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趙尚奕聽着養真的話, 竟覺着句句辛辣尖刻,但偏偏叫人挑不出什麽大錯, 何況人家也說了感激趙曦知救命之恩,倒也不算是“忘恩負義”, 說到底不過是“實話實說”、不太好聽而已。

雖然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見識過養真損人的功力,但是一路至此,以趙尚奕的心性早就明白了當時養真多半是故意的……沒想到如今這功力卻變本加厲的爐火純青。

趙尚奕暗暗驚心之餘又有些啼笑皆非之意,再看趙曦知,果然怒目圓睜, 臉上隐隐透出前所未有的兇戾之氣。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趙曦知氣成這個模樣, 忙往旁邊挪出一步把養真擋在身後,又陪笑對趙曦知道:“三哥, 妹妹年紀小,自然口沒遮攔的一派爛漫,而且她其實也是擔心三哥安危的, 乃是一片好意。你可別往心裏去。”

趙曦知對養真無可奈何, 聽了趙尚奕開口,卻不知為何心思轉的格外的快,竟伶牙俐齒地還嘴說道:“她有什麽好意?我看她是一片的狡詐卑鄙!尚奕你別昏了頭, 以為她是鳳凰命就要巴結讨好着她!你要真娶了這種惡婦, 留神給她害死!”

趙尚奕沒想到趙曦知噴自己竟噴的這樣兇猛且虛無缥缈, 居然讓他沒有辦法辯駁。

畢竟,若還為養真說話呢,趙曦知自然更不忿, 可若說娶了養真也不至于給害死,卻也是那不着邊際的無稽之談了。

趙尚奕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後養真微微傾身,歪頭看向趙曦知,清清楚楚地說道:“四殿下哪裏讨好巴結我了,我竟不知道,三殿下居然能無端地說這話,這想必是智者見智,不智者就不知其可了,一時卻讓我想起了東坡跟佛印的故事。”

趙曦知罵了趙尚奕幾句,心底的怒氣仿佛也随着傾瀉了幾分,才略略地平靜,猛然聽了這句,她竟是諷刺自己“不智”。

何況蘇東坡跟佛印和尚的典故他自然也是通曉的。

有一日,蘇東坡跟佛印相遇,東坡問佛印看見了什麽,佛印回答:我看到了佛。

東坡大笑,得意地盯着佛印說我看到狗/屎。

結果後來有人指出,說佛印畢竟高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佛□□中有佛,故而見到佛,東坡心中有狗/屎,見到的自然就是狗/屎。

趙曦知受了這般毒辣的侮辱,心中那怒意即刻又反彈起來,一雙眼睛瞪的要脫離眼眶自行飛舞:“喬養真!”

養真稍微往趙尚奕身後又躲了躲,只露出一雙眼睛,又怯怯地小聲道:“四殿下,我有點害怕,我們叫人來好麽?”

趙尚奕只得說道:“妹妹別怕,三哥不會對女孩子動手的。”

養真低聲道:“這可未必……”

趙曦知耳朵偏偏好使之極:“你說什麽?好,好好好!”他一連說了幾聲好,本來還站在原地不動,此刻便拔腿走上來,大聲喝道:“尚奕你讓開,我不管她是不是女孩兒,今天一定要教訓她!”

這宮道之中本來就有許多宮女太監來來往往的,早就覺着此處的情形不對,忽然看見趙曦知握拳上前,養真瑟瑟發抖,一個個大驚失色。

****

寧宗正打發了張皇後,坐在乾清宮內發呆。

突然有小太監飛奔而至,進殿跪地道:“皇上,不知怎麽了,外頭都在說三殿下把喬家姑娘給打了。”

寧宗聽了大驚失色,忙叫快把趙曦知跟養真傳來。

不多會兒,卻見趙曦知趙尚奕,并喬養真三人進殿,寧宗留神看去,卻見趙曦知濃眉斂着,似乎還有不忿之意,養真卻深深地低着頭,像是怕極了似的。

等三人跪地,寧宗道:“曦兒,尚奕,到底是怎麽回事?”

趙曦知沒想到,這次沒有驚動皇後,反而驚動了皇帝。

當下低頭道:“父皇,本來沒有什麽事的……”他倒是很想趁機告上養真一狀,但自己也知道,就算養真有錯,他堂堂皇子又是男兒,若是開口說一個女孩子的不是,那自己就顯得太下作卑劣了。

因此只看了養真一眼,又是生氣又是無奈地又低下頭。

寧宗呵斥道:“什麽叫沒有什麽事!為何朕聽說你動了手?!”

寧宗也不再多言,只又看養真:“喬養真,你告訴朕,是怎麽回事?”此刻已經又換了一副略微溫和的語氣。

養真道:“回、回皇上……沒、沒什麽事的。”

她的聲音又低,又有些微微地顫。雖說“沒什麽事”,但從頭到腳都透出了“有事但不敢說”的氣息。

寧宗心中一嘆,便看趙尚奕:“尚奕你是個懂事的,你說。不許偏袒誰,照實說!”

趙尚奕給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想了想到:“回父皇,其實并無大事,只是妹妹、因為先前三哥在玄武湖救援的事,說三哥萬金之軀不該以身犯險,三哥卻誤會了,三哥其實并沒有動手。”

四殿下也算是敘述了當時的實情大概,只是當時的那種情形,不是身臨其境的話是不能感受的,所以在寧宗聽來,趙曦知身為皇子,卻因為一個小姑娘的話而大動肝火,雖然趙尚奕說沒有動手,但那麽多宮女太監都如此說……自然不是毫無因由的。

寧宗一拍桌子,發出“啪”地一聲,把趙曦知驚得顫了顫。

“虧你還是男兒,又是皇子,”寧宗瞪着趙曦知道,“你居然跟一個年紀比你小的女孩子斤斤計較!甚至還要動手!”

趙曦知那時候給養真氣的頭都昏了,一時沖動,此刻才害怕起來:“父、父皇……”

寧宗冷笑道:“聽說你最近常常往宮外走動,在酒肆歌館的游蕩,必然是你母後太寵慣了你,才讓你這樣不學好起來,可我又聽說你母後曾責罰過你,只是你反而變本加厲,可見是沒有長記性……”

趙曦知聽皇帝的口吻越發不對,更加怕了,忙伏身求道:“父皇恕罪!孩兒知道錯了!”

趙尚奕見狀也忙求道:“求父皇饒恕三哥這一回。”

寧宗道:“若是放縱了他,将來可還了得?來人,把三皇子拉出去,打二十板子,然後從今日起,罰他在承乾宮禁足一個月!”

之前皇後雖罰過趙曦知,但皇後畢竟是生母,心硬的也有限。

但寧宗就不同了,那些太監們若不放水,這二十板子下去怕是要皮開肉綻。

趙曦知臉色如雪,知道求饒也是無用,索性緊閉雙唇,臉上露出了視死如歸的表情。

兩邊的太監才欲上前把趙曦知拉下去,突然間養真的聲音響起:“求皇上暫緩動手!”

寧宗一擡手,兩個太監暫時停了動作,寧宗道:“喬養真,你說什麽?”

養真擡頭,她的眼圈微微泛紅,望着寧宗說道:“臣女知道皇上是苦心教導三殿下,可是、可是今日的事情畢竟是因為我而起的,若殿下有個閃失,豈不是也有臣女的不是了?且之前泛舟湖上的時候,也是多虧了殿下救命之恩,若是皇上這會兒因我的緣故懲罰殿下,臣女心裏卻過不去,我也不敢求皇上饒恕了他,只求皇上……如真的要打殿下,那就讓我為他分擔一半,也打我十板子吧!”

寧宗大為詫異,連趙曦知跟趙尚奕都錯愕而意外。

頃刻,寧宗道:“你、你真有此心?”

養真認真地點頭。

寧宗看着她煞是可愛的臉,忍不住由衷地感嘆道:“到底是勇冠候的女兒,又是楚王養了兩年的,小小的年紀,竟有這樣的心胸跟勇氣!真真的難得!曦兒,你可聽見了?!”

趙曦知心中矛盾之極,雖然這一切的确因養真而起,但此刻她卻又主動為自己求情……而皇帝顯然對她甚是賞識,自己若還流露一點不忿,那可就無藥可救了。

于是趙曦知壓着心頭嘆息,乖乖說道:“回父皇,孩兒聽見了,也、甚是慚愧,知道錯了。”

“你知道什麽錯?”

“我不該心胸狹窄,一時沖動,因為三言兩語而為難妹妹,以後再不敢了。”

寧宗哼道:“你很該跟養真學學她的心胸跟見識!”

趙曦知道:“是。”

寧宗訓斥了數句,又道:“看在養真給你求情的份上,二十板子暫時記下,只打你五板子,算是小懲大誡!禁足卻不可免!正好可以收收你的性子!”

趙曦知如蒙大赦,慌忙遵旨。

三殿下去後,寧宗也讓趙尚奕退了,他喝命養真平身,叫她到了跟前,仔細又看了一回。

卻見這女孩子生得自然無可挑剔,更是通身的聰慧靈透之氣。

又想起她方才為趙曦知求情之舉,小小年紀行事就能如此挺身而出,勇慧良善,顧全大局……連寧宗也心服口服。

只是想到張天師所謂“孤鸾”的批語,到底忍不住心頭一嘆。

寧宗着實地嘉許了養真幾句,又問她在喬家過的如何之類,顯得十分的平易近人。

養真一一回答了,末了便問:“皇上,不知道十三叔在南邊的情形怎麽樣了?”

寧宗見她問起來,便一笑道:“你是擔心他了?”

養真點頭。寧宗說道:“你放心,今日早上朕才得到的消息,他在倕州做的很好,那邊的情形也已經有所控制了。”

養真聽皇帝親口如此說,這才略微放了心。

****

寧宗因覺着養真很好,又見她這樣惦記趙芳敬,倒也頗有感觸。

忽地想起趙芳敬臨行前曾也叮囑過讓他代替照看養真,今日自己的兒子卻偏把小女孩兒給吓到了,寧宗心頭一動,忙命身邊的太監,去取了兩樣東西出來。

寧宗撿着看了看,對養真笑道:“你雖跟十三并無血緣相關,但總是他帶回京來的,他又疼惜你如珠如寶的,也算是半個女兒吧。既然如此,朕也算是你的長輩,只是朕疏忽了,竟一向沒有給你見面禮。”

說話間寧宗從第一個托盤中拈了一串翡翠十八子的手串出來,一顆顆的翡翠珠子渾圓無瑕,透着清澈的水色,中間用兩顆粉色通透的碧玺點綴,下面卻是穿珍珠嵌紅寶石的金六瓣,中間鑲嵌着一顆極大極圓的東珠,底下是兩顆水滴式樣的碧玺墜角,一看便知名貴非凡。

寧宗笑道:“這個顏色正好襯你,當作朕的見面禮吧。”

養真忙跪地道:“謝主隆恩,但如此貴重之物……臣女怎麽當得起?”

寧宗俯身将她扶起,将手串放在她掌心:“你自然很當得起。”

除了手串之外,另外又有和田玉瓶一對,金花四對,宮中禦用錦緞十匹,都是賞賜養真的,命太監一起送到喬家。

因為先前趙曦知那樣鬧,宮中不知多少只眼睛盯着,如今見皇帝大肆的賞賜養真,都以為是皇帝撫慰之心,給喬家姑娘壓驚的。

養真在衆太監簇擁下離開了乾清宮,正欲出宮的時候,卻見趙尚奕跟趙崇,趙能三人站在一塊兒。

見了她,三個人都走了過來,趙尚奕笑道:“無事了嗎?”

養真向着他一笑,又向趙崇趙能行禮,問道:“怎麽兩位殿下也在?”

趙能眉開眼笑地說道:“聽說你給三哥欺負了,父皇要打三哥,我來看個熱鬧。”

養真本要笑,可突然想起王貴妃說過,皇帝有意給自己跟趙能賜婚,當下反而不笑了。

此刻趙崇抵了趙能一肘,才對養真說道:“不瞞喬妹妹,我們其實是在說正經事的。”

養真問何事,趙崇才道:“正是為了那游船給鑿的事。”

原來昨兒事發後,趙崇跟趙能如臨大敵,便暗中開始追查,加上事情驚動了巡邏的順天府衆人,聽聞是殿下差點遭難,自然非同等閑。

很快連大理寺也聽聞了,皇帝最近正為西城的治安而大動肝火,大理寺自然也不敢怠慢,連夜進行排查搜尋,據當時在場的那些船夫之類竭力回憶,果然找到了一名可疑之人。

那人竟是曾經給順天府捉拿、向來在街頭厮混的慣犯,給大理寺的人拿下後,立刻刑訊,此人卻拒不承認。

因為已經夜深,大理寺便暫時将此人關押,等候天明再審,誰知天明想要提審的時候,卻發現那人竟是在獄中自缢而亡了!

大理寺不敢怠慢,慌忙将此事呈報。

趙能便抱怨說道:“我本來還想去揍那人一頓、親自問他為何敢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呢,沒想到他自己死了,大理寺的人也太疏忽大意了。”

趙崇冷笑道:“到底是疏忽大意還是另有內情,卻不知道了。不過我也着實好奇,我到底成了誰的眼中釘,居然要用這種法子謀害。”

昨夜無意中聽見程晉臣說是有人故意鑿船,養真便想起先前有人在街上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事,她心中猜測,這次沉船事件多半也是沖自己來的。

只不過那動手的人難道不知道船上跟她同行的還有六皇子?若是不知也就罷了,倘若明知道是皇子卻還是下手,那幕後黑手到底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卻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此刻趙尚奕安撫趙崇道:“六弟你向來與人為善性子最好,着實難以想象會有人對你不利,對了,你最近在外頭有沒有得罪什麽人?”

趙崇搖了搖頭,趙能突然說道:“六哥,會不會是上次那個賣古董的?”

養真跟趙尚奕都不太懂,趙崇一怔之下道:“我正經用錢買的,一個願買一個願賣,怎會得罪?”

趙能道:“他說他那個什麽雙疇鸾紋銅鏡是隋朝的東西,嚷嚷說賣的便宜了,恨不得再奪回去似的。這種市井小販最是重利,斤斤計較的,如果說他買通了那小賊想要不利,也是有的。”

趙尚奕明白過來,笑道:“別胡說,因為一面銅鏡而殺人?何況縱然他得手,那鏡子也回不到他手裏去,又忙的什麽?”

趙能道:“不管怎麽樣,我一定要把此人找出來碎屍萬段!”

養真見他們瞎猜,心中猶豫了會兒,到底不便把那人許是沖自己的事說出來,只趁機告辭了。

****

宮內的太監們護送着養真回到喬家,又将皇帝賞賜的東西放在她的屋內。

一時之間,玉瓶晶瑩,金花燦燦,綢緞布匹更是流光溢彩,竟是滿屋生輝。

太監們去後,林老夫人,包氏等人便靠前仔細相看,又知道是禦賜之物,一時都喜形于色,又很是豔羨。

養真卻留意到謝氏面上帶笑,眼中卻仿佛帶着愁意。

養真抽空便問謝氏怎麽了,謝氏才蹙着眉低低問道:“原來玄武湖上沉船的事,是你們?”

早在他們于車上商議隐瞞的時候,養真就猜到必有知道的一天,只是看喬英喬雲十分懼怕家長,所以才随了他們。

如今便點頭道:“家裏怎麽知道的?”

謝氏嘆道:“是沛安伯的家人親眼目睹,先前來到府內問起你是否安好,老太太才知曉了。先前已經把英兒跟雲兒叫了去,好一頓……申饬。”

包氏聽見兩人說話,卻不以為然地說道:“嫂子說這個做什麽,那丫頭也該教訓教訓,差點連累了養真跟桀兒,老太太打她是輕的,回頭我還要打她呢。”說着又啧啧說那金花精致名貴,布匹世上罕見之類。

謝氏嘆了口氣:“已經罰他們在祠堂跪了快一個時辰了,也該夠了。”

包氏道:“若不這樣,怎麽長記性呢?”

養真聽到這裏便道:“明明是桀兒想要去游船的,跟她們有什麽關系,若是要罰跪,桀兒可也一并跪着?”

包氏一愣,忙陪笑道:“本也要罰的,可他一早就回學院了。”

養真哼了聲,邁步往門外走去。

養真先去了祠堂,果然喬英跟喬雲都跪在門口,兩個畢竟是女孩子,身嬌力弱,跪了半天已經支撐不住,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顯然先前流過淚。

養真叫她們起來,她們都不敢,拉扯中反而看見喬雲臉上的一道紅痕,像是給什麽抽出來的。

再細看,卻見手腕上也有數道傷痕。

喬英含着淚輕聲說道:“妹妹快回去吧,不用管我們……我們跟你畢竟不是一樣的人。這會兒若随你回去,将來不知道更會怎麽樣呢。”

養真聽了這話,便轉身離開了。謝氏見她竟是要往老太太上房去的,吓得拉住:“你穩着些,別鬧出來不好看。”

養真且走且吩咐杏兒先帶了謝氏回房,謝氏哪裏放心,拉着她不肯走。養真回頭看她,恍若無事般含笑溫聲說道:“太太回去吧,你跟着的話,我反而不方便行事。”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君如約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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