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跑馬地。
新一輪跑馬即将開閘。與簡陋棚頂甚至是露天的觀衆席不同,觀賽的絕佳視角處,是清一色的貴賓室。
孔承籌正坐在裏頭,眉頭緊鎖,等待開閘。
他身側的男人視線始終停在閘口,随着號令聲起,數馬奔騰,男人的視線仍是一動未動。
“阿璠?”
孔承籌顯然感知到好友的走神。
世家子沒有不愛馬的,但凡觀賽,哪個不是聚精會神,尹義璠是馬協的馬主,對物色品類、策騎尤其上心,今天卻一直心思不在這裏。
尹義璠陷進真皮沙發裏,手邊的雪茄一直燃着,卻忘了吸。
他稍微回過神來,道:“沒什麽。”
半個月前,曲斌落海,随即被趙成安找到救回,而韓淇奧卻不知所蹤,他一度以為他已經死了。
直到前日,趙成安才告知他,新藝城的某個酒會上,韓淇奧曾經出現過。
他沒有死。
這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好像過眼雲煙,少年輕描淡寫将這一頁揭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裏,此後的一切便都與他無關,與這危機四伏的世界亦無關聯。
韓淇奧全身而退,退得幹幹淨淨,沒半點藕斷絲連。
曲斌向他致歉,說自己一時失手被擒,卻連累了趙成安等人忙碌數日。言及韓淇奧,卻又問他,璠爺,您令他走,又放任趙成安帶人追擊,究竟是想他活,還是想他死?
彼時尹義璠沉了面色,并沒開口回答,周圍的人也不約而同跟着沉默。
這些年來,曲斌體察主上每一分心意,每一個抉擇,卻惟獨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他曾以為璠爺是想割舍韓淇奧向段應麟示威的,但當尹義璠開口放人,他卻又覺得似乎不是那麽一回事。
少年的生死,原不該重要到費心抉擇的地步,所以曲斌大難不死歸來,首先想問清的,就是這件事。
趙成安卻拉一拉曲斌手肘,叫他別再問下去。
曲斌瞥見尹義璠臉色,心忽地便揪緊了。
他們之中,只有曲斌不知,在以為韓淇奧已死的那日,璠爺是如何反常。
男人整整一天一夜足不出戶,将自己關在書房裏。隔日有人去收拾,卻見桌案上墨跡宛然,寫的字卻都被扔了。
紙簍裏滿滿登登是撕碎的廢字,偶有完整的字句露出來,還能依稀辨認出那是詩經裏的句子。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後來曲斌聽到趙成安說了這些,才無言地沉默下來。
趙成安大喇喇說:“你說璠爺到底心裏是怎麽想的?”
曲斌笑了一下,帶了點苦澀似的。
“這世上,平淡如水,柴米油鹽最消磨感情,人在一處久了,最初一點熱烈也即歸于無聲。”
停了一停,他嘆了口氣。
“但這世上,動蕩艱險,死而複生,最令人難忘。哪怕起初再是無情,也禁不住這些磕磕絆絆後的宿命感。”
“璠爺也是人,逃不脫的。”
尹義璠原是金剛不壞之身,日日被人朝拜供奉,香火再盛,也是食之無味。
要想令他銘刻在心,唯有掀起一場禮崩樂壞、廟宇坍塌,再在他勃然盛怒裏,傷痕累累踏過他殘破金身,不經意間,回眸一望。
可偏偏尹義璠自己,卻毫不自知。
一場跑馬結束。全場傳來嘈雜的聲響。
衆人為了一匹馬的勝負咒罵,歡呼,喜極而泣,又或是抱頭痛哭。
尹義璠是馬主之一,手下的馬也有出賽,他卻全程沒有關注到策騎跑到了第幾名。孔承籌的馬亦未得頭馬,唉聲嘆氣半晌,忽地想到什麽。
“年末商會要換屆,沈老先生召集後輩們在沈家聚會,恐怕沒那麽簡單。”
尹義璠聞言,略略颔首,似乎若有所思。
離開跑馬地,坐進車裏,曲斌正要詢問去處,卻見尹義璠沉默片刻,沒頭沒尾地問道:“他在哪?”
曲斌默了片刻。
不用問,卻也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
車子穿行在午後的街道,不多時,便停在将軍澳影視城。
無線臺的影視基地素來不對外開放,曲斌若亮出身份,自有人放行。可尹義璠卻坐在車裏擺了擺手,只安靜地等在影城門口。
到了夜色落下,一輛保姆車才駛出來,從視線裏經過。曲斌了然地吩咐司機道:“跟着吧。”
保姆車裏,助理薇薇安看向後頭,疑惑道:“好像有人跟着我們?”
蜷縮在座位裏的少年聞聲微微一滞,回頭望去。
隔着後窗,朦胧夜色裏,那輛熟悉的車不近不遠跟在後頭,他整個人腦子嗡嗡作響,仿佛下一刻就會炸掉。
那個男人,又出現了。
他克制着心頭一點驚懼,抓緊了袖口,半晌才道:“把我放到路邊。”
趙成安一心致他死地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對方能做出什麽來,他無可估量,沒道理連累這整車人性命不保。
薇薇安盯着他,只是搖頭。
他重複道:“把我放到路邊。”
車子吱嘎一聲剎住。關乎他在那短短幾日經歷的生死,她對薇薇安、約翰只字未提。
他們只知道他不過是去了一趟箱根,甚至他重新出現時,還埋怨為何沒有帶任何手信。
世界的這一端沒有眨眼間的生死,而世界另一端卻有刀俎魚肉,草菅人命。
他什麽都不能夠解釋。
車子一前一後已經駛入深水埗附近,車門打開,韓淇奧冷靜地走下來,沿着路邊一步一步往家走。他換了房子,卻仍打滾在這貧民區。
這邊的夜裏并無霓虹和喧鬧,唯有家家戶戶的昏黃燈火。大片的政府公屋林立,為那些掙紮在溫飽線上的人提供栖息之處。
初離開段家時,他曾經也險些連一口飯都吃不上。
拐入窄徑,走了許久,韓淇奧回過頭,卻見男人竟就站在身後幾步之外,那車子因擠不進狹窄的地段,便停在街邊。
韓淇奧怔怔望着他,心道,他若怕我死的不幹淨,不必親自來。
那他來做什麽?
尹義璠這樣的身份,無遮無擋出現在此地,就只是為了來看他一眼?少年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男人過了片刻才緩步走過來,在他拔腿逃走前,扣住他小臂,将他整個人扯進懷裏摟住了。
韓淇奧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擁抱仿佛深入骨髓,将他渾身的筋脈都牽動。
肩頭及後頸被擁得生疼,有一霎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男人溫熱的唇虛虛落在鬓發,呼吸一下一下灼燙了皮膚,韓淇奧腦子嗡嗡作響,半晌才啞聲開口。
“尹先生?”
尹義璠稍微松開了手,退開半步,容色仍是冷靜自持的模樣,就那樣定定望着少年,問道:“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韓淇奧垂下眼,說:“地方小,怕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尹義璠還是跟着他上了樓。
韓淇奧握着鎖匙,站在門邊。昏暗的樓道裏沒有燈,唯天窗照落月色下來,将少年的眉眼也染上一層清冷。
“尹義璠。”他沒有再喚他尹先生,“你不怕我房裏也有埋伏麽?”
男人邁進房門。
“我知道箱根的事與你無關。”
段應麟摸透了尹家的行事作風,知道此事絕不能容,就想借尹義璠的手逼韓淇奧回頭求助。
卻沒想到,會有石澳那場意外。
對此,尹義璠并不是沒有料到。
在他的預想中,也不是沒有處理掉韓淇奧這個結果。
可當結果真的出現,他卻驚覺一切已經回不了頭了。
尹義璠回身和韓淇奧道:“進來,關門。”
少年走進狹窄的客廳,回身關上門,下一刻,男人手臂自身後将他整個人環住,耳廓被唇抿進齒縫,甚至感知到了濕潤。
他掙紮起來,卻脫不出鋼鐵般的桎梏,只得無聲無息與他在漆黑之中扭打,臂肘撞到門邊,發出哐當的聲響,緊接着被男人出腿絆倒,脊背就要撞向冰涼的水泥地面,真的落地時,卻又發現對方伸出手臂墊在了身後。
小臂和手腕承載了少年的重量,毫不留情撞到地面,在他也只是輕輕屏住一口氣。
他虛虛撐在韓淇奧上方,在少年再次掙紮前,咬上少年柔軟的唇。
“放開我!”
韓淇奧猛地扭開臉,下唇便在拉扯中出了血,他的黑色T恤被男人撩起,手指掠過緊致的一塊華夫餅,向上探索,施以懲罰。
少年急于尋到後路退卻,便坐起身來,又被扣住後頸,壓制四肢,重新吻住。
他仿佛一只被大型貓科動物肆意耍弄的稚齡幼獸,四面圍牆,無處可逃。唯有在這雙臂之間,他才是安全的,才能夠得到溫柔的施與。
“滾開!”
少年掙脫出來,猛地扣住男人的手腕,制止下一步的動作。
尹義璠停下,看着腕上的手,良久,膝頭也緩緩擡起。
少年甫獲自由,連起身都來不及,便坐着在地面上往後退開,男人輕松扭脫出手來,站起身。
戰争似乎告一段落。
“滾出去。”
少年嘶啞了聲音,垂着頭說道。
“淇奧。”男人朝坐在地上的少年走近一步。
韓淇奧沒有擡頭:“滾出去!”
尹義璠站住腳。
“不滾?好,那不如說說你為什麽來?”少年揚起臉來,昏暗的光線裏,一雙眼清透得幾可照人,“想我再死一回?還是在我臨死前還惦記着廢物利用一次?”
“韓淇奧!”
男人壓低了聲音,伸手扣住少年的下巴,力氣大得捏痛了骨骼。
可是韓淇奧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當沉入海底,意識到尹義璠真心要他死的那一刻,他竟會難受至此。
為什麽?
他不是早就該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怎樣一個手段狠絕,冷心冷肺的人?
“請你放過我。”他仰面,毫無畏懼望進男人眼裏,“可以嗎?”
少年的視線裏沒有愛也沒有恨,甚至沒有痛。
那是一片入骨的冷靜。冷靜到男人忽然意識到,這個眼神代表的含義是,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所以求求你,離我遠一點。
于是他驀然松開了手。
尹義璠知道自己失态了。
從頭至尾都是。
他看着少年深處血珠的紅唇,T恤領口撕裂,便露出精致纖細的鎖骨,輪廓如此熟悉。
記憶在折磨他。
他記得韓淇奧每一寸骨骼,每一寸皮膚,他記得曾經炙熱的喘息中,他怎樣迫得他哽咽出聲。他想,哦,我失态了。
那就,放任這一次失态也罷。
他俯身下來,在少年警惕的眼神裏,猛地勾住他膝彎将他整個人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