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男女大防

一身大紅麒麟補子官服,頭戴高冠,長眉直飛入鬓,容色明豔照人。薄唇溢出微笑,“容小姐,好久不見!”

從議和結束至今,不過月餘,算不得很久吧?容渺撩起車簾,回以微笑,“楊賢士別來無恙。”

這人鳳眼薄唇,雖極俊美,卻是寡情薄幸之相……容渺悄悄總結道。

楊進眯了眯眼,車簾陡然掀開,望見容渺那一霎時,他有些恍惚,十足驚豔。

從前她女裝扮相自己不是沒見過,可如今身穿郡主婚服,盛裝高髻雍容而坐,突然便平添了幾許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沉沉威嚴。

是在戰場死人堆裏歷練出的戾氣,還是她本就有他所不知的一面?

明珠美玉佩在她身上,顯然比那張銀色面具更适合她,肌膚在戰場上磨砺得粗糙了,這短短時日養好了許多,淡淡脂粉敷在面上,更突出美目朱唇。只是眉色濃郁,面色冷峻,——這女人英氣逼人,藏于後宮,倒是委屈了她……

楊進這樣想着,不由揉了揉眉心。

自楊進之後,又有數名北國禮官前來拜見容渺,各個規規矩矩,恭恭敬敬,令容渺大感意外。對北國人來說,她不過是一個戰敗國送來的戰利品,北國官員竟願如此禮遇?而這些人言談之間,常常偷觑楊進神色,隐以楊進為首。難道是楊進耳提面命過他們,不許給她難堪?

當晚未曾歇在驿館,楊進早早打點好當地的一個官員府邸,布置一新,将主院讓出來給容渺居住。

唐興文心中不安,悄悄來尋容渺,“……楊進既是北人,那之前戰場上我軍多次失利,想來皆是他的手筆,他又向來知道郡主的身份,為何不向北帝揭穿?郡主虜獲了太子晟,北帝該恨小姐入骨。可這些北人對郡主如此恭敬,總讓人覺得不安……”

“這個我也想過。唐領衛只怕還不知,俘虜太子晟一事,便是楊進策劃。他不知如何發現了鳳飛煙是太子晟的人,策反了鳳飛煙,由鳳飛煙開啓北軍大門,然後借用我女子身份,接近并俘虜太子晟。想來他背後之人,是那北晉王,因此有意謀害太子晟,這件事最終對誰最有利,不是南軍,不是北帝,而是那北晉王不是麽?”

“這……怎會是他?虧我在侯爺面前幾番替他作保!”唐興文惱恨不已,手指攥住刀柄,幾欲将刀柄握碎。

心念電閃,他忽然想起另一事來。

“那……郡主為何應下這麽危險的事,他……他拿什麽威脅郡主?”想到楊進說的那句“你不如問問她是為誰甘冒奇險……”,唐興文一陣手腳發軟,這件事糾結他許久,想破頭也想不通,不敢相信容渺為了他願做到這份上,更不敢奢望自己在容渺心目中是那麽重要!

容渺挑眉望了他一眼,神色窘然,“沒什麽……是我自己想那麽做。”

若說是為他,他會誤會什麽吧?容渺不願破壞目前兩人之間的關系和默契,自己沒想過再進一步,就不能給他任何希望。

“……”唐興文吞咽口水,手腳無措不知該何處安放,唯有緊握住刀柄,保住一絲理智,他上前一步,靠近隔間的珠簾,容渺就坐在簾後榻上,褪了禮服,穿一身家常衣裳,閑适自在的态度,對他并不淤泥于虛禮,是沒當他是外人,還是……

“郡主是……是不是……”額上全是汗,不知是出于緊張,還是興奮。許多事他不敢想,一直恪守本分,無言守護在她身旁。可若她真是那樣心思,他怎敢辜負?

“唐領衛……”容渺斂容起身,不想再多做糾纏。

可她顯然低估了對方一直被壓抑着、突然奔湧而出、一發不可收拾的深情。

唐興文右手握刀,左手抓住珠簾下的一顆珠子,“啪”地扯斷串珠細線,一陣珠雨飛濺。

“你是為我!”他面紅眼熱,不再是追問,而是無比肯定。他定定望住她,一步步走向她,“告訴我,你是為我!你差點因我而死!你為我深入敵營,為我攀山越嶺,為我甘冒奇險!”

每說一句,便走近一步。話音落下,已來到容渺面前。

他遮住屋中燭光,将她罩在自己影下,心緒澎湃,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滿腔真情。

左手一伸手,手掌撫在她光潔精致的臉上,從不敢如此觸碰,到今天,終是忍不住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

右手離開刀柄,撫向她纖細的腰身,這一世,擁住她,他就再不會放手。即便侯爺不快,兩國不容,他也不能讓自己心愛的女子嫁與旁人。

容渺飛快閃過,避開他的摟抱。

左手細滑的觸感不再,空落落地難受至極,同時四肢百骸都滲出濃濃的渴望,他紅着眼回頭,“郡……”

她低着頭,不肯看他,快速道:“時候不早了,唐領衛請回吧,還有,你別多想,我不是為誰,是為我自己。我相信自己不比男兒差,想做點驚天動地的大事罷了。”

她快步走向外間,做個請的手勢,打發他快快出門。

眼前局面如此尴尬,她再聰慧,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她的确可以為了唐興文去死,可這出于感激之情也好,同袍之誼也罷,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對他不是男女之情。

她如此戒備,如此疏離,令他疑惑不已,眼中泛起一抹受傷。

手緊緊握拳,想将片刻前那一剎那的溫柔觸感握住,她分明就在眼前,她分明對他有意,為何不肯承認?

難道因為和親不可拒,怕因此連累了他?

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她一定是為他着想,不願毀了他的前程!

唐興文心頭重新漫上驚喜之情,此刻,他好想緊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不要害怕,什麽前程性命,他根本不在乎!如果能跟她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天,他也願用自己的全部去換取!

腳步提起,他朝她走去。她一步步退後,他一步步進逼。她的腰撞上身後的妝臺,已是退無可退,手一揮,碰倒了一只裝有脂粉的瓷瓶。

碎瓷之聲,在靜谧的屋中顯得格外刺耳。

唐興文的呼吸噴在她面上,只要他一低頭,就可以吻到她……

“容小姐已就寝了麽?”

屋外傳來楊進低醇的說話聲,令容渺驀地一喜。

她飛快地從唐興文身前閃出來,迅速打開房門。

已是深夜,連丹桂紅杏等人都被她打發去睡了,此刻她從屋中走出來,屋內還站着一個大男人,會讓人如何作想?

可她顧及不到了,她只想快快遠離這尴尬的氛圍,不忍心傷害,又無法回應,這種兩難境地,竟比戰場殺敵還難應付。

楊進一眼瞥見容渺身後立着一個高大的人影。那絕不是侍女!

明朗的面上陡然布滿陰沉之色,楊進整個人都籠罩在濃濃殺意之中。

“唐領衛好興致!容小姐睡不安生,你特來替她守門的麽?”

唐興文已從驚喜中恢複理智,掩去笑容,漫步而出,立在階上居高臨下地望着楊進,“楊大人呢?這麽晚還來問安,是你們北人的規矩?”

若他不在,豈不讓這楊進鑽了空子,與容渺獨處?那些侍衛是怎麽搞得,楊進這麽大搖大擺的進來,連一個通傳的人都沒有?

楊進回眸打量容渺,她呼吸有些急促,衣裳鬓發都十分整齊,心中稍安。可她竟如此不愛惜名譽,深夜還允這男人進屋……楊進鳳眼眯起,連帶着把容渺都氣上了,說出的話就不那麽客氣。

“我們北人規矩如何,還輪不到全無男女之防的南國人來指摘!”楊進還想說更難聽的,到底顧念容渺的臉面,強忍住沒說出口。

“如今容小姐是我北國皇妃,還請唐領衛改改從前動不動就登堂入室的壞毛病,有些事你們南國人容得,我們北國人容不得!”話是對唐興文說的,眼睛卻看着容渺,“尤其是名節大事!還請自重!”

他們還以為這裏是戰場上、軍營裏嗎?從前容渺女扮男裝,不得已跟這些臭男人混在一起,現在卻不同了,她是和親郡主,難道不該注意自己言行,記住自己的本分麽?

楊進突如其來的冷言冷語令容渺覺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好笑,自己還曾跟他争過女伎,難道他忘了?她何時成了他的屬下,要受他管治了?若是北國皇帝因此不喜,要拿她問罪,那也是她的事啊,跟他有何關系?

容渺昂頭回視楊進,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楊大人會否想多了?本郡主吩咐自己的領衛幾句,難道還得向楊大人報備不成?”

聽見容渺站在自己一方,唐興文欣喜不已,難得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走出一步,站的距容渺更近了。

“……”怒急反笑,楊進勾起唇角,“是楊某忘了,容小姐深夜召侍衛算得什麽奇事,為這侍衛,容小姐是連命也豁得出的!打擾!”

雙手一揖,楊進告辭而去。

留下容渺疑惑不已,唐興文暗自得意。

他是來幹什麽的?就為了責備她不守婦道特地跑來一趟?

楊進走出內院,迎面過來幾個禮官,謹小慎微地行禮、打量他的臉色,“這……主……大、大人,靖安郡主呢?”

難道郡主睡了,這位煞神白費心思?

楊進不語,負手向前走。

“要不小人派人去喚醒郡主?”總不能壞了他們大人的興致不是?

楊進仍不說話。

幾步走到外院,一張擺有梅瓶的桌上鋪滿各色點心、水酒,樣樣精致,件件稀奇,是他們楊大人特地從北國皇都采來的綠梅命人置備的梅花宴,只因打聽到那位郡主愛梅,原想月下對飲,品賞梅花……

那位郡主怎可如此不解風情?

一名禮官額上見汗,試探道:“要不,先撤換下去,明日再……?”

楊進坐在桌旁,信手抄起梅瓶,看了幾眼,“啪”地一聲,丢擲在地,“賞過了!”

提起酒壺,自斟一杯,仰頭飲盡,“用過了!”

“啪”!

酒盞亦是粉身碎骨。

一桌點心小菜,揮手一掃,換來噼裏啪啦一片碎瓷聲。

似乎猶不解恨,足尖一擡,連帶着桌子也跟着倒下去。

望着一地狼藉,楊進心情稍好,怒氣沉沉的面色恢複了往日的漫不經心。

他一臉鎮定地拍拍手,起身而去,留下一衆禮官長籲短嘆不已。

“這象牙箸、均山白瓷盞、冷暖玉蓮花碗,飛仙窄口瓶……全完了!單這套碟子,青天白月兩色,大小十二只形态各異,去年官窯就出了這麽一套!這冷暖玉在仙山所采,最娴熟的手工師傅打磨,世間再無第二套啊!”這位爺就這麽輕巧巧地,全砸了?

一名禮官幾乎泣血。

第二天就有人觑準機會,在容渺面前唠唠叨叨,明示暗示,勸她不要睡得太早,沒事要多跟楊進說說話,弄得容渺煩亂不堪。

北國人不是向來十分硬氣麽?這些禮官是不是內侍假扮的?腰都伸不直,骨頭像是軟的,說起話來支支吾吾,她都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最後還是丹桂出面,跟一個北國宮女套出了緣由。

原來昨天楊進置下賞梅宴,想請她去的。她沒去成,楊進砸了一桌珍品。

容渺不由心下好笑,那個向來閑閑淡淡的楊進,也有亂發脾氣的時候?

今兒瞧着那些禮官眼底發青,是被他鬧得一夜沒睡好?

可她沒去也不能怪她吧?是他沒說清楚啊,人都到了她門外,她也接見了,卻平白賞了她一通斥責,半個要請客的字都沒提。

北國的綠梅,她曾在冷宮牆頭見過,挂着雪、沁着霜,美麗極了。

真是可惜。

再見到楊進的時候,容渺覺得已經無法如從前一般直視他了。玩心乍起,很想惹一惹他,想瞧瞧他發脾氣的樣子究竟是不是像她想得那般好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