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銀河

虞星不是第一次見盛書淵, 但卻是最緊張的一次。

盛書淵故意将她晾在客廳,足足十多分鐘, 才踱着緩慢的步子出現。沉穩氣勢讓人沒法忽視, 虞星坐得端正, 面前的茶水一動未動, 緩緩擡頭看向他。

對視片刻, 虞星站起身, 點了點頭,算是問候。

盛書淵不招呼她, 徑自往沙發主座一坐。虞星不在意地坐下,十幾秒時間裏,誰都沒說話。

半晌, 茶水上來, 白底青花的陶瓷杯,杯蓋邊沿鍍了一圈金。

傭人退去,盛書淵終于開口:“你有什麽事, 說吧。”

虞星知道,這幾分面子是給傅非臣的,若是單看她,她恐怕連門都進不來, 當下不多廢話。

“我今天來拜訪您, 是想和您談一談, 我和盛亦交往的事。”

盛書淵眉頭一蹙,“這件事有什麽好說的?我的态度, 我想你明白。”

“我當然明白,就因為明白,才來找您談。”

“你想說服我?不用白費口舌,我不會同意的。”

比起上次在醫院,虞星鎮定多了,“您是認真的嗎?”

“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盛書淵深沉的眼盯住她,“女娃娃,我今天見你,不過是給傅非臣幾分薄面。就算有傅家給你撐腰,你和盛亦的事,我說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像是怕态度不夠明顯,他特意扽了扽拐杖。

虞星默了默,笑了:“好吧,我猜到您會這麽說。那我就直接跟您說吧。”

盛書淵冷臉等着看她耍什麽“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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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您不接受我,我也沒辦法,既然這樣——”她凝眸,直白迎上他審視的目光,“我只好讓盛亦進我們家了。”

虞星坐得端正,下巴微擡,特意放緩語速,就怕他聽不清:“您也說了,我有傅家撐腰。我們傅家家大業大,我名下的那一份産業足夠我和盛亦過一輩子。我大伯現在雖然不反對也不贊成,但如果盛亦跟我進傅家,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俗話說得好,女婿半個兒,更何況他進了我家的門,那就是徹底的一家人。盛亦這麽出色,我大伯肯定不會有意見。前一陣他還提起要我早點開始學習打理生意的事,以後有盛亦陪我,我們倆肯定能把屬于我們的那一份家業發揚光大,到時候……”

“荒謬!”盛書淵氣得用拐杖狠狠扽了好幾下,“你在這胡說八道什麽——”

“我沒胡說。”虞星十分沉得住氣,“我來就是要跟您談這個。我想了很久,反正我們誰都不會讓步,耗下去沒有意思。您不準我進您家的門,沒關系,那我就帶盛亦進我家的門好了。”

盛亦怒斥:“你年紀輕輕,說話恬不知恥!你們能不能長久還不一定,想我盛家的子孫給你倒插門?你癡心妄想!”

虞星端起茶杯,揭蓋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說:“是不是癡心妄想試試不就知道了?您這麽激動幹什麽?将來我們也不在您老人家面前過日子……傅家的女兒和傅家的半子,您聽聽,都是傅家的事。”

盛書淵捏緊拐杖把手,怒目:“你來就是要跟我示威?我告訴你,我不跟你丫頭片子計較,你不要蹬鼻子上臉!這些小伎倆沒有用,你休想進——”

“休想進你家的門?”虞星哂笑,“您換一句吧,我都會背了。”

不跟他多說,她淡然起身,站着道:“我要說的說完了,就不打擾您了。您別覺得我是開玩笑,這件事我是認真考慮的,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和盛亦分開,您要是想拆散我們,趁早死了這條心。不管用什麽方法,我都要和盛亦在一起。這是您逼我的。”

荒唐!荒唐!

盛書淵被她這番話氣得頭昏腦漲。

她說什麽?她說要盛亦去傅家倒插門!堂堂盛家的子孫,倒插門?成何體統!

而然虞星的表情,這番話明顯發自內心。她略颔了一颔首,“告辭。”言畢轉身朝外走。

盛書淵騰地一下站起身:“你就不為他想一想?你有沒有替盛亦考慮過?他給你傅家做半子,你讓他以後怎麽擡頭見人!”

走了幾步的虞星驀地停住,利落轉過身:“我沒有替盛亦考慮?”她向前一步,眉頭緊皺,“這話我還想說!您扪心自問,您真的在乎過他的想法嗎?他想要什麽,喜歡什麽,您尊重過他的意見嗎?對,您肯定會說,他幼稚、不成熟,所以他的事全憑您決定就行!但事實呢?他是個人,他會高興會難過,他有自己的想法!”

“我就是為他考慮,心疼他才這樣。”她深吸一口氣,“您不用拿大道理來壓我,給傅家做半子也好,倒插門也好,盛亦的後半生經濟無憂,精神富足,再怎麽樣,絕不會過得比現在更差!”

虞星扔下最後一句:

“——您要的是優秀出色的繼承人,我要的只是盛亦。”

再不多說一句,她轉頭,邁開大步,向門走去。

盛家大廳內鴉雀無聲。

廳外、廊下各處候着的傭人,都假裝耳聾聽不到裏面的對話。

虞星抱着決絕的心态向外走。

寂靜之下,時間像是過了很久。

一步一步,一秒一秒。

她快到門邊的時候,身後終于傳來沉重又無奈的一聲——

“……你站住。”

……

在盛亦學校附近約會已成習慣,他課程安排多,虞星遷就他,不想他在路上花費太多時間,便總是主動去找他。

到咖啡店坐下,點單後沒多久,喝的東西送上桌。

虞星自我吐槽:“來了這麽多次,幹脆辦個會員好了。”

盛亦正給她的杯子裏加方糖,放了兩塊,她嫌不夠:“再加點,再加點。”

“多了甜。”他皺眉,苦口婆心,“上次膩嗓子不記得了?”

“我怕苦嘛。”虞星拼命摁他的手,盛亦無法,只好從小杯裏又夾起一塊方糖,放進她杯中。

虞星這才滿意。

盛亦睨她那張立時笑開的臉,也是沒脾氣,抽紙巾擦了擦手,“晚上吃什麽?”

他剛結束下午的課,虞星提早來的,在周邊書店逛了半個小時,就為等他。

情侶之間,無非那些,吃飯約會聊天。

鐵匙攪了攪杯中咖啡,盛亦眸光微閃:“不如回我公寓……”

“呸。”虞星小聲啐他,“別再跟我提你的浴缸!”

又一次失敗,盛亦撇了撇嘴,決定下回再接再厲。她機靈得很,自上回差點被他摁進浴缸以後,從此踏進他公寓格外小心。

“那你想吃什麽?”他問,“吃完飯散步?或者我陪你複習一下,你不是馬上要考試。”

虞星都沒選,擡眸睨他三秒,唇邊的笑搞得神神秘秘,又有點不好意思。

盛亦看出端倪,“你有別的想法?”

她抿唇,緩緩道:“今天,跟我回家吃飯吧。”

盛亦微愣,“嗯?”

“去我家。”虞星說,“我爸,還有我大伯二伯都在。他們說想跟你聊一聊。”

“你是說——”

她點頭,“我爸和我大伯二伯,他們想見你,讓我帶你回去吃飯。”

盛亦少見地愣了兩秒,有點不懂事情為何忽然轉變,而且是往好的方向。

傅家人不反對他們在一起,他知道,但僅限于不跳出來棒打鴛鴦的程度。比較他爺爺态度惡劣,那麽不給面子,傅家人心裏也憋着一股氣。

不等他問,虞星先坦白交代:“我去見過你爺爺了。”

一聽這話盛亦的眉頭緊皺:“你去見了我爺爺?”

虞星簡單說了一遍經過。

盛亦臉色不佳,她問:“生氣啦?”

他當然生氣,“你要是把他逼急了,出什麽事怎麽辦?也不事先告訴我,萬一……”

“不會!有我爸在,你爺爺不至于做的那麽絕。”

盛亦很想說她不了解盛書淵,他對自己家人尚且不留情,更何況別人?

“下次不要再這樣。”他皺眉。

虞星豎起兩根手指:“我保證!”

盛亦帶着氣,睨她:“把你的耶收起來。”

她笑眯眯放下手。

虞星又問:“我說讓你倒插門你不生氣啊?”

“生什麽氣?”盛亦挑眉,“你想養我我求之不得。”

“這麽幹脆?那不行,我後悔了。你開銷太大,我養不起。”

“我少吃點?”

她噗嗤笑出聲,勉為其難:“行吧,我努力參加比賽掙獎金養你。”

盛亦一本正經和她讨論起來:“獎金?我估計不夠。算了還是我來。我把車賣了養你。”

莫名其妙的勝負欲蹭蹭上漲,她拍桌:“那……那我跟我爸撒嬌要錢養你!”

盛亦忍住笑,眯了眯眼,捏她臉頰上的肉,“厲害,我的女朋友學會騙錢了。”

虞星佯怒,打他的手。

他還記得是在公衆場合,作噓聲手勢,兩人壓低聲音。

鬧過一番,虞星正色,拽着他起身:“走啦,回我家吃飯——”

兩個人朝外走去。

肩并着肩,手牽着手。

……

盛亦和傅家人正式見的第一面,氛圍一開始緊張,随着晚餐進行,有所好轉。到底還是傅非臣愛屋及烏,主動幫着遞話接話,為盛亦緩解了不少尴尬。

看在弟弟的面子上,傅非碌和傅非渝原本板着臉,後來也漸漸放柔表情。

總而言之,是一次還算愉快的會面。

就連傅修遠故意要給盛亦下馬威,拉他拼酒,也因他要開車沒能成功。尤其見虞星一臉懇求,傅修遠心一軟,只好把“家裏有司機”幾個字默默吞回肚裏。

晚飯結束後,盛亦在傅家待了好一會,陪虞星的幾位長輩說話。盛書淵從小對他要求嚴格,費心培養,盡管傅非碌有心挑刺,還是不得不承認他的優秀。

知道小情侶飯後要去兜風,幾位長輩把握着度,見好就收,沒有留人太久,爽快放行。

趁虞星上樓換衣服的功夫,盛亦很有心地,特意去向傅非臣道歉:“初見那會我有些失禮,非常抱歉。還請叔叔不要介意。”

傅非臣笑說:“你對我女兒好,我什麽都不介意,你若是讓她傷心了,那我就要和你好好計較。你明白?”

他神色一凜,拿出态度:“叔叔您放心。”

傅非臣滿意颔首。

說話間,虞星下樓來,傅非臣叫住她:“過來。”

虞星和盛亦對視一眼,後者會意:“我先開車,外面等你。”言畢,去向傅家其他幾位長輩一一道別。

傅非臣把虞星叫到廊下,從口袋掏出一張紙,紙面泛黃,明顯時間已久。

“這是你寫的吧?”

虞星蹙起眉,接過來一看,紙上的幾行字跡青澀,不像成人筆跡,像是出自半大孩子的手筆。

上面幾行內容寫着:

“讨厭我的爸爸媽媽!讨厭他們!為什麽要生下我?

除了小姨,根本沒有人喜歡我。

我是多餘的。

……”

太過久遠,虞星自己都看得一愣。

“我在那本相冊後面翻到的。”傅非臣嘆了口氣,“你不小心夾在裏面的?那時候多大?”

虞星記不太清楚:“我……忘了。很久以前了吧,好像是上小學的時候。”她說,“不是我夾進去的,應該是小姨。”

那時候她心思敏感,虞宛貞大概是在她書桌上翻到,偷偷收起,放進抽屜裏。時間一長,順手夾進什麽相冊估計自己也忘了。

“很抱歉。”傅非臣輕聲道,“讓你有過那樣一段時間,是我的錯。”

“不……”

虞星想說話,被他打斷,他招招手:“你蹲下。”

她頓了頓,緩緩在他輪椅前蹲下。

傅非臣從口袋拿出一個方形小飾品盒,打開,取出項鏈。項鏈底部的星星上,鑲着無數顆鑽,熠熠發光。

他向前傾了些許,将項鏈戴在虞星脖子上。

“這是給你的成人禮。爸爸送你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現在補上。”

回身往後靠,他望着那顆鑽拼成的星,說:“那年珑城有一場獅子座流星雨。就在我發病那天的一個禮拜之後,我和你媽媽聽了預告,原本要去看的。”

傅非臣笑着,說到這裏停下來,只是笑。

虞星捏着項鏈上的星星,呆怔地看着他。

傅非臣伸手撫摸她的頭,“你不是多餘的。”他說,“你從來不是多餘的,你是我們的寶貝。”

鼻尖突然一酸。

虞星愣愣睜着眼,眼淚毫無征兆湧出眼眶。她趕緊低頭,擦拭水跡。

傅非臣說,她不是多餘的。

這麽多年來,怨恨、痛苦、自我厭惡,全都錯了。

她沒有被抛下。

她是愛情的結晶,是帶着愛和希望來到世上的生命,她是他們無比珍貴的寶貝。

是永永遠遠,屬于傅非臣和虞宛純的,獨一無二的星星。

……

發現虞星哭過,盛亦慢速開車,離開傅家幾分鐘後才問:“怎麽了?”

她坐在副駕駛座上,搖頭,“沒事。”

吸了吸鼻子,她反問:“剛剛誰的電話?”

看出她不想說,盛亦沒追問,答道:“我爺爺。”

虞星立刻斂了淚意,“他說什麽”

“他說——”

“別賣關子,讨不讨厭!”

盛亦一笑,學她的說辭:“我爺爺說,想見見我女朋友,讓我有空帶你回家吃飯。”

他來傅家,虞星去盛家,這便是過明路。

過了明路,往後,他們倆就是正大光明,得到彼此家庭承認的戀人。

虞星面上不顯高興,故意哼道:“他那麽兇,我還得考慮一下要不要去。”

盛亦用餘光睨她:“考慮?”

他的眼神變得危險,虞星繃着臉,堅持幾秒就撐不下去。

“好啦好啦,不考慮。我超想去,我巴不得現在就去你家吃夜宵!”

他被逗笑,忍不住勾唇。

車開了一會兒,虞星忽然道:“還有多久才能停?”

“再一會就好。”盛亦說,“怎麽了?”

“沒什麽。”她壓低聲音,“就是……想牽你的手。”

他頓了下,欣然伸出一只手:“牽。”

虞星拒絕不規範的行車操作,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好好開車。”

“真兇。”他嘀咕,偏偏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車在明亮的路燈下徐徐前行。

幾分鐘,十幾分鐘,好像轉瞬,又似乎過了很久。

虞星歪着頭,閉眼休憩。

突至路口,遇上漫長的紅燈,盛亦停下車等候,悄悄伸出手,握住她細嫩的五指。

眼皮松動,虞星瞥去一眼,沒掙開。

而後,她動了動手,手指嵌進他的指間。

脈搏、心跳、體溫,在手掌中交彙。

緊緊地,不留一絲縫隙。

——

也許你也曾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存在。

但哪怕再渺小,再普通,誰也都不該是別人故事結局後的番外。

要相信總有一天,你會遇到那麽一個人。

你會對他說:

謝謝你噢。

謝謝你讓我覺得,能夠出生,能夠活着,真的太好了。

謝謝和我相遇。

因為你,我有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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