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像小媳婦

姜媃從未見過這樣濃烈的怨怼和仇恨,像粘稠如膠質的濃墨,又像是壁立千仞高聳刺天的冰川,淩淩尖銳,便是豔陽暴曬也沒法融化。

她倒抽了口冷氣,憷的挪不動腳。

靈堂裏頭,秦野背對着門,站在案前看着靈柩,并不理會任何人。

流火也是頭皮發麻,她把姜媃拽遠一點,小聲道:“少夫人,您莫要惹五少爺,五少爺性情乖戾,如今三少爺沒了,往後府裏怕是沒人能管束他。”

姜媃巴不得離秦野遠遠的,她心有餘悸地點頭:“我不惹他。”

惹不起她總躲得起,至于抱金大腿這種想法,她是半點都沒有,老話說伴君如伴虎,可秦野不是老虎,他是一頭兇獸!披着人皮的兇獸!

這金大腿,抱不起抱不起。

姜媃站在庭院阼階下,小心翼翼的往靈堂裏頭瞅了一眼。

還沒到劇情正式開始的時候,這會的秦野只是個虛歲十一的小少年,一身素白喪服顯得他身子單薄削瘦,約莫比姜媃高一個腦袋,孑然獨立,那背影瞧着竟有幾分無聲悲恸的味道。

姜媃鼻子發酸,眼睛泛澀,這情緒來的毫無根源,倒像是原主殘留的感情在作祟。

她揉了揉眼睛,暗自留意上了心。

春寒料峭,加上連日來的綿綿陰雨,在廊下阼階邊站的久了,姜媃沒忍住,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流火正待勸她進靈堂,冷不妨一小厮急匆匆進來:“少夫人不好啦!”

小厮滿臉驚慌:“大夫人帶着人氣勢洶洶地過來了,說是五少爺把四少爺的手掰折了,她也要打斷五少爺手腳。”

诶?這嘛意思?

姜媃一臉懵逼,和流火不約而同轉頭看向靈堂,白綢紙花點綴的靈堂裏此時哪裏還有什麽人影,幹幹淨淨空空蕩蕩的,連個鬼影都沒。

兩人面面相觑,都吃不準秦野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然,不給姜媃反應時間,由遠及近的,從垂花門那邊發出一聲怒喝——

“秦五滾出來!”

姜媃驚了下,耳朵差點沒被震聾,她回頭就見一腰圓體胖身形寬壯的婦人殺氣騰騰地過來。

她身後還跟着一衆仆從,以及一個面頰淤青,手臂纏着白紗布吊在脖子上的十二三歲少年。

姜媃一眼就認出,來人是秦野的大伯娘以及四堂兄秦樞。

秦家分三房,大房和二房是嫡出,三房出身低是庶出,向來在府裏沒甚地位。

二房血脈凋零,唯今只剩個秦野,從前的風光不在,秦家大權也旁落到大房。

興許是覺得晦氣,大房羅氏站在回廊下,并未進靈堂。

她掃了眼姜媃,沒見着秦野,惡聲惡氣的問:“秦五呢?把人叫出來,都敢斷人手腳了,沒爹娘教養是不是?”

姜媃并不想多管閑事,畢竟秦野是誰呀?往後的反派大佬啊,那就眦睚必報從不吃虧的主。

可這念頭才升起,一股子心悸忽如其來,像是心髒被狠狠捏住,渾身血液凍結,連呼吸都接不上。

她的臉唰得慘白,并泛出隐隐青色,雙腿一軟,栽倒在流火身上。

“少夫人?少夫人您怎麽了?”流火手忙腳亂地扶着她。

姜媃驚駭不已,慌忙反悔了剛才的念頭,在心裏咆哮幹吼,我幫!我往後都幫着護持秦野!

空氣重新湧進肺腑,一瞬間心跳恢複,身體也有了力氣,甚至臉色也多了生氣。

剛才那瞬間的異樣,來的莫名其妙,快的也似幻覺,但卻真的不能在真。

姜媃心有餘悸,她摸着心口,猜測是原身在作怪,便再也不敢不當回事了。

諸多想法紛雜,也不過是片刻的事。

姜媃依舊半靠在流火身上,定了定神後,扯起嘴角彎起眸子,露出一對淺淺梨渦:“大伯娘,小叔不在呢,你要給三少爺上一炷香麽?”

羅氏是商戶出身,性子潑辣無所顧忌,也最是不要臉面。

若是換了旁人,二房正辦着喪,好歹是一家人,便是天大的事,定然也會憋忍着過後再論。

可羅氏就能鬧騰上門,也不曉得是沒将二房放眼裏,還是本就是個蠢的。

她冷笑一聲,将四少爺秦樞推出來,橫眉冷豎的道:“看到沒有,秦五打的,他沒爹娘教,把人叫出來我這個大伯娘親自教他規矩!”

姜媃目光落在秦樞身上,少年身形肖母,長的很是白胖敦實,臉上淤青紅腫的像豬頭,左臂吊脖子上,模樣頗為凄慘。

姜媃其實很想笑,但她暗自掐了把大腿,硬是讓眼尾薄紅的杏眼泛出清淩水色,濕漉漉的,帶着天真無辜,像頭幼鹿。

秦樞本是趾高氣昂挺着胸膛,可觸及小姑娘的眼神,幹淨又柔軟,一霎那他心裏就生出微妙的窘迫來。

“娘,先回……”他扯了扯羅氏袖子。

羅氏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甩開袖子聲色厲下的道:“姜媃,你是秦五長嫂,今個這事你說怎麽辦?總不至于我兒子讓秦五白打這一頓,下一回他是不是就要動刀子捅人了?”

羅氏說的激動,唾沫橫飛,幾乎噴了姜媃一臉。

婢女流火氣憤非常:“少夫人年幼,大夫人何不進靈堂來親自問問三少爺怎麽辦?”

“哪來的丫頭這麽沒規矩?”羅氏揚起下巴,滿心的怒火好似找着了宣洩口,揚手就朝流火擰來,“山裏沒老虎猴子稱大王,姜媃我看你是管不好二房的,一個個的都欠收拾!”

姜媃往前半步,正正擋在流火面前,羅氏的手遂落在她身上。

“疼!”姜媃叫的大聲,愣是讓羅氏踟躇着下不去手了。

她眼淚汪汪地瞅着羅氏,仗着這身子年紀小臉還嫩,裝起柔弱來跟無害的小白兔一模一樣。

“大伯娘,我真的不知道小叔子在哪,三少爺還沒過頭七,晚上要回魂歸家,不然晚上我跟三少爺說說這事?”言語真切,表情軟弱,任誰瞧了都要同情憐惜的。

羅氏觑了靈堂一眼,翠柏白花陰氣森森的簌簌作響,恁得讓人毛骨悚然。

到底還是有點顧忌晦氣的死人,羅氏表情讪讪地啐了一口。

偏生姜媃不放過她,剛才的心窒還心有餘悸,她不敢不護着秦野。

于是她道:“大伯娘要是等不及,我這就去掀了三少爺棺材蓋子,扶他出來親自跟大伯娘論論這事可行?”

姜媃說的煞有介事,仿佛三少爺秦昭不是死了,只是睡一覺片刻就能醒來。

老四秦樞打了個哆嗦,兩股顫顫,嗅着香燭味臉都白了。

羅氏惱羞成怒,跳腳吼道:“姜媃,你安的什麽心?拿個死人同我論,是不是盼着我也早點死啊?”

說到激動處,羅氏指着姜媃鼻子開罵:“我呸,放你驢子狗臭屁,你們二房都是短命鬼,早晚死絕戶,少來惡心老娘!”

姜媃眼神頃刻冷下來,她淡淡地看着羅氏,任對方罵也不出聲打斷。

婢女流火氣的渾身發抖,面色鐵青,往前半步正要反罵回去,誰想姜媃伸手一攔。

一邊的秦樞注意到,身形單薄纖弱的小姑娘背脊挺得筆直,大大的點漆黑瞳深邃冷然,像是浸在冰水裏頭的黑珍珠,莫名寒涼。

罵了一通,氣焰消順了些,羅氏輕蔑地睨着姜媃:“莫說我欺負你們叔嫂二人,是他秦五蠻橫跋扈在先,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有本事他躲一輩子不出來,不然老娘打斷他的腿!”

說完這話,她又陰陽怪氣的教訓姜媃:“好歹你也是秦五的小嫂,在他面前跟老鼠見了貓一樣,半點不像話,不曉得的還以為你是他小媳婦呢。”

若是原身,只怕會讓這話給氣出好歹來。

可姜媃淡定的很,她自小孤兒院長大,什麽奇葩沒見過,什麽惡毒的話沒聽過?只要站她面前的還是個活人,她就不怕。

是以她揉了揉耳朵,一字一句的說:“心情好叫你一聲大伯娘,那是給秦家人面子,拿着雞毛當令箭管到二房頭上來,你是吃飽了閑得慌嗎?”

興許沒料到姜媃竟敢回嘴,口吻還這樣不客氣,羅氏呆了呆居然沒反應過來。

“三少爺屍骨未寒,你就眼巴巴地吵鬧上門來,是不是想他詐屍大晚上去找你呀?”才十歲的小姑娘,聲音天生就軟糯,便是言語重一些,也是沒有戾氣的。

“你……”羅氏吞了口唾沫,餘光瞟了瞟靈堂裏的棺材。

姜媃繼續道:“嘴巴這麽臭,早上起來沒漱口?還是一貫吃狗糞的,沒吃夠就在這吠,那就滾去食屎啦你!”

沒有表情包可用,姜媃只有遺憾的怼出那帶着味道的四個字,并深感威力不夠,又加了句:“羅氏,我勸你善良。”

“姜媃,你……”羅氏半天憋出一句話來,“小賤蹄子我不信我治不了你!”

姜媃輕笑了聲,不以為意。

羅氏氣得慌,胸脯起伏不定,卻再沒詞兒可罵了。

流火震驚,舌頭都打結了:“少少少少……”

姜媃瞥她一眼,她的性格和原身南轅北轍,原身軟弱,就一嬌嬌的包子,誰都能欺負,可她則不然,孤兒院的成長經歷,太讓她懂什麽叫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蓋因知後事,所以她只對大反派秦野多有忌憚,可其他人,她是半點都不在意的。

故而,她不加掩飾真性情,總歸瞞不住。

“羅氏,你還不走是想進靈堂跟三少爺唠家常麽?”姜媃嗓音偏軟,還帶着稚氣,不像是在吵架,倒真像是在邀請。

“呸!”羅氏粗俗地吐了口濃痰,恰好落到姜媃玄色緞面的繡鞋尖上,黃色的口痰黏得穩穩當當,膈應又惡心。

姜媃小臉立馬黑了,忍着腸胃翻滾:“吐的痛快是不是?你最好給我擦了,不然我讓你怎麽吐出來的就怎麽給我吞回去!”

羅氏洋洋得意,罵不過姜媃,便動手擰她耳朵:“賤蹄子,牙尖嘴利,你威脅誰?”

火辣辣的扯痛從耳廓傳到腦門,姜媃抽了口冷氣,眼圈瞬間彌漫起水色。

“大夫人你幹什麽?快放開少夫人!”流火急切的去掰羅氏的手。

羅氏松手,反手一耳朵扇過去,只聽得“啪”的一聲,将流火扇的轉了半個圈。

姜媃捂着耳朵,水汪汪的黑白大眼裏飛快閃過一絲狠厲,她舔了下唇珠,眯起眸子。

哼,這仇結大了!

她目光梭巡過羅氏全身,最後瞅準了對方膝蓋,擡腳就要開踹。

然,電光火石之間,餘光視野裏,瞥見一頭戴玄色素紋抹額,身穿醬色褙子的老妪匆匆走來。

姜媃頓住腳,默默放下手,眨眼變臉,啜泣着開始掉眼淚,還瑟瑟發着抖,仿佛對羅氏怕到了骨子裏。

嘴裏更是說着:“大伯娘,五少爺他不是故意的,你要打要罵就沖我來,我都受得住,你不要去開棺找三少爺理論,不然三少爺不瞑目會走的不安心……”

那模樣,當真弱小可憐又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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