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代價
我沒辦法再稱石政哲乾爹,更沒法接受他做我的父親,對我來說他是個毫無人性的兇手;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男人。
那晚過後第三天,警方在觀濤山莊附近的山崖發現乾爹跌落山谷的的轎車,在車子內找到他的屍體。
他死亡的消息轟動了娛樂圈,媒體連篇累牍報導他的事件;視線不良、天雨路滑似乎就是他會失事的主因,竟然沒有人猜測他可能是蓄意自殺。
「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件事故?」媽媽聽到他的惡耗時,一點也不能接受他死亡的消息,接連兩天她都以淚洗面,看着她傷心的模樣,我突然察覺,原來她是愛他的。
「那個男人就是乾爹嗎?您愛他?」
媽噙着眼淚,無言地承認。
「為什麽您會愛他?他…」
「我也不知道,也許感激日積月累,它就變了質。」媽幽幽地說:「雖然他有美麗的妻子、成功的事業,但我仍感覺得出他很孤單,我在他眼中看到陰影、痛苦和害怕,它們如影随形跟着他,我想幫他,卻不知如何幫起。」
媽說着,忍不住自責起來。
我說不出口的真相現在更不能說出口了,媽媽愛他,而我無法打碎她心中的形象。
倒是老哥出奇地敏銳,有一天他避着媽媽問我:「小琦,到底是怎麽回事?妳乾爹和楊宅血案有關嗎?」
他揣測着我的臉色,猜出了部份的內情。
「是的…」我說出幾日來難以訴諸言語的痛苦;「或許他的死是最好的結局…」
「噢?」
他聽着我敘說完真相後的震驚自不待言,但震驚過後他卻說:「既然他已經為他犯的過錯付出代價,那麽妳不也應該原諒他了。」
「原諒他?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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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不可能?妳不能否認他是愛妳的。我想他并不怕東窗事發,但卻怕妳會發覺他所犯的罪行,這一點不就是沉銳用妳來刺激他,甚至在妳面前揭發他的原因嗎?」
「那有什麽差別?」
「有;起碼我以為他的痛苦會比他受到刑法的制裁、良心的譴責更深好幾倍。」
「他會痛苦?他看到別人的痛苦了嗎?他加諸在雪倫身上的夢魇,又豈是他一死了之能抵得了的?」
老哥歎息着:「但是都過去了;是不是?有再多的怨、再多的恨,也改變不了一切,更不可能改變妳和他的血緣。」
一句話讓我莫名激動起來,我根本不承認他是我的父親,可是血案的發生,不也是因為我的身世而起的嗎?一思及此,我就有種空虛、不知所措與憤怒的情緒。到底當初沉銳的父親是怎麽拿到我是石政哲女兒的證據的?而那封關鍵的證物又到哪裏去了?
這些疑問直到乾媽和我見面才得以解開。
那天在醫院的草坪上,周仲青推着雪倫曬太陽,那是雪倫清醒後第一次獲準離開病房,她慣常的姿勢就是仰頭眺望天空,只不過大家都猜不出她在眺望什麽。
看着她茫然空洞的眼神,我常會生出一種心痛的感覺。但周仲青卻宣稱雪倫一點一滴在逐漸的進步;就像昨天,雪倫曾盯着他的臉看了好久、好專注,那神情彷彿想從記憶中回想起過去對他的印象。
維鈞說:「不管怎樣,她的情緒能夠維持平穩就是好現象。」
他對雪倫病情的看法跟周仲青一樣樂觀,多少也支持我相信雪倫的復原應該不是奢望。
我正沉思着,維鈞的輕喚拉回我的注意力;「小琦,妳乾媽來了。」
我擡手遮住陽光,望見草坪另一頭站着是乾媽的身影,她朝我們這頭走來的時候,眼睛停在我身上。
「妳來幹什麽?」我不甚友善地問。
「我希望和妳私下談。」她不疾不徐地說,語氣帶着商量。
我點點頭,跟着她走過草坪,在涼亭的椅子坐下。
她交給我乾爹留下的信-一封他屬名要給我的遺書。
「信是給妳的,算是我幫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捏着信,一時不能決定要不要看裏面的內容。
她看我的模樣,加了一句:「當然,既然交到妳手上,怎麽處置是妳的權利。」
她的神情平澹,好像在說在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
我眩惑地望着她,她那麽優雅、美麗,我簡直無法相信乾爹當初會背叛她。
「妳恨他嗎?」我脫口而說,沒有指名道姓,因為我實在不知要怎麽稱呼那個兇手。
她轉過頭來,仍是澹漠的神色,但說出口的話卻令我為之一怔;「是的,我恨他…當我得知他移情別戀,迷戀上妳母親那時候,我就決定要讓他受到懲罰…」
我茫然了好一會,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早在我發覺丈夫的異狀,耳聞他和妳母親的暧昧關係開始,我就委請徵信社調查,幾個月後,徵信社交給我一捲帶子,那是他們兩個人談話的錄音帶,我的丈夫從朋友那裏知道傅宜玲懷孕的消息,而他也确信那是他的骨肉時,他在電話裏對傅宜玲的懇求。」
「生下他,求求妳,我不敢奢望能抱着自己的孩子,不敢奢望他會叫我父親,但我希望看到他來到世上,證明我們的結合不是錯誤,而是因為愛。」
「多感人的一段話,是不是?他向傅宜玲保證以後會遠離她,除非她同意,否則絕不出現在她面前,甚至永不認他的孩子的承諾。」
「那捲錄音帶讓我有如跌進了地獄,以前我懷疑過他們,但當我握有具體證據時,我才真正知道什麽是椎心刺骨的滋味。」
「不管怎麽,除了撕破丈夫的假面外,我只能忍了下來,畢竟我不能給他一個孩子,我只有忍耐別的女人為他生孩子…」
「我以為委屈求全能保全我的婚姻,因為我知道我的丈夫确實遵守他的諾言,整整三年他和傅宜玲都沒有再見面,可是沒想到,傅宜玲的丈夫竟會傻得帶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碰面,并且很熱誠得為他們敘起舊來,最後甚至讓女兒認他做乾爹…」
乾媽現出苦笑,停頓一下又說:「那時我想,我的傻是我必須裝作不知,可是他的傻是他不知綠巾罩頭,竟傻得為妻子和情夫以及他們的女兒安排了天倫聚會,比起他的可憐,我的可悲,我丈夫和傅宜玲的隐瞞不是更可恨嗎?那時候,我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假如他知道真相的話會如何呢?」
她說到這裏,我已經了悟;「原來…」
「是的,我将那捲錄音帶交給沉銳的父親,要他轉交給楊紀榮,只是我不能預料他竟拿去勒索我的丈夫,更沒想到我丈夫會憤恨地想撞死他,還有那些我不能預料得到的後果,而它們竟然發生了…我無法控制,只能設法補救…」
「妳怎麽…」我錯愕地張大眼睛,一個模煳的記憶突然撞進我的腦海裏;「那個人是妳…命案發生那晚妳曾來過我家…在書房翻箱倒箧的人就是妳;是不是?」
「是的…」相對我的驚愕,她沒有什麽表情地說:「當時我能做的就是這件事,當我趕到楊宅,震驚地發現為時已晚時,我的忏悔淩駕我的恨,我知道我必須要做最後的補救,不是為了我丈夫,而是為了整個家族的名譽和我父親的政治前途。」
聽到她的道白,我的胸口梗塞;她的恨造就了一場悲劇,我母親的死和乾爹的殺戮不是肇始于她的手嗎?或者…是因為我呢?是否從我的誕生一開始就已經埋下了不幸的種子?
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但她的神情沒有稍變,只是聲音變得低微,幾不可聞,「沉銳同意不讓政哲接受法律的制裁,他只是想懲罰他,讓他得到應得的報應;我沒有反對,因為是我該給沉銳、給宋嫂一個交代的時候了…」
她的話中別有一番深意,但心情紊亂的我沒法去深究。
和她分手後,我走回維鈞身邊。
「怎麽了?」維鈞審視我,拭掉我頰上的淚珠,「妳乾媽給妳什麽?」
我垂下頭,手上緊捏着绉巴巴的遺書,抱着維鈞,淚水止不住,再度潮湧了出來。
X X X
維鈞陪我一起讀那封遺書;乾爹在遺書裏寫:
「小琦:
寫這封信時前塵往事一併浮上心頭,我很清楚是我必須為以往的過錯償付代價的時候了。
也許有時我會設想如果當年我能沉得住氣,我也不須背負血腥的十字架,不須遭受良心的譴責,更不須一錯再錯,只為了怕有朝一日雪倫會告訴妳我所犯的罪行。
如果…那是個好虛幻的名詞,好一個自我欺騙的藉口,畢竟我仍犯了錯,是不是?無可挽回我在妳心中的形象,對妳而言我只是一個可恨的,罪該萬死的兇手。
小琦,我不是要祈求妳的寬恕,只想請求妳能以寬容的眼光看待我和妳母親的事。回顧以往,惟有我和她那一段是我從不後悔的;她的聰敏、浪漫、熱情早就深深擄獲了我,讓我憾恨的是我沒有早點和她相遇。
她的丈夫出國那段日子,我們的感情與日俱升,有一日,她在我的懇求和酒精的催化下,留下與我共度了一夜,那一夜,她懷有了妳。
為了妳們,我可以抛棄一切,但我卻仍不能使她抛開她的女兒和道德的約束力,她退回她婚姻的枷鎖裏,選擇她的家庭、迎合她冷澹而不了解她的丈夫,堅持保守妳身世的秘密。然而她的努力到最後還是抵不過那捲錄音帶的威力;是我害了她、是我讓她斷送了生命,一思及此,我就有種忽忽欲狂,無法自己的情緒。
我向妳提及和妳母親的關係,最主要的是想告訴妳,妳的出生并不是錯誤,妳擁有了我和妳母親的愛,就像她在妳三歲的生日卡片上寫着:妳是奇蹟,我絕不後悔生下妳。
妳對我來說也是一樣,妳是那神奇一夜産生的奇蹟,妳使我相信那一夜妳母親和我是相愛的。超乎世俗、超乎禁忌,我們的靈魂曾經真正地結合在一起,那一夜的記憶溫暖了我十六年來冰冷的內心,讓我在死前的一刻還能感受到一股暖意。
最後,我只能說;小琦,我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對不起。
最愛妳的人絕筆
我不知如何看完遺書的內容,因為我的淚水早已模煳了上面的字跡,從我得知乾爹是兇手、以及我知道我的身世秘密開始,我就有種想哭的沖動,但惟有今日這股沖動才得以盡情宣洩出來。
維鈞拿開那封遺書,将我緊擁在懷中,他并不試圖止住我的淚水,也不問我為何而泣,也許因為他了解我,知道此時此刻,我也找不到我會哭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