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咿咿呀呀的悠揚戲調,如夢似幻,由遠及近,又袅袅地消失耳畔。

和煦的春風拂面而來,有一朵花從枝頭飄落,晃晃悠悠地落在樹底下躺着的女孩子發端。

淡緋紅的杏花綴在烏黑的鴉鬓上,像是世間最巧奪天工栩栩如生的絹花,襯着那張如同美玉雕琢般的精致小臉,如同畫般美好。

“嘻嘻……”低低的笑聲從耳畔傳來。

枕着手臂睡着的女孩子似醒非醒,直到有一根長長地狗尾草探了過來,在她小巧的鼻尖輕輕地拱了拱。

毛茸茸的狗尾草蹭着鼻子,女孩子的長睫毛抖了抖,驀地打了個噴嚏,這才幽幽地醒了過來。

出現在喬養真眼前的,是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這是錢家莊上的一對龍鳳胎兄妹,哥哥叫做錢仲春,妹妹叫做錢麗月,兩個人都是十一歲,生得眉清目秀,玉雪可愛。

兩人見喬養真醒來,哥哥仲春便搖晃着手中的狗尾草,笑說:“小喬妹妹,你怎麽在這裏睡着了,也不怕草叢裏跑出一條蛇,咬你一口。”

妹妹錢麗月最是膽小,吓得抓住哥哥的袖子:“哪裏有蛇?”

錢仲春見沒有吓到養真,反而把妹妹吓着了,忙丢了狗尾草安撫:“我只是吓唬小喬妹妹的,不是真的有。再說,咱們的阿黃也在呢,就算是有蛇,阿黃也會上去把它咬死。”

錢麗月聽了這個,才又喜笑顏開:“我最喜歡阿黃了。”

喬養真目不轉睛地看着錢氏兄妹,突然覺着臉頰上有東西湊過來,微熱而濕潤地蹭了蹭,她轉頭看去,卻見竟是一只黃色的半大土狗,正瞪着烏溜溜地眼睛歪頭看着她。

這就是錢家家養的狗子阿黃,狗兒見養真打量自己,便探出舌頭,咧着嘴好像笑的樣子。

錢麗月過來抱住了阿黃,撒嬌地在狗子身上蹭了蹭,又對養真道:“真真,你怎麽睡着了,你知不知道剛才小羊們跑到河邊去了,我跟哥哥好不容易趕回來。”

養真慢慢坐起身來,環顧周圍。

這是一片開闊的綠草地,身後零零散散地有幾棵杏花樹。

随着風聲傳來的,是有些潺潺的水聲,遠處十數丈開外是綿延的抱錢河,仰頭看去,河水如一條碧綠柔滑的絲帶,嵌在廣袤的草地之中。

而在杏花樹之後,便是錢家莊,屋宇林立,白牆黑瓦,炊煙袅袅,村民的身影偶爾穿梭隐現,如世外桃源一般。

在養真八歲那年,趙芳敬帶着她進宮,張天師斷言她是皇後命。

次年,趙芳敬便命人送她離京,來到了距離京城四五十裏的這錢家莊上寄養。

錢家莊的莊主陸老爺,是之前趙芳敬的貼身伴當,從十三王爺小的時候就照顧着,為人最是誠懇忠直。

後來老陸年紀大了,趙芳敬便把這一處的莊子給了他,讓他在此安身立命。

養真看着不遠處的錢家莊,又看看身邊的錢氏兄妹跟狗兒阿黃,回想方才的那“一夢”,心中十分恍惚。

她有些不清楚此刻的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真實的。

于是擡手在臉頰上用力擰了一下,無比鮮明的刺痛讓她叫了出聲:這是真的,絕不會假。

錢仲春跟錢麗月眼睜睜地看着養真自個兒下狠手擰自個兒,卻都看呆了眼。

女孩子吹彈得破的臉上很快多了一抹通紅,看的仲春又驚又是心疼:“小喬妹妹,你在幹什麽?”

養真顧不上回答他,心中卻掠過許多似曾相識的場景。

如果沒有弄錯的話,這應該是她給趙芳敬送來錢家莊的第二年。

可是……明明這些事情自己已經經過了啊,怎麽會時光倒回?

****

又是一陣涼風吹來。

原本晴朗的天色變得陰沉起來,阿黃向着抱錢河的方向汪汪地叫了兩聲。

錢仲春擡頭看了看天色,道:“哎呀!好像要下雨了,咱們快回去吧。”

阿黃聽了就從錢麗月懷中掙脫,跑向不遠處還在低頭吃草的羊群邊上。

羊群給狗兒驅趕,依依不舍地緩緩調頭,往村莊的方向而行。

錢仲春撿起一根樹枝,跑過去幫忙,錢麗月将養真拉住:“快起來,遲了要淋雨的,陸爺爺又要罵我們沒有好好照看你了。”

養真站起身來,她看看遠處蹦跳着的阿黃,奮力趕羊的錢仲春,又看看正拉着自己手兒的錢麗月,所有一切,似曾相識。

但她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自己居然回到了十一歲時候的那年?

若不是剛才已經确信過不是夢,養真必會覺着自己尚在夢中。

一片烏雲從天邊飄了過來,就好像提前天黑了一樣,隐隐地還有悶雷聲傳來。

阿黃昂起頭,又叫了數聲。

這叫聲驀地提醒了養真。

她睜大雙眼,重新将周圍打量了一遍,越看心裏越是發冷,幾乎毛骨悚然。

那些本來已經模糊了的慘象在心底浮現,觸目驚心。

養真回頭,一把攥住了錢麗月的手:“好,咱們一塊兒回莊子。”

錢麗月愣怔,然後笑說:“你這麽用力做什麽,都捏疼我啦,我又不會撇下你先跑了。”

養真看着女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心頭卻有種奇異的抽痛跟寒意。

手掌心緊緊地握着錢麗月的手,沒有半點放松,卻不是怕錢麗月撇下自己。

養真慢慢地确定了,就是那一天。

同樣的自己跟錢氏兄妹出來山坡上放羊,同樣的大雨将至,大家一塊兒蹦跳着往回。

養真半路遇到了莊子裏來迎自己的莊丁,先回莊院去了。

她以為錢氏兄妹也自回趕着羊兒回家了,誰知這天入夜,錢家人卻來敲門,詢問錢仲春跟錢麗月是不是留宿在莊院了,因為他們還沒有家去,其他地方也找不到人。

一時之間大家都驚動起來,莊子裏的男丁幾乎傾巢而出,打着燈籠冒雨找尋,卻一無所獲。

次日早上,才有人在抱錢河畔發現了錢麗月的屍體,後來經過整天的搜尋,又在抱錢河下游發現了錢仲春。

兩個孩子衣衫不整,身上傷痕累累,慘不忍睹,也都已經沒了氣息。

縣城內的仵作前來草草地驗了屍,說是兩個孩子因為貪玩的緣故,不慎落入水中,溺水而亡。

錢家得知噩耗,好像天塌了似的,錢母因此大病不起。

這件事也幾乎改變了養真的性子。

好不容易在錢家兄妹的陪伴下重新開朗起來,經過這件事的打擊,養真重又沉郁起來。

雖然事情其實跟她沒有關系,但養真仍是情不自禁地自責,為什麽那天沒有挽留錢家兄妹讓他們一塊兒回莊子,或者讓莊丁送他們回家去,那樣的話這無妄之災就不會發生了。

但是悔恨畢竟于事無補,在人前,養真卻顯得越發的懂事,行為舉止漸漸地不再像是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而開始像是一名合格的閨秀了。

想不到,事情會重來一遍。

但是面對現實,養真卻懷疑之前經歷的一切,是不是自己一場不懷好意的噩夢而已。

可不管如何,小心提防總是不錯的。

養真無視錢麗月的抗議,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往前追上錢仲春,三個孩子一起趕着羊兒往回走。

将走到半路,天色越發陰沉。

錢仲春跟錢麗月兩個對要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錢麗月幾次要掙脫養真的手去追阿黃,都給她死死地拉着不放。

果然将到莊院的時候,迎面看到了來接養真的莊丁跟奶娘,錢仲春見狀道:“小喬妹妹,你先回去吧。我跟妹妹從這條小道走會近便些。”

養真的心驀地提了起來,面上卻仍保持平靜:“仲春哥哥,天都黑了,我有些怕,你們陪着我把這邊走吧。”

錢麗月嗤地笑了:“哼,怪不得真真一路上都不放開我,原來是害怕了,真是個膽小鬼,你看,那不是莊子裏的叔叔跟奶娘,這麽多人陪着你還怕呢。”

錢仲春卻一本正經地說道:“不要這麽說小喬妹妹。”他雖然年紀不大,卻很懂事,當下道:“那我們就還是把這條路走吧。”

這會兒奶娘迎了過來,笑道:“姑娘,先前老爺就打發我們來找,我只說你未必玩的夠了,見天色實在不好才出來。”

于是大家一起作伴往回走,平安無事,進了莊子。

養真見前頭是分岔街口,便說道:“奶娘,咱們先送仲春跟麗月回家去好不好?”

錢仲春很意外:“不用,這幾步都到了。”

素日他們也常常一塊兒玩耍,從來不曾送來送去。

奶娘也覺着很不必,莊子裏的孩子慣常是跑來跑去的,從來沒有什麽事兒,奶娘略微猶豫,道:“這樣吧,姑娘不放心,那就讓錢二把他們送回去就是了。”

仲春還在搖頭說不必,養真回頭看看,見已經進了村莊,想必不會有事,于是對錢仲春道:“仲春哥哥,一會兒怕要下大雨,你跟麗月回去後,可別再往外跑了。”

錢仲春道:“都天黑了,誰還往外跑呢?你放心吧。”

錢麗月捂着嘴笑道:“你可真是個膽小鬼。”說着還向養真扮了個鬼臉。

當下便叫莊丁錢二陪着兩個人,跟阿黃趕着那幾頭羊往左邊路上去了。養真目送他們走遠,才又随着奶娘回了莊園。

陸老爺正站在門口張望,見養真回來,才笑吟吟地說道:“讓我好等,以後不要玩兒的天黑才回了。”

養真看着他和藹的臉,心頭一熱:“知道啦爺爺。”

陸老爺忙擺手道:“不不不,千萬別這麽叫,怕折煞我。”

這莊子裏別的人不知道底細,老陸是趙芳敬的貼身之人,自然知道張天師關于養真的命數批駁,将來是要當皇後的女孩子,叫自己爺爺,如何當的起呢。

當下忙叫奶娘帶了養真回屋子,先洗了個澡,換了衣裳。

等晚飯的時候,養真想到先前在山坡上杏花樹下的“所夢”,心跳加快。

那不是夢,她幾乎确信。

但要承認不是夢,卻顯得如此殘酷。

低頭看着自己還有些幼嫩的小手,燈影之中,又浮現了那張會令人迷惑的臉。

芳敬王叔,最後真的反叛了朝廷。

他說……是為了她。

養真記得他身上那淡淡蓮香跟檀香交織、特殊而好聞的味道。

唇上似乎還有他留下的鮮明灼熱的感覺,讓養真的臉忍不住也随着陣陣漲熱。

她舉手捂着臉,窘迫,羞愧,恐懼,痛楚,七情五味縱橫交錯,不敢讓自己再想下去。

做下那種禮法不容驚世駭俗的大事,怎麽還說,是為了她呢?

如果真的是為了她,那麽,為什麽曾疼她入骨的芳敬王叔,又會毫不留情地将她送到這距離京城得走半天的偏僻村落,讓她經年累月地無法見到他的面。

養真那時不懂事,曾經一度憂悶自責,覺着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麽惹他生氣了。

後來逐漸長大,人在東宮,她慢慢地琢磨回來,趙芳敬或許真的是在避嫌,畢竟,養着個未來的“皇後”,這可不是什麽小事。

可是那張天師說的也并不準啊。

畢竟在自己的“夢中”,她最終也只做到了太子妃而已,距離皇後還有最關鍵的一步。

可見什麽勞什子的鳳凰命,只不過是那糟老頭子拿來唬人的話罷了。

以後要再見到張天師,一定要想法兒扯落他的白胡子。

畢竟,如果是因為這個謊話讓趙芳敬把自己送來錢家莊,那又何其的冤枉。

可知之前來到錢家莊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喬養真都悶悶不樂無精打采。

直到錢氏兄妹出現,拉着她出門到處閑逛游玩,女孩子的心情才逐漸好轉。

一想起錢家兄妹,養真打了個激靈,忙問奶娘:“錢二送仲春回來了嗎?”

奶娘卻也沒在意這個,見養真問,才派了小丫頭去打聽。

正晚飯送了上來,奶娘便催養真先吃飯。

養真來到桌邊,還未落座,窗戶外驀地一個響雷,把她吓的心跳不已。

與此同時,小丫頭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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