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雪過後的天, 還帶着一點灰蒙蒙。
白幡自頂上垂下來, 門口白色的燈籠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許知瑜穿上了素白色的孝服,臉上未染脂粉,頭上亦無簪花,她靜靜地坐在靈柩前,剛剛已然做禮, 現在只待停屍七日。
她看着父親灰敗的面孔, 雖然早已無數次在心裏告訴自己是得接受了, 然而到這時候,心裏仍如細針, 一點一點地紮着。
這個男人,曾再度出現在她的生命裏, 可是也再度離去,即使她曾信誓旦旦, 以為日子已經好起來了……
“瑜姐兒。”尤嬷嬷自外頭走進來, 稍稍掩門,說:“信已經送去了安國公府。”
“嗯。”許知瑜應了聲。
許仲延突然逝世, 許府與安定侯府議親之事,自然暫時擱置, 她要守孝, 三年為期。蔣熠的性子,其實還是不太沉穩,她覺着與其讓他空等三年,不如就這樣別過也好。
因而信上也有稍加暗示。
安定侯府做如何選擇, 許知瑜都不會有什麽埋怨,她知道,這是人之常情。
那頭蔣熠拿着信,心裏又急又無奈,與母親一同商量,安定侯夫人本也對許知瑜頗為滿意,出了這樣的變故,只說:“二姑娘是個好姑娘,是你沒這個福分,便回了信去,結不成姻親,日後也好相見。”
雖然侯夫人這麽說,蔣熠卻總覺得心裏有一個疙瘩,或許過了多年,疙瘩還在那裏,當屬意難平,他張了張口,方想說什麽,只見侯夫人皺眉,說:
“吊唁的事,讓下人去就好了,你今年本已不順,許家連年來氣運不順,你不準去湊這個晦氣。”
明明再過幾月便能迎娶許知瑜進門,怎的許仲延偏要在這個時候去世?
蔣熠心想,或許母親說得不錯,當真是應了晦氣這兩個字。
他被激出了心裏的不服氣:“我就不信了,我要等她三年。”
侯夫人嘴上應着是,心裏卻明白自己這個二兒子心浮氣躁的,怎麽可能真的安心等三年呢?
當下只第一天,蔣熠便給許知瑜回了兩封信,第一封表哀悼之情,由下人帶着去吊唁,第二封是訴衷情,一字一句間,表明自己真心天地可鑒。
許知瑜讀完,心內感動,她本以為與蔣熠的緣分就這麽斷了,沒想到蔣熠還願意等她,另一方面,心裏也有一個愧疚的念頭——她沒信過蔣熠會等她。
以侯夫人愛子的性子,定然已經勸過蔣熠,既然如此,蔣熠還能堅持着送信表意,實屬不易,她合該好好珍惜。
她輕嘆口氣,鋪開了信紙,斟酌着,給蔣熠去了封回信。
就在她叫尤嬷嬷送信的時候,外頭來着一隊宮人,許知瑜命人迎進來,宮人說是帶了聖上的口谕。
她連忙拂開裙擺,跪下,只聽太監道:“朕聞許大人病逝,感念其為朝廷的付出,特遣人前來慰問,若是府上有什麽不便之處,皆可奏與朝廷,朝廷定将送許大人走好。”
若不是皇後的所為,許知瑜此時或許會感恩戴德,只是這道聖旨,是以父親試藥的命換來的話,那麽,又有什麽好值得放心的呢?
過往多少聖旨,一道道是将許府打入了寒冬之中,現在這一道,該是真真正正給了許府回轉的餘地,可是是等到這時候,等到許仲延逝世的時候,卻也這麽含糊不清。
難道就沒有能夠洗刷許府的冤屈的一天麽?
甚至,她連冤屈本該是什麽都不清楚,皇帝大怒,而後又迅速收斂怒火,一府三世的繁華,就這樣被犧牲。
許知瑜額頭貼着地面,任眼淚一滴滴墜下去,高聲道:“民女許知瑜,接旨。”
這道口谕,就是一個信號。
随後的日子裏,越來越多人前來吊唁。
許府嫡系無男丁,多少人家猜着許家就這樣潦倒了,但正是需要這樣的潦倒,才能彰顯他們的憐憫之心。
再者,許仲延到底曾是閣老之職,曾受惠于他的人,這陣子良心如游子歸家,弄得許府門庭若市,倒是像辦喜事。
趙雪晴也穿着素色衣衫,她不滿道:“也不知道當日裏是誰個個都避着許府,現在又個個裝聖人。”
許知瑜親手為她斟茶,道:“無妨,府內清靜太久,讓父親走之前,熱鬧熱鬧吧。”
前段時日,她偶爾會看到許仲延獨自喝酒,寂寥的影子倒映在牆上,心裏該是懷念以往與同僚喝酒的日子。
“聽說你前幾日昏倒了,現在身體怎麽樣了?”趙雪晴問。
許知瑜答已經無礙,趙雪晴啧啧搖頭,說:“到底是華哥兒做事牢靠,過來的時候還記得要帶位好醫師過來,我問你,熠哥兒找過你沒有?”
許知瑜被問到了,她不留痕跡地移開眼睛,說:“找過了。”信紙也是找,蔣熠來或不來,其實也沒有什麽差別。
可趙雪晴卻不這麽想,她納悶,道:“信紙算什麽?該是侯夫人又跟他說三道四不讓他來,不然他哪坐得住?”
許知瑜笑了笑,沒有再接話。
不一會兒,門外由小厮引着進來一人,正是穿着素服的蘇華風。
許知瑜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一愣,這才有些慌亂地轉開了眼睛,上次見面時是夜裏,隔着輕紗看不清,現在再見,只覺他風華更盛,便是一身素色衣衫,也難掩俊逸面容下的貴氣。
趙雪晴笑着說:“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剛剛我們還在說你呢。”
不像許知瑜不自覺顯露出來的尴尬,蘇華風神态自若地走到了桌旁,拉開了離許知瑜最遠的一張椅子,坐下。
“什麽事?”他問。
許知瑜把目光放到了桌上,他的手也正好擱在桌沿,手指自然地曲着。
趙雪晴看了看兩人。
只是到底再回不到一年前談笑的時候了,不光是時辰不對,人也不對,這麽一年來,她本以為許蘇兩家就這麽疏遠,只是看蘇華風,還留着一道情誼。
趙雪晴回了蘇華風的話:“剛在說你帶着醫師來,熠哥兒卻送了鴿子來。”她本意也不想批評蔣熠,本來心就是偏的,因而這話雖然有些怪罪,卻也只是因為許知瑜,而不是因為蘇華風。
這一點,蘇華風是明白的。
卻聽許知瑜說:“姨母,蔣公子來或是不來,也都送了一片心來。”
她的聲音軟軟的,有心為蔣熠說話,字說得就比平時急,連帶着那種撩人的勁兒也急了幾分。
蘇華風目光黯了黯。
趙雪晴這一聽,可好了,許知瑜也會為蔣熠說話了,看來兩人感情甚篤,她心裏那點不滿也就煙消雲散,道:“罷了,反正三年後,大家都是一家人。”
三年後?蘇華風聽出了苗頭,一笑,說:“三年的變數太多。”他頓了頓,繼續說,“半年內,能發生的事,太多了。”
這像是某種暗示,難不成是想說蔣熠在這段時間會做什麽事麽?
許知瑜終于把目光放到他臉上,可蘇華風卻不若往日一樣迎着她的目光,只輕輕端着茶杯,小喝一口。
當真避着她一樣。許知瑜也拿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把将出口的疑問收了回去。
趙雪晴倒沒聽懂他這莫名其妙的話,也跟着感慨世事難料。
世事難料。蘇華風垂下眼睛。蔣熠這人仗義,結識了不少朋友,安定侯夫人又愛子,自然由着他的性子去,因而他時常和朋友出去吃酒。
男人吃酒的地方,無非兩處,酒樓或者青樓。
青樓中最多的是什麽?
女人。
第一世的時候,許知瑜那時候已經随着唐少赟離了京城,再加上安定侯夫人藏着掖着,這件事最後便這麽被不清不楚地掩下去了。
反正也不久了。
對許知瑜來說,守孝的日子很清靜,她時常在靈堂為父親抄佛經,不說信不信佛,只是一點一點抄着繁複的佛經,能讓她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也難怪許多人願意信了。
寫完了今日的佛經,她輕輕将佛卷掩起來,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好春催芽,青翠了半個後院,不知不覺間,又幾月過去。
她正要把佛卷收起來,想起自己把父親的遺物夾在裏頭當書簽了,便從中取出一張信紙來。
這是在許仲延的書房中整理出來的,它夾在一卷空白的宣紙裏,當時許知瑜覺得很驚訝,父親不是一個粗心的人,怎麽會做這樣看起來很粗心的事?
許知瑜心想,他這麽做,或許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夠讓這紙上的內容再見天日。
只是光看上頭的內容,她并不能完全猜透。
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她再次展開信紙,紙張并不算舊,只在邊緣微微泛黃,最多是這幾年留下來的。
上頭洋洋灑灑引經據典,多是古時候皇帝遲遲不立儲君所致的禍端,若只是止于此,許知瑜還不至于猜不透,她本以為父親在勸皇帝立四皇子為儲,卻在文末看到一句:“換儲乃傷國運之舉動。”
可是文中再沒有提及,這信戛然而止。應是許仲延也覺得不該妄議儲君,只是仍忍不住寫下這麽一封。
皇帝年歲漸老,太子之位仍未定下來。每隔一陣,早朝上立儲的聲音就越來越大,便是皇帝再氣,甚至後來斬了一位激進言官的腦袋,也不能阻止臣子為國殚精竭慮的赤誠之心。
除了四皇子,便是五皇子了。如果皇帝不立四皇子,不就只有五皇子麽?可五皇子年歲小,傳聞性子頑劣……
到底是朝事,許知瑜從沒與他人再議論過,見尤嬷嬷進門來,她收起紙,暫時放下心裏的疑慮,問:“東西準備好了?”
“是,現在就可以出門了。”尤嬷嬷說。
許知瑜想換換後院幾株沒挨過寒冬的花,這些花是父親在時他料理的,因而她要親自去挑花、換花。
府外馬車備好了,許知瑜正要上馬時,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女人的聲音:“姑娘,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