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陌生人的企圖
媽将小皮箱裏紮好的信交給我,大概有六丶七十封信,這些信件記錄了一段跨越兩地的情誼,也是我親生母親唯一留下可以讓我追念的遺物。
夜深人靜,我會在燈下展讀她的信。
她的字跡娟秀清晰,像記載流水帳似地記着家中瑣事。
有天夜裏,我讀到一封信,信是這麽寫的:
『惠暄:
好久沒給妳寫信了,最近一段時間我都病恹恹的,身體狀況不太對勁,我以為生病了,到醫院看病時醫生診斷我懷孕了,而且胎兒已經兩個月,天啊,我真不敢相信。
距離我上一胎生産都是十一年前的事了,那時懷雪倫時滿心歡喜,可是這次我卻一點欣喜也沒有,這個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他讓我覺得好累好累…』
原來我并不是我親生母親期待的孩子,心裏有點悵然,可是我的手還是忍不住翻到下一封信去。
『惠暄:
妳聽過憂郁症嗎?我現在就有這種症狀;提不起精神,吃不下東西,對任何事情都少了興致…紀榮對他又要做父親的事沒什麽熱衷,我猜若不是胎兒已經兩個多月,他寧願要我打掉這個孩子,有時候我想想我的婚姻走到這一步,幹嘛還要維持下去,是為了給雪倫一個完整的家庭嗎?還是為了紀榮的面子?』
我驚異地研讀這封信的內容,不禁懷疑我親生父母的婚姻,他們的婚姻有問題嗎,不然為何我母親會寫下這樣的句子?
我又翻了下面幾封信,信上卻沒有再出現這類強烈的字眼,也沒有再暗示她的不快樂,她似乎将注意力移轉到腹中胎兒身上,滿心期等待着我的降臨。
下一封信是她生産後不久寫的。
『惠暄:
真想讓妳看看我剛出生女兒的模樣,見過她的人沒有一個不說她長得像我,她真是可愛極了。
我給她取名雪琦,雪倫對這個新生的妹妹疼愛有加,除了上學,她幾乎一步也不肯離開她妹妹身邊,喂牛奶,換尿布,她都搶着代勞,簡直像個盡職的小母親;有了我這兩個寶貝女兒,我還能再渴求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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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信裏看,我母親的郁悶和煩躁都一掃而光,她沒有再質疑她的婚姻,沒有再埋怨她的丈夫,她似乎是個有女萬事足的小婦人,可是我卻疑惑,真的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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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琦,妳讀了妳母親的信了?」
一天早上,我陪媽一起吃早餐,媽突然擡起頭來問我說。
我點點頭,放下喝了一口的牛奶,好奇地問她:「媽,妳所認識的我的生母是個怎樣的人?」
媽側頭想了一下,淺淺一笑說:「她是個很浪漫很可愛的女人,瘋的時候比誰都瘋,安靜的時候比誰都能靜得下來,她愛玩愛鬧,可是對人卻是熱情又真誠,她這種個性使在她身旁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當時為她着迷的男人很多,你父親也是其中一個。」
我眨着眼,聽得出神;「那麽;她怎麽會嫁給我父親的?」
「因為妳父親條件好,年紀輕輕就學識有成,是做丈夫最好的人選,惟一的缺點嘛;應該是太死板丶太木讷了。」
我有點訝異;「他是這種人?」
「嗯…或許就是這點有點令人受不了吧。」
「我母親會受不了嗎?」
「這個…」媽不願深入談,只是含蓄地說:「該說是迷惑吧,哪對夫婦沒有問題的,不過她生了妳後,性格就比以前沈穩多了,她更能安於扮演一個妻子和母親的角色。」
我思索媽的話,不禁懷疑我親生母親在信中所暗示的不快樂,難道是這麽回事?
媽說:「我以為從信中妳應該能夠了解她,妳們母女很像呢。」
「是嗎;哪裏像?」
「性格和外貌,妳不覺得嗎?從妳身上,我幾乎可以看到宜玲年輕時的影子。」
我無言以對,想起那張全家福照片中母親的留影,我不能否認我們的面貌上有點相似,但是性格呢,從信件中我仍對她沒有什麽深入概念,我的性格也會像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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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連綿的春雨幾乎從早落到傍晚,沒有一刻歇止,不知是天氣或是心理因素,我的情緒也灰黯陰沈,寥落到極點。
上完最後一堂課,我撐着傘,慢慢踱出校園。
「小琦!」一句嘹亮的叫聲在我身後喊着,回頭找,我驚愕地看着田文靜撩起褲管,踩着水花飛奔到我的面前。
「田文靜…」我望着她,意外地問:「妳怎麽會來這裏?」
她一臉粲笑地解釋;「我到這附近辦事,剛巧看到有些學生下課了,我就在這兒左顧右盼,看看有沒有可能碰到妳,還真巧,真的碰上妳。」
她用手帕擦着雨水,我這才注意到她身上濕了,趕緊将她拉到我的傘下。
「妳沒帶傘啊?」
「我剛把傘忘在計程車裏,要叫住司機,他卻開走了。」
「瞧妳這樣子,要是感冒了怎麽辦?」
「我沒那樣脆弱。」她輕輕一笑說。
「妳晚上沒有工作?」
「今天我休息…」她停頓一下說:「妳要回去了嗎?假如妳不急,能不能陪我聊聊?」
我訝異地望着她,她的語氣很平常,但我卻感覺她笑臉下有什麽心事似的。
「好呀。」我無可無不可地說。
我們走上學校旁邊的河堤,漫不經心眺望着嘶嘶的雨覆蓋的河面,河水上面泛起一陣蒙蒙的水霧。
「這陣子妳都不到我家來,我媽昨天還向我哥問起妳呢。」我随口說道。
「哦…」她睫毛搧動一下,轉過眸子來看我;「妳哥怎麽說?」
「他只是聳聳肩,什麽都沒說。」
她的眼光暗了一下,抿着嘴,神色有些脆弱。
我敏感地察覺她的異常,不禁追問:「你們怎麽了?」
她無力地搖了一下頭,嘴角牽動着,扯出一朵勉強的微笑說;「我能夠問妳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我是不是配不上妳哥?」
我怔了一下,随後反駁說:「哪會,我哥并不是那種條件優越丶高不可攀的人物,為什麽妳會問這種問題?」
她沈默下來,一雙眸子就像河面上一樣迷蒙。
「妳和他怎麽了?」我瞅着她問。
她轉開視線說:「沒什麽。」
我壓根兒不信;她像要移轉她的話題似地說:「妳現在是大二吧,德文系;我記得,德文很難吧?」
「是很難。」
「當學生真好,我的學歷不過是高中,縱使我想再進修,也是空想而已。」
「想再進修也不一定得上學,妳有社會的歷練,總比我一張文憑擺着好看多了。」
她淡淡地浮起一個笑靥;雖然我沒有化解她的煩惱,但她看來似乎是稍微開懷了點。
「妳今天不是不用上班嗎?那麽何不到我家,我媽會很高興哦。」我提議說。
她猶豫一下說:「下次吧,我今天還有事。」
「妳最近很忙嗎?難道我哥也不知道妳在忙什麽?」
「這…」她不打算說,可是還是說了出來;「自從你們去歌廳為我捧場後我們都沒有再聯絡過了。」
「什麽?」我有點吃驚;「為什麽?」
她沈默好久才說:「我也不清楚原因…我以為我配不上他可能就是原因。」
「沒有的事…」
「或許分手是遲早的吧…我…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她的鼻子怆楚,連帶地連聲音都有點顫抖。
我心頭火起,是一把對我哥的火。
「也許不是這個樣子的,說不定他另有原因…」
她無意識地看着天邊,感傷壓抑了,反而變得坦然;「算了;現在我不想想太多了,我想把心力全部投入工作中,或許有一天,我會讓他另眼相看的。」
「哦?」
「妳不是問我在忙什麽嗎?最近我正忙着和唱片公司簽約的事…」
「妳要出唱片了?」
「嗯…這是一個機會,我想不論怎樣,我都要好好把握它,或許我能夠闖出什麽名堂來…」
「妳可以的,有決心一定會成功,妳一定要做給我哥看…」
「我會的。」她的眸子閃了閃。
沒多久,果然田文靜的照片出現在報紙上,她被唱片公司捧為「最有潛力的歌手」「莫文蔚的接班人」,從她的宣傳照片中看,她還真有幾分神似莫文蔚,而且俨然也多了一點明星架式。
「妳猜猜看她的唱片制作人是誰?」媽留意報紙上的消息,問我說。
「是誰?」
「是妳乾爹。」
「真的?」
「是啊,文靜真幸運,有妳乾爹為她制作唱片,不啻是給了她歌唱事業成功的保證;妳想想不知有多少大牌歌手等着和他合作,而他看上文靜,一定是認知文靜的實力。」
不管田文靜是不是真的幸運,她的歌唱生涯一開展,她和老哥的戀情真的無可避免地走上分手之路。
有天晚上,我從哥手裏接過話筒時,一時還不敢相信是田文靜打來的電話。
「小琦;好久沒找妳聊了。」田文靜的聲音熱誠而興奮地傳來。
我看哥一眼,他面無表情的臉上好像當田文靜是個陌生人。
「找我什麽事?」
「石先生│我的唱片制作人,原來他是妳的乾爹呀?」
「沒錯;誰告訴妳的?」
「大家聊天時提到的。」
「那又怎麽了?」
「是這樣的,我的唱片公司剛好想開個歡迎會,我問石先生可否邀請妳來參加,石先生滿口贊成,不過他告訴我,以前他也曾請妳來參加這些活動,但妳都沒興趣,他認為我不可能請得動妳。」
「我的确沒興趣…」
「別這樣,我和石先生打了賭哦…」
「哎,我不喜歡那種熱鬧的場合,尤其是我沒認識幾個人的場合。」我皺着眉說。
「別擔心,它只是一場輕輕松松的晚宴,而且我跟妳一樣沒認識幾個人,有妳陪我壯膽,我會安心些。」
「為什麽找我?」
「因為妳是我的朋友,不是嗎?」
我無言以對;「好吧,什麽時候?」
「就這個周末。」
挂上電話,哥從報紙上擡起眼睛問:「她找妳幹什麽?」
「參加一場歡迎會。」
「歡迎會…妳要去?」
我故意說:「有什麽辦法,男朋友甩了她,她只剩朋友,若不去,不是不夠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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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文靜有本事将妳請來。」乾爹見到我,閃現了慈愛的笑容,一把将我攬到懷裏。
歡迎會是在一家飯店的交誼廳舉行,乾爹是會上的貴賓,他的一言一行不用說都是大家注目的焦點,當然這一幕更是逃不出大家的眼睛。
乾爹向好奇地打量我的人介紹:「這是我女兒,很漂亮吧!」
通常換來的是別人一陣錯愕的反應;「怎麽沒聽說過你有女兒?」
乾爹笑着回道:「當然,我又沒有敲鑼打鼓去宣傳。」
田文靜是歡迎會的主角,她穿了一件潇灑輕便的橘色褲裝,亮眼得一如明日巨星。
「妳的表現很好呀,根本不需要我來幫妳壯膽。」我鬧着她說。
「不;沒看不出我緊張的很嗎?」
她伸手給我,她的手很冷。
「加油,妳是未來的巨星,不該怯場。」我鼓勵着她。
她笑了笑,深吸口氣,硬着頭皮走入人群裏。
我退到一旁,這時突然從眼角中瞥見一雙直直射向我的銳利目光;等我轉過頭,和這雙目光的主人打照面,他非但沒有回避,反而大方地咧開嘴朝我微笑。
他看來約莫三十歲,方正有型的臉膛上配着刀削似的鮮明五官,雖算不上漂亮,卻是給人很深刻的印象。
我不習慣和陌生人打招呼,只有悄悄地轉開視線,可是不管我怎麽轉,我依然感覺那雙目光在我身後打量。
乾爹結束與朋友的談話,大步走向我:「妳怎麽了?不吃點東西嗎?」
「我不餓。」我說。
乾爹硬是将我拉到餐桌旁,餐桌上擺滿各式點心,還有甜點丶水果與冰淇淋。
他遞給我一個餐盤,說道:「這些東西不是給妳填飽肚子的,不過是讓妳解饞。」
我依言只好随便夾了些水果到我的餐盤裏。
「乾爹…」我輕聲喚他。
「什麽?」
「後面柱子旁的那個男人是誰?」
「什麽男人?」乾爹擡起頭;「哪有什麽人?」
我也掉過頭去,幾秒鐘前那個目不轉睛看着我的男人已經不見蹤影,我的視線迅速在大廳的人群裏溜了一圈,可是他也不在大廳裏。
「妳看到誰了?」乾爹奇怪地問。
「沒有,沒人。」
歡迎會還沒結束,我就先行離開了;走出飯店,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我撐着傘,正想沖到對街的站牌搭公車,剛好一輀黑色跑車吱的一聲在我身邊停車。
「呀!」我吓一跳,退回人行道上。
跑車車窗緩緩降下,我怎麽也預料不到車子裏的人是剛才在飯店裏盯着我不放的男人。
「你…」我吃驚之馀,找不出半句話。
「妳好…」他擡擡眸子,一臉的笑說:「…餘雪琦。」
我訝異地瞪着他;「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名字根本算不得什麽,我還知道更多。」
「你知道什麽?」
「你想知道嗎?只要妳上車,我很樂意回答妳…」
我立刻退後一步,腦子裏很清楚地發出警訊。
「我不認識你…」
「唔…小心一點的确比較聰明,不過嘛,太小心的話會讓妳永遠沒辦法得知妳想知道的秘密。」
「秘密?什麽秘密?」
「妳說呢?」
「我根本不清楚你的企圖,你以為我會上你的車?」
他悶笑一聲;「哪件事情沒有風險,只是看妳值不值得為它冒險,假如妳這麽堅持,那我只能遺憾地跟妳說再見。」
他将方向盤打了轉,打算掉轉車頭離去。
我咬着唇,內心激烈交戰。
就在他的車子即将駛離那一秒間,一股突如其來的沖動和勇氣使我攔下他的車;「好吧;我進去。」
即使他的車子是龍潭虎穴,也都阻止不了我一探究竟的瘋狂決心│或許我會後悔,但這一刻我真的管不了那麽多。
坐進車子裏,我繃着臉緊張地問:「你要告訴我什麽?」
他的眼底和嘴角浮起笑意,一只手不知何時繞過我的肩膀來。
「別着急…」他低沈地說。
在我意識到他的下一步動作前,他已經一手扳過我的肩,一手拿出一條充滿嗆鼻氣味的手帕,猝不及防地捂上我的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