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沈元樞閉着眼睛坐在車裏,手指不耐煩地在膝蓋上輕輕敲着。經紀人魏洪濤把窗子搖開了一條縫。外頭燈火通明,璀璨一片,大小豪車沿着通道緩緩而行。通道盡頭,是一大片亂閃的鎂光燈。
司機感慨道:“這一屆一屆的,規模越來越大了。”
魏洪濤不以為然:“如今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來湊熱鬧了。”
司機似乎有些尴尬,讪讪道:“到底也是業內有分量的活動。”
魏洪濤沒接話,而是對着沈元樞道:“明天在香江有個私人酒會,後天新戲開機。下周二有個綜藝,在潭州,要錄兩天左右。劇組那邊,已經協調好了……具體的事之後小王會和你說,我等下要趕飛機回燕京……”
沈元樞睜開了眼睛。
他是那種眉眼濃重,棱角分明的長相。有多英俊自然不必提——長得醜了,也沒法紅成這個樣子。VG頂尖的攝影師曾經感慨過,沈元樞就是穿一身乞丐裝,也能把T臺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男模甩八百條大街。這話固然有誇張的成分,但其人的外形條件,從中可見一斑。
深邃的眼睛看人,深情起來很深情,冷漠起來也格外冷漠。
沈元樞眼下的神情是後一種。
“我的假期呢?”他語氣不善地沖魏洪濤道。
魏洪濤早已對沈元樞鬧脾氣這種事見怪不怪了。他把平板電腦放回包裏,聲音帶着幾分敷衍:“今年怕是沒有了。”看見沈元樞的神色,又補充了幾句:“眼下你正是勢頭好的時候,一鼓作氣嘛。公司也是這個意思。”
沈元樞面無表情地把頭扭向窗外。
車子行駛到了指定的位置,車門開了,地上是長長的紅毯。
沈元樞滿面春風,長腿邁下車子時,自然而然舉起手向周圍致意。下了車,還不忘紳士地關上車門,仿佛方才車裏那個冷着臉的男人與眼下這個舉止優雅的明星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快要走到指定拍照位置的時候,前面又被堵着了。難得來一趟,人人都想在鏡頭前多停留一會兒。
沈元樞站在陰影裏,臉上始終保持着那種程式化的笑容。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個同樣站在陰影裏的人。
準确地說,那人只有半個身子在陰影裏。沈元樞能注意到他,一半是因為那人過時到雷人的造型,另一半是那人的膚色——他的臉竟然比手至少黑了三個色號。
就因為這一點反常,促使沈元樞盯着他的臉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見慣了俊男美女的沈元樞在心裏罵了一句:操,這人也太他媽好看了。
然而除了沈元樞,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人的好看。
那個頂着土氣造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年輕男人,匆匆走上了拍照的位置。今晚到場的明星很多,聽照相機咔嚓的聲響基本可以判斷一個明星的咖位。輪到他時,相機的響聲幾乎是一瞬間就弱了下去。
沒有姓名的年輕人也很識趣,只停留了一兩秒鐘,就匆匆走過去了。
沈元樞臉上挂着笑,在攝影師和記者們的鏡頭前配合了很久。等他抽身的時候,那人早就不見了。
整場活動熱鬧且乏味。沈元樞上臺領了一個獎,說了幾句看似得體感人實則套路滿滿的話。然後趁着滿場燈光暗下來時,匆匆離了座位。
等他從洗手間出來,在長廊邊上又一次看見了那個人。
月光把那個人的膚色映得白了一些,他半仰着頭,似乎在看天上的星星。其實天上什麽都沒有,這裏光污染太嚴重,擡頭只有成片的霓彩。
沈元樞破天荒沒有匆匆離開,而是在角落地欣賞着那人颀長的脖頸,漂亮的下颌角,最後目光停留在那個人的眼睛上。
總覺得那個人的長相似乎和誰有些像。但仔細一想,又想不起來了。大抵長得好看的人,五官與輪廓,或多或少,總帶着幾分相似。
助理王斌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了,低聲道:“哥,看什麽呢?”
沈元樞露出了這晚唯一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美人。”
小王知道他的取向,聞言并不大驚小怪,反倒興沖沖地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待看見那個人,頓時有些失望:“造型什麽鬼啊……這就是個普通水準吧……瘦了吧唧,黑不溜秋的……”
沈元樞的笑容淡了:“那是你們瞎。”
小王哄他:“行行行,我瞎我瞎,我們都瞎。哥,咱該回去了……”
那人察覺有人,扭頭向他們看了一眼,然後轉身走了。
小王嘿聲道:“見了你都不知道過來打招呼……”
沈元樞見人走了,不甚在意道:“新人吧。再說人家做什麽非得過來和我打招呼。”他看了一眼王斌:“有空幫我打聽打聽,他叫什麽。”
小王愣了一下:“啊?”
緊接着沈元樞又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算了。”娛樂圈裏俊男美女很多,望之驚豔的美人也很多。太多了,于是也就沒什麽稀罕了。
再說知道了也沒什麽用,多少人同在一個圈子裏,仍然一輩子都碰不上呢。
他整理了一下袖口,從反方向轉身離開了。
活動還沒正式結束時,安璇就悄悄溜走了。
鼎華是業內排名靠前的大公司,旗下藝人不計其數,這種活動的入場券都是成捆拿的。也許是因為今年拿得格外多的緣故,連他都有一張。但誰都知道,拿到了其實也沒什麽用。真正能站在人前,被注視的藝人并不多。大部分進場的人,都只是暗處的背景罷了。
似他這種邊緣人士,來了其實也是在打醬油,座位偏得連現場的工作人員都不容易找到。枯坐着挨到一個可以喘息的空檔,立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跑路。
公司安排化妝的酒店房間裏,幾個助理和化妝師正圍在一起磕牙閑話。看見安璇進來,也沒停下。倒是實習的胖姑娘楊歡從衣架後擡起頭來,沖安璇有點兒局促地笑道:“小安哥,典禮這麽快就結束了?”
安璇搖頭,淡淡道:“沒,我先走了。”他在試衣間換回了自己的衣服,把那件酷似老太太舊旗袍的西裝整整齊齊地理好,挂回了衣架上。
小姑娘無事可做,讪讪道:“放……放這兒就行了,我來整理吧……妝要不要卸一下?”
安璇把飾品也還給她,禮貌又疏離地點了下頭:“不用。麻煩你了。那我先走了。”
出門的時候,聽見後面的人聲音不高不低地:“……你不用管他……”
安璇腳步輕快,把餘下的話統統丢在耳後。
申江已經入秋,天氣涼爽下來,夜晚的空氣裏,總是隐隐地飄着一點兒桂花的香氣。安璇掃了一輛單車,騎着它從繁華的大馬路拐進了僻靜的小街。車輪偶爾壓過梧桐葉,發出細小的聲響。
弄堂深處傳來一兩聲犬吠,然後又重新歸于安靜。
車輪吱呀,不疾不徐地穿過一條條大街小巷。最後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前停了下來。
安璇穿着普通的灰T恤和黑外套,頂着可笑的發型,臉上還帶着沒來得及卸的妝。保安神色狐疑,把他攔在了大廳。直到前臺打了個電話,他才得以脫身。
房間門沒鎖,安璇還是習慣性地敲了三下,聽到夏孟陽大大咧咧的聲音時,才推門進去。
兩人相見,夏孟陽愣了一下,緊接着就是一陣狂笑,差點從床上掉下去。
安璇把門關上,臉色平靜:“有那麽醜麽。浴室我用一下。”
夏孟陽笑得前仰後合,撫了胸口許久才稍稍平靜下來,正色道:“不醜,就是搞笑……哈哈哈哈哈……大兄弟,你是不是得罪造型師了……”
安璇淡淡道:“你還沒看見我的衣服呢。”
“咋的,把姥姥的花棉被穿身上了?”
安璇想了想:“沒,但是把奶奶的旗袍穿身上了。”
夏孟陽這回真的從床上掉下來了。
安璇在浴室裏卸妝洗澡,夏孟陽在浴室外頭一面抱着平板打游戲一面和他閑聊。
兩個人自大學起就是好友,還沒畢業就各自接戲。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了,高大英俊,帥破天際的夏孟陽成了個三十八線糊咖,在一家小到令人落淚的娛樂公司裏當鹹魚;安璇則仍在成為三十八線的路上。
不過夏孟陽對此倒是沒什麽怨言。他家境優渥,已經過慣了佛系的日子。有戲就拍,沒戲就滿世界瘋跑狂玩兒,整天樂滋滋的,美得很。
但對于安璇,他是真心實意感到惆悵的:“你說你,要才有才,要臉有臉,你們經紀人腦子有坑吧?”
安璇吹着頭發,不甚在意道:“她帶的人太多了。再說,我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
夏孟陽靜了一下,随即道:“要我說,你那個經紀人,壓根兒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安璇道:“那是她自己的事。你吃宵夜麽?”
夏孟陽趕緊點頭:“吃!這不是等你麽,不然我早點了。你想吃什麽……”
安璇想了想:“我們出去吃吧。有個店,一直想帶你過去嘗嘗。”
他們肩并肩,一路聊着天出了門。再經過酒店大堂時,前臺小姐忍不住多看了他們幾眼。
安璇的頭發和臉都恢複了本來的樣子,夏孟陽長舌帽反戴,一身鉚釘牛仔。兩個清清爽爽的年輕人,說說笑笑,走進了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