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時兆偉站直了, 看着小廖,收起了愁容。

她和平時一樣穿着高跟鞋, 走得很慢, 怕走快了聲音太刺耳。

“今天晚上不去店裏了嗎?”他低頭,下意識地去摸兜裏的煙, 指尖觸到煙盒時,才想起來自己剛掐滅一根煙。

嗯,醫院裏不讓抽煙的。

他悻悻然地放棄抽煙。

“其實現在我不用每天都過去。”小廖透過玻璃窗看着病房裏面, “唯一她怎麽樣?手術還成功嗎?情況好不好?”

平常的時候, 如果不去芷園,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所以才天天都去芷園。

聽到小廖問起唯一, 時兆偉又想摸出煙抽。

他心煩得不行。

“你自己看, 情況怎麽可能好。”時兆偉握着拳頭,“都他媽怪我。”

“嗯,我先進去看看。”小廖柔聲說着。

時兆偉點頭。小廖推開病房門, 想了想,伸手脫下自己的高跟鞋, 赤腳走了進去。

如她所料, 時唯一此刻閉着眼,并沒有醒。

時唯一胳膊上還挂着藥水, 嘴上還連着呼吸機。

這是夏天,病房裏的用的是薄薄的被子。

她盯着被子的後半部分,胃裏翻滾着, 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情浮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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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在病房裏呆了不到三分鐘。

出來後,眼眶紅了。

“怎麽會這樣?”小廖心疼。

時兆偉吸了吸鼻子,聲音沙啞地說:“她剛醒了一會,一直喊疼,可能自己還沒意識到。”

他很擔心之後的事情,現在自己腦子也亂亂的。

回頭等妹妹真正清醒了,發現自己少了一條腿會怎麽樣?

她一定會哭死的啊,她那麽愛美,以後可怎麽辦?

如果就是傷心點,哭哭啼啼幾聲也就罷了,他最怕的是,妹妹會因為承受不住這個打擊,在把以前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病症給帶出來。

他和時唯一的母親,是個模特,二十歲的時候認識他們的父親,然後生了他。在時兆偉的記憶中,母親非常漂亮,個子很高,比他父親還要高半個頭,也十分愛打扮,穿着上總是最時髦的。

時唯一很多地方都像他們的生母。

尤其是那個病。

他們的母親原來也是好好的,可是因為受不了父親的欺騙,加上成天在家裏沒事可做,漸漸地分裂出好幾個人格,有時候會自己一個人裝成好幾個在那兒聊天,聊什麽男人為什麽老喜歡騙女人,女人為什麽總會被騙這一類。

他那時候也才九歲,都不敢看母親的眼睛。他覺得那個時候的母親非常吓人,好像下一秒她能殺人一樣。每回時兆偉發現母親不對勁了,都會立即帶着妹妹躲在房間裏,鎖上門,直到第二天保姆來做飯才敢出來。

一般母親發病也就是一晚上的事,第二天總會恢複如常的。

可是那一回,他們的母親沒有恢複,在看到他的時候,忽然沖上去掐着他的脖子,問:“你是誰,你誰家的小雜種!你為什麽在我家!”

時兆偉被掐得無法呼吸。

多虧了保姆在。保姆也是費了老大勁,好不容易才拉開她母親。

“滾,你滾!”母親紅着眼,攆他出去。

還不懂事的時唯一此刻剛醒,穿着小碎花睡裙,站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發現母親一直很兇地大聲說話時,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時兆偉心裏非常不舒服,拿起書包就出門,時唯一見此,赤着腳就追了上去,一邊追他一邊哭着喊道:“哥哥你別走,哥哥你別走……”

後來,他帶着妹妹去找父親,因為書包裏僅剩的零花錢給妹妹買了雙鞋,又去餐廳吃了飯,最後沒錢坐車,兩個人就沿着路走,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從城區東邊走到了南邊父親的新家。

結果他們被父親的妻子攔在了門口,還施舍般遞給了他一百塊錢。

時兆偉不敢和那個短頭發的中年女人争執,只好又帶着妹妹回家。

回家後,他才發現父親居然在,屋裏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人。

原來,他們的母親在他們走後不久就把自己關在了屋裏,然後用她曾經最喜歡的那條薄荷色紗巾結束了自己才二十九歲的生命。

那時候大家對這類病都沒有什麽研究,都說是他媽媽的不好,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不好好想辦法照顧孩子,又不努力掙錢,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知道要勾搭誰,等等一類的話。

閑言碎語中,他漸漸變得越來越兇,對錢也越來越渴望。

那個時候他就開始在社會上混的。

他基本上不愛回父親的家。

父親的老婆也都是對她們不冷不熱,不聞不問。

他覺得整個世界好像都變了。

只有他妹妹一直沒變。妹妹一直是個乖乖女,特別聽他的話,活得像個小公主。他也努力,用各種方法從父親那裏,或者別人那裏,拿到錢,養着妹妹,什麽都是給她最好的。

可是不知道哪天開始,他發現,妹妹有時候會忽然不像她自己。

再後來,他知道了這是一種特殊的病,一種具有遺傳性的精神病。醫生也給他做了相應的篩查測試,發現他暫時沒有發病的征兆,基本上也排除了他遺産此病的可能。

之前,妹妹第一次痊愈的時候,醫生曾囑托過他,說:“這病難說會不會複發,也不清楚複發後會發展成什麽樣,所以你們要盡量不要刺激病人。如果病人結婚且懷孕了,那段時間裏,要特別注意。”

醫生說,這類病最不能受刺激,因為病人很可能會因為受到刺激或者傷害,出于保護的本能,幻想出各種她不具備的人格。

時兆偉就在想,妹妹這兩天的經歷,算不算刺激的?

他頭疼得厲害,忍不住用手去按捏太陽穴。

小廖手伏在牆邊,彎腰穿上鞋子。她看着時兆偉,小聲道:“你臉色很差,是不是一直沒吃東西?”

“沒胃口。”

小廖嘆氣,說:“我來的時候帶了碗粥,你坐下來吃點。”說着她從自己的大挎包裏拿出一個保溫盒,盒子裏放熱一碗瘦肉粥。

粥還是熱的。

時兆偉并不想吃。

小廖便說了一句:“如果你自己再累壞了,還有誰能照顧小唯一啊。”

時兆偉知道小廖說得對。

他們的父親是絕對不會好好照顧時唯一的。

雖然沈家人對妹妹很好,可終究是外人。

所以,他想,如果真的能讓妹妹如願嫁個沈霃寬,那也不錯,至少那是她這些年最渴求能實現的心願。

可是沈霃寬那個人,他眼下根本沒辦法去對付。

最煩的,沈霃寬居然喜歡易歡。

操!

他三兩口把粥喝完,忽然問小廖:“小廖,你從小到大,有沒有特別渴望嫁給一個人?就這輩子非他不可的那種。”

“好像……沒有……”小廖擡眸,目光在時兆偉身上轉了轉,想了一會兒,不确定的語氣變成了确定,“沒有。”

時兆偉嘆氣:“唯一她有。用什麽方法勸都不行。上次說她,她還跟我置氣,幾百萬的表,就因為是經我手給了她,她氣得說丢就丢。”

“沒找回來?”

“沒。”時兆偉道,“你說要不我努努力,幫她達成這個心願?”

小廖默聲而笑。

“回頭她醒了,發現自己少了半條腿,肯定崩潰。”時兆偉擡頭,看着小廖,“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崩潰。”

小廖垂眸,“感情的事,我看還是不要強求的好。”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她……”時兆偉低頭,嘴角勾起一抹叫人費解的笑容,“她不會聽的。”

“但是我聽說,萬興的少東家已經有了未婚妻。”小廖眼前浮現出易歡的模樣。

“未婚妻而已,算個屁。”時兆偉站了起來,“你回去吧,這兩天我陪着小唯一就行。”

小廖不再言語,安靜地背着包離開。

她走後不久,傑森就應沈霃寬的要求,匆匆趕來醫院。

時兆偉看着傑森,沒說話。

又過了一會,從青島出差回來的陳韶關也得知了這一消息,風塵仆仆地趕來醫院。

小廖從醫院離開後,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芷園。

她讓人把挂在芷園茶室裏的幾幅畫取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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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陽陽馬上就放暑假了,其實期末考已經結束,這兩天學校在給他們評判成績。他因為成績嚴重拖後腿,和另外十來個小朋友被留在學校裏補課。

在這所學校,老師們注重素質培養,同樣也注重成績,不及格都要留校補課然後補考。

路上,易歡告訴易陽陽:“以後除了家裏人,任何其他的人來找你,你都不要跟他們走。哪怕是你見過的人,也不要随便跟他們走。”

易陽陽不是很理解,不過還是聽話地用力點頭,“姑姑,你是不是和我爺爺鬧掰了?”

“為什麽這麽問?”

“前兩天去爺爺家吃飯,我就提到了你一句,然後爺爺就兇了我。”易陽陽揉着自己的小胖臉,“他把我說得都沒心情學習了。”

易歡笑了一聲,很不客氣地拆穿他:“別找借口了,你從小就不愛學習。”

“唉喲,對的啊。我就不喜歡上課。”易陽陽鼓起嘴,“也讨厭寫作業,每天還那麽多作業,難死了這日子。”

易歡道:“你現在的日子也敢說難,真是不害臊。”

易陽陽大聲抱怨:“天天學習,難的!”

“等你長大了,才知道什麽是真的難。”易歡瞪了他一眼,“小屁孩,知道什麽,還叫日子難,丢不丢人?”

易陽陽眼珠子骨碌轉了轉,忽然低頭翻書包。

“你找什麽?”

易陽陽翻啊翻,翻出一張被他揉成一團的成績通知單。他努力把通知單攤平,笑得谄媚,手裏還捏着一支鋼筆,對易歡說:“姑,你幫我簽個字呢……”

易歡看着這張皺皺的成績單,“你就一門體育及格了?”

“我還要補考的,補考肯定及格,老師現在天天給我講課布置作業。”易陽陽咧開嘴笑。

他此刻還在換牙期。

易歡看到他的牙後,不忍心說他,不得不挪開眼。

這小子該去看牙醫了,瞧他那新牙換的,層次不齊,歪歪扭扭的。

易少榮成天換老婆,對自己的兒子都不關心的嗎?

“姑……”易陽陽瞪着易歡,抖了抖手裏的成績單,可憐巴巴地看着易歡。

易歡接過他手裏的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下回再考不及格,我會去找你們老師,跟她談談心。”

易陽陽吓得吐了吐舌頭。

不過他不用把這慘不忍睹的成績單給父親看,又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時,在學校裏沒接到易陽陽的女子,急得哭了出來。

易少榮安慰了幾句話,正準備開車去學校看,就發現遠處駛來一輛較為陌生的車。

他兒子赫然坐在車上,和易歡一起。

“易歡?”易少榮驚得愣在了原地,好一會才想起對電話那頭的小嬌妻說,“陽陽沒丢,人就在我這兒,剛剛他姑過去了。你也趕緊過來吧。”

易陽陽背着自己的書包,興奮地沖進院子裏,去找他太奶奶了。

易歡站在易少榮跟前,說:“雖然我們幾年不來往,關系遠不如以前。不過還是想送你一句忠告。生養是兩個字,你別光知道娶新人不停地生,而不知道好好養。”

“嘴還是跟以前一樣毒啊,一來就訓我。好歹我還年長你幾歲,下回給點面子,溫柔點說吶。”易少榮頗為感慨地看着她,說,“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進這道門了。”

易歡誠實說道:“這輩子都不想看到你們是真的。”

說完,她走到院內,去找奶奶。

易少榮看着她的背影,道:“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這時,聞凱也下車了。

易少榮看見他,兩個人熱絡地聊了起來。

“你怎麽和易歡一起來了?”易少榮有點兒想不通。

聞凱道:“我今天是來當護花使者的。”

“這麽說你是和易歡……”易少榮微微張嘴,“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

“打住啊你。”聞凱趕緊趁他驚訝前撇清關系,“我這次純粹是護花使者。你未來妹夫可是個大醋壇子,這話要讓他聽到我都得倒黴三天。”

易少榮好奇了,問:“誰啊?”

“我們家沈大啊……”

易少榮:“……沈霃寬?!”

過了一陣子,他又說:“還真不是沒可能。”

聞凱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易正遠來得最晚,他是坐在輪椅上來的。

他到的時候,大家已經差不多準備去酒店了。

易正遠走到屋裏,“媽。”

易老太太牙齒已經掉光了,嘴裏裝得都是假牙,不過精神很好,一頭銀發剛被染成了黑色,造型師還給她專門弄了發型。

“你過來,看誰來了。”

易正遠眯了眯眼,搖着手上輪椅,他不可置信地退了退鼻梁上的眼鏡:“小歡?”很快他看到了易歡手上拿着的像文件一樣的東西,“你……你來啦?”

易歡收起文件,朝聞凱招手。

站在門外的聞凱見此,立即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東西。

易歡俯身,對老太太說:“奶奶,我出去跟朋友說幾句話。”

見易歡連個正眼都不給他,易正遠臉色不太好,說:“什麽東西!”

“你腿怎麽了?”易老太太瞅着他,“摔着了?”

易正遠道:“恩,應酬喝多了,走路沒注意。”

“就跟你說外面的應酬少去,你老不聽話。”易老太太還是和以前一樣愛啰嗦,“你看你還沒我這老太太有用。要是你哥在就好了。”

說完,易老太太站起來,腳步生風地對家裏人說:“我出去看看小歡。”

易正遠問:“媽,剛才小歡手裏拿的是什麽?”

易老太太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說,你大哥家被查封的房子現在還回來了,易歡來找我簽個字。”

“找你簽什麽字?”

“那房子我又不要,當然是簽字确認放棄繼承,然後把房子過繼給小歡。”

“誰說房子要給她的。”易正遠冷笑一聲,“您知道那套房子的地皮現在值多少錢嗎?”

市中心的獨棟別墅,帶大游泳池,超大花園綠地,占地面積八千多平方米。

緊靠商學院,周圍是高檔住宅區和商業中心。

易正遠觊觎多少年了。

前些年迷信,擔心那屋子有兇氣,一直不敢去碰那棟房子。本來想緩個五六年的,等那屋裏的兇煞之氣散了再想法子弄給自己的。

如今,卻要他眼睜睜看着易歡收回去。

他覺得不甘心。

易老太太一巴掌就拍他腦袋上,“混賬東西。”

易正遠蹙額:“媽!您這是幹什麽!”

“如果你還想我多活幾年,就別再碰你哥的東西!”

易老太太說完,出去找易歡。

易歡正和聞凱說話。她站在陽光下,皮膚異常地白。

“一會和奶奶一起去吃飯。”易老太太走過去說。

易歡扭頭,伸手擋住陽光,說:“我還是不去了,去了尴尬。您沒看您的二兒子看到我的時候臉都黑了嗎?”

“他是你二叔。”易老太太一直不清楚生意上的事,也不明白為何當年老大家的夫妻倆會自殺,不過她覺得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很好,只知道老二喜歡從老大那兒撈好處,從小養成的壞毛病。

易歡側頭,指着易正遠,小聲說:“奶奶,你說的那個人啊,當年在我父母都不在的時候,逼我拿出三百億,還勸我無條件放棄易榮的股份。”她依稀記得奶奶以前讀過紅樓夢,腦子裏忽然就冒出了其中一句,“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啊奶奶。”

她從來都沒有什麽文藝細胞。

可是這句話,莫名記得深刻。

易老太太愣了愣。

易歡上前抱了抱易老太太,“奶奶,多活幾年啊。我走了。”

“小峰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倔丫頭,臨走了還要個我這老人家留一句戳心窩的話。”易老太太知道自己留不住易歡,只能随她去。

回去的路上,易歡接到沈霃寬的電話。

“我正準備回去。”易歡問,“你在哪兒?”

“嗯,跟你說個事。”也準備回家的沈霃寬此刻有些哭笑不得,“有人想強嫁,你說我怎麽怼回去合适?”

“誰這麽有膽識?”易歡笑着打趣他,“都敢搶我定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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