此艱難。
是曾平陽。
居然是曾平陽。
少年腦袋轟隆作響,怔怔地望着女人,良久都無法出聲,只怕這是一場夢,只要他一開口,夢就碎了。
曾平陽神色複雜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不是夢。
“是意外……我開車的時候不小心……”
話音未落,一個耳光毫不留情掴到臉上,打得他偏過頭去,整個人都蒙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了什麽好事?不錯,起初是他逼你,後來你不走,就是自甘下賤。”曾平陽站起身,居高臨下看着他,“他都要殺你了,你卻還和我說謊——韓淇奧,我托付段應麟教養你,不是為了看你長成這種沒骨氣的窩囊廢。你簡直,丢盡了曾家的臉面。”
她說這番話時極為冷靜,卻字字句句刺得他體無完膚。
少年臉色慘白,坐在病床上,捂着通紅的半張臉,卻無法出言反駁哪怕一句。
寂然良久,他突地嗤笑出聲,沙啞着嗓子問她:“我丢盡了曾家的臉——那你何必救我?”
“啪”地一聲。
少年此刻本就虛弱,身子歪倒在床上,整個人嗡嗡直響,半天都沒能緩過神來。
這次掌掴用了十分力道,連曾平陽自己都覺得掌心火辣辣的。
可這一耳光,也并不能令她稍微好受半點。
小的時候,曾平陽也打過他,卻絕沒有一次打臉。
他想她一定是以他為恥,憤怒到了極點。
他做了尹義璠的情人,和男人不清不楚——這可能是曾平陽矜貴至極的人生裏唯一的污點,就是拿他千刀萬剮,也沒辦法抵消她的憤怒。
“我救你——我為什麽要救你?”曾平陽揪着他的領子,将少年重新扯到跟前來,“你以為我想救你?”
少年仰着臉,望進母親眼底裏,卻見那雙眸子裏盡是血絲,一片通紅。
停了一停,曾平陽低低接着道:“我真後悔當年帶走的是淇曜,不是你。我還以為——”
她驀地抿起唇,松開了他。
還以為,還以為什麽?他能夠有朝一日長大成人,救他們出苦海,為韓君莫報仇?曾平陽啞然失笑。她把那一線希望不由分說系在了長子身上,不管他知不知道,願不願意,她以為他一定會以理想的模樣成長起來,他一定能被段應麟培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卻原來都沒有。
她的長子一貫沉默、冷清,行事乖張。他出逃澳門,來港一次又一次找她卻不得見,還為了謀生莫名其妙去做了什麽藝人,以至于引禍上身。他長成了陌生的模樣,沒一樣她看得入眼,沒一樣看得滿意。她一直有派眼線盯着他的行蹤,得知出事,趕在趙成安前頭将她救回,本想大罵他一場讓他走回正道,可看着長子冰涼如幼獸的眼神,她忽地又絕望了。
或許這就是宿命。
她這一生,自韓君莫走那日便已結束了。她又何必苛求他長成什麽樣子。
她令他姓韓,難道不就是希望他割斷與曾姓的聯系,一生平安喜樂嗎?
“別再見尹義璠。”末了,她冷聲道,“你喜歡做藝人?我送你回新藝城,親自給你鋪路,只要你安安分分,別再跑到我眼前晃悠,也別下賤得去爬男人的床。”
“韓淇奧。”曾平陽探手勾住少年的下巴,逼視他清冷的雙眼,“這是我最後一次能以母親身份對你講的話,我希望你牢牢記住。”
那一霎他想要開口将這一切誤會解釋清楚,卻終究沒有。曾平陽不知段應麟對他的觊觎,更不知他為了逼自己離開尹義璠,做了怎樣的離間手段。亦不知他與尹義璠之間,原就是一場交易。
他想她什麽都不知道,或許是好的。
曾平陽若是知曉他懷抱怎樣一個危險的目的,并無任何益處。
他佯作瑟縮地在母親手裏點了點下巴,又在曾平陽轉身離開前,拽住了女人的袖口。
“媽媽。”
這一次,他成功喊出了口。
曾平陽很是僵硬了一會兒。
這一聲媽媽,已經暌違太久了。
“陪我幾分鐘就好。”他輕聲道,“然後我會馬上離開這裏。我一定都聽你的。”
女人默了片刻,終于還是回過身,重新坐了下來。
她的手被長子握在掌心,一直沒有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