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許仲延這一倒, 實在是太突然, 甚至一句話都沒留下來。

風雪呼嘯的聲音,總是有些刺耳的。許知瑜微微碰了碰耳朵,她閉着眼睛,覺得那種刺耳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銳……

忽然, 尤嬷嬷大叫:“哎呀!快來人, 姐兒暈倒了!”

她暈倒了?

若不是尤嬷嬷這一聲, 許知瑜還當自己只是閉上了眼睛,她渾身沒有氣力, 眼周卻“咚咚”地跳着。

以前,每次發生了大事, 她都是眼前這麽一黑,就沒了知覺, 現在身子幾經調理, 發暈的次數越發的少,自己倒也忘了體弱時暈倒了是這樣的感受。

多好, 她眼前一片黑暗,可以不要去看, 可以不要去想, 就這麽睡着了,她就再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叫人心碎的事。

就這麽想着,許知瑜只覺得有一只鬼魅般的手,緩緩撫摸自己的意識, 一點一點的,把它往下拉,再聽不到周遭的嘈雜,風雪刺耳的聲音也慢慢遠去。

除了突然間的一聲:“表少爺!”

許知瑜昏沉的腦海裏忽然一翻,頓時如激起千層浪一般,她只覺得額角劇痛,有人強斬開了她舒适的黑暗,從中劈出一道光——

眼皮好沉。許知瑜困難地睜開了眼睛,遠處燭臺上,燭火微微一閃,連帶着那個高大的影子也似乎動了動。

“如何?”蘇華風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問。

隔着輕紗,許知瑜只看得到他半邊臉堅毅的輪廓,狐裘領子上的細毛團成一團,他似乎有所感,朝床裏間微微側過頭來。

趙老大夫放下許知瑜的手,嘆了口氣,說:“長期服用紫芙,最忌大悲大喜,二姑娘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身子,再經受不得了。”

蘇華風點點頭,燭光灑在他半張臉上,另半張臉在陰暗之處,叫人琢磨不透他心中所想。

老大夫叫來了淨月與尤嬷嬷,說了些貼身伺候時當注意的事項,随後,又寫了幾味藥,尤嬷嬷看過了,小聲嘆氣,蘇華風問:“有什麽問題麽?”

本來許仲延去世,府內就亂糟糟的了,許知瑜再一暈,阖府上下亂成一套,得虧得蘇華風忽然進了門來,還帶了趙大夫,否則……因而,尤嬷嬷對蘇華風很是改觀,至少此時,甚是信任。

她說:“其中有一味藥方,府內小藥房剛好用完了。”

蘇華風聽罷,說:“不必擔憂,此行而來我也帶了一些可能要用到的藥,讓趙大夫和浩初帶你去馬車上拿。”

尤嬷嬷心懷感激,連忙應是,幾個下人就這樣出去了。

如此一來,房內只剩下許知瑜與蘇華風。

許知瑜此時已能完全睜開眼睛了,雖然額角仍疼着,但顯然比方才好多了。她看着帳頂眨了眨眼睛,忽然聽到蘇華風低聲問:“醒了?”

他或許有一陣沒有潤潤喉嚨了,此時聲中帶着一點沙啞,在這樣的昏暗裏,顯得溫柔又克制。

隔着輕紗,許知瑜知道他不能看到她是否真的醒了。

以他的性子,如果她不應聲,一定會忽然的掀開了輕紗。于是許知瑜又閉上了眼睛,她眉頭微皺,睫毛也不可抑制地輕輕顫抖着。

過了好一會兒,蘇華風卻沒有任何動靜。

她複又睜開眼睛,朦胧之中,蘇華風一手靠在桌上,撐着自己的臉頰,另一手則輕輕揉着自己的眉間。

隐約間,一聲細細的嘆息拂過她的耳畔,細得如雪片落在樹梢,如熱蠟沿着燭臺緩緩流下。

在許知瑜的印象裏,蘇華風從來沒有嘆過氣,他從來都是驕傲的,總是對自己做的事把握十分,只要他有所動作,則必然要獲得什麽,不需惆悵。

她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嘆氣。

這麽一刻,她心裏有些沉重,到底是為了什麽,她也說不清,道不明,她将目光移開。

又過了一會兒,蘇華風忽然又開口了,這一次,他像是篤定她已經起來了,寬慰道:“死生本非由己,有些事,改不了便是改不了。”

他從未勸慰過別人,因而半晌後,才覺得自己的語氣并不是很合适,又說:“你別太傷心,大夫說了,傷身體。”

想來京中才子也有不知如何才能說得更好的時候。

許知瑜垂下了目光。

不多時,大夫與尤嬷嬷一行回來了,還帶着煎好的藥而來,期間,趙大夫時常對尤嬷嬷說着煎藥注意的事,聽得尤嬷嬷連連點頭,說着下次必定會再注意些。

許知瑜自己撐着沒什麽氣力的身子坐起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自然引起了外頭人的注意,尤嬷嬷半掀開輕紗,憂心忡忡問:“瑜姐兒,現在感覺人怎麽樣啊?不暈了罷?”

她微微搖了搖頭。隔着尤嬷嬷擡起掀紗帳的手,她只看到蘇華風鼻子以下的部分,他嘴唇薄薄的,緊緊抿着,忽然松開,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麽。

許知瑜心裏一緊。

然而,他卻轉過頭,緩步走出了房中,暖橘色的燭光将他的影子拉長,一格一格地在房中移動,随着他出門的步伐,影子也消失不見。

門外,方才稍停的風雪,再度隐隐發狂。

一句都沒有……可,他想說什麽?許知瑜移開了眼睛,抛開了亂糟糟的思緒。

“來,姐兒,吃藥。”淨月用勺子攪了攪碗底,說,“涼了就不好喝了。”

許知瑜點點頭,她嘴唇有些蒼白,自己拿起藥碗,沾着那邊緣,一飲而盡。

藥很苦,到她嘴裏的澀感,一點點侵蝕她的喉嚨,總算是一碗藥飲盡了,許知瑜拿過帕子,擦了擦嘴角,小聲說:“表哥走了麽?”

淨月看了眼外頭,有些猶豫地說,“這樣的天,路不好走吧……”

“嗯,嬷嬷,你快去叫人攔着他們,老大夫年歲也高,不可冒險。”許知瑜吩咐道。

說到年歲的問題,尤嬷嬷又想起許仲延逝世一事,她擦了擦眼角,“诶”了聲,出門叫人去追。

此時蘇華風正要上馬車,便聽後頭從許府追出來的小厮叫喚:“蘇公子,瑜姐兒吩咐小的來傳話,風雪太大,路上不穩妥,暫且住一夜。”

蘇華風微微掀開簾子,讓趙老大夫下去,自己卻沒有動,說:“大夫身子當更需注意,我便免了,多謝姑娘好意。”

這句話傳到了許知瑜這邊,許知瑜微微一愣,又釋然了,這近一年的時間來,兩人之間不就是這樣麽。

他那句克制的“醒了”,還有不再逾越的動作……這一切,不是都剛剛好麽?

可是她到底還是受他恩惠了,許知瑜下意識學着他,按了按眉間。

淨月把蜜餞放在床頭,許知瑜搖了搖頭,說:“先不吃。”她現在得趁着這股苦勁,腦子才清楚。

父親已去,蘇華風有句話說得沒錯,死生本非由己,至少,父親在走之前再沒受到什麽苦難。

想起父親嘴角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許知瑜心內一痛,她擡起手指擦了擦眼角不自覺溢出的眼淚。

不久後,靈堂擺了起來,只是今夜風雪如此,換綢布,換燈籠,還得等明日。

淨月服侍着她洗漱睡下,許知瑜問:“表哥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淨月想了想,說:“我們在屋內,姐兒方暈的時候,他就進屋來了。”

那也便是說,在她暈之前,他就已經到府外了。許知瑜心裏奇怪,道:“你們報的信?”話問完,她也覺得不可能:“難不成表哥真有什麽通天的本領?”

淨月說:“那通天的本領,不得是知曉天命,預斷生死,與神仙無異麽?”

說者無意,然而“預斷生死”四個字就這樣砸進了許知瑜耳中,她将這四個字在心裏喃喃了一遍。

仔細算算,今天與上一世父親去世的時間并沒有差別,彼時她做上了唐夫人,消息傳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雪夜,而她也如此暈了又暈。

難道蘇華風真的一開始便知道了就在今天,父親會去世,甚至還知道,她昏倒了?

許知瑜心裏驚疑,如果是蘇華風害父親,估摸着是可以算到今天這日子的,但是他沒有什麽理由,何況,又會怎麽會這麽巧?

都說無巧不成書,細數以往,像這樣的時候,從第一面,蘇華風快馬而來——許知瑜恍然,原來這一切,竟是這麽巧!

難不成蘇華風真有什麽通天的本領?

不,不應該,那麽又該如何解釋這麽多巧合?

現在回望,好似蘇華風永遠先知道事情将發生了。

許知瑜輕輕咬着指節,心內有了個想法——既然她都重來一世了,那麽別人也重來一世并不是什麽稀罕的事。

如此看來,方才蘇華風方才說的話,有明顯的指向性。那句“改不了便是改不了”叫許知瑜想了又想。

越是想,越是睡不着了去。

以至房內燭火熄滅了許久,許知瑜仍睜着眼睛。她起身,披着衣物,獨自走了出來,外頭風已停,剩下一粒一粒小雪花飄灑而下。

許知瑜伸出手,指尖觸到冰冷的雪粒,指上那紅點傷口與血粒融在一起,冰涼卻不疼。小時候,父親曾與她說過瑞雪兆豐年的緣由,她揉了揉微微濕潤的眼睛。

但願來年真是豐年。

一陣微風起,卷着雪粒兒從窗外飄進來,蘇華風拂去案幾上的雪,他待伸手關窗時,見着雪粒飛揚的模樣,回想起見到的許知瑜。

她臉色蒼白,平日裏總是水紅的唇色這回卻褪了色似的,眼珠子黑黑的,因為哭過,眼尾帶着些濕漉漉,只那麽看了他一眼,欲語還休。

他何嘗不想順勢而為,就在許府住上一晚上呢?

只是,不能再打草驚蛇,遠遠躲着,看她猜疑的神情,看她因他不按“常理”出牌而心神不定……

他将窗拉了回來,鎖好。

第二日,許仲延逝世的消息不胫而走。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我肥來了!蠢作者努力複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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