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兇手

我等了一世紀,才聽到沉銳喉嚨裏發出的壓縮的聲調;「是的;石政哲。」

如裂帛般的三個字,撕扯我的每一根神經,我難以理解地喃喃問道:「怎麽會?」

沉銳緩緩地說:「我母親說我父親是無賴;他的确是無賴,當年他向石政哲勒索了一大筆錢,為的是他威脅要将石政哲和一個女人交往的證據交給那女人的丈夫,石政哲對此顯然很恐懼,他付給我父親一大筆,可是并未如願拿回那些證據,因為我父親在那時已将它送給那女人的丈夫│也就是妳父親,楊紀榮。」

他的聲音猶如一條利鞭,鞭在我心頭上,但我卻不如想像中震驚,不,應該說是一種麻木,麻木到我竟然沒有多少震驚的感覺。

維鈞的手悄悄地尋着我,他曉得不論怎麽都攔不住沉銳所揭發的秘密,長痛不如短痛,他只能支持我聽完那個他也不知為何的秘密。

「有天夜裏,我父親從外面邊吹口哨邊走回來,那時石政哲在門口等着他。」

「錢你收到了,我要的東西呢?」他問我父親。

我父親一陣慌亂後說:「不在我這裏。」

「那麽在哪裏?」

「我…我将它送到它應該去的地方,被人戴了綠帽的丈夫最有資格看到那些東西…」

「你說什麽?」

「我将它用信封封好,親自投進楊家信箱裏,而且剛剛我也确定那個可憐的丈夫拆了信,看了裏面的東西。」

「石政哲直直瞪着我父親,臉色鐵青,最後他一語不發地走回他的車裏,車子開到巷口卻又急速的倒車回來,等我父親發現他的意圖為何時,他已經被他的車輪輾過去,那時我正躲在門邊偷聽他們談話,可是我也來不及阻止他。我打了電話叫救護車,又打電話通知我母親,我母親告訴了石太太,直到隔日楊宅血案爆發,我父親的消息被我母親壓下來,對外說他發生車禍,可是我知道想殺他的人是石政哲,就和楊宅血案的兇手是同一人…」

沉銳停頓了下來,我卻仍聽得見耳中的鳴響,彷彿他的話彙成一陣蕭飒的風聲,在我的耳鼓中迴盪不歇。

拼圖一塊塊被拼攏了,原來警方曾發現打那通可疑的電話和那個可疑的男人就是沉銳的父親。

沉銳接着說:「我從我父親的記事本上知道一些原委,我父親固然罪有應得,但石政哲的罪行更令人不能容忍,我發誓有一天要揭發他僞善的面具…只是我敬愛石太太,她對我和對我母親的好使我忍了下來…若非幾個月前的一個場合中,我發現被畫家所收留的女人就是當年血案中倖存的楊家大女兒,我大概也不會有靈感開始這個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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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維鈞替他接口;「包裹、限時信、海濱小屋全是你的傑作;那麽讓石政哲帶走雪倫也是你設計的?」

「是我引他去的…」

「你全不顧她的安危?」

「這點不是我的責任。」

維鈞似乎想通了什麽,「原來你在誘他犯下另一起殺人罪?」

沉銳輕蔑地一笑:「你忘了,他早就殺過她一次…」

「但這一次卻不同,你想要利用這次的機會直接揭發他,并且讓社會再度追憶起十六年前的案件?」

沉銳聳肩而笑,沒有話反駁。

「可是石政哲并沒有殺害雪倫,你的計畫改變了?」

「無所謂變不變,反正到最後仍是一樣的結果。」他胸有成竹,很篤定地露出微笑說。

他們的談話好像隔了太過遙遠的距離,聽來不甚真切,但每一句話我都聽見了;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沉銳的父親要把他手上的證據交給我父親;裏面是我母親和乾爹外遇的證據嗎?最後信件到哪裏去了?如果乾爹真的愛過我母親,他狠得下心來殺她嗎?若是乾媽恨自己的丈夫,她為什麽還要包庇他呢?

這些問題暫且不問,我只想到一個許久以來的疑問;「假如雪倫是你計畫的一部份,那麽我呢?我在你的計畫裏又有什麽用處?」

他轉過頭來,睜大了眼眸望着我:「妳…妳沒有發現石政哲很害怕妳會發現他的真面目,為什麽呢?」

他的瞳孔中散發出奇異的虹輝,在靜得都可聽見心跳聲的僵窒氣氛中,我以為他要宣洩一個驚人的秘密。

「你想告訴我什麽?」我緊盯着他問。

「唔…」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改變了主意。「唔…妳想知道的話,何不明晚九點到命案發生的那棟宅子來,到時候,妳就能親自解開這個謎了,如何?」他頓一頓問:「妳對那裏并不陌生吧?」

「什麽…」我不由得發怔。

維鈞在一旁按捺不住:「為什麽要到那裏?你在計畫什麽?」

「何必多此一問?很快你們不就知道了。」沉銳追加一句:「我們明晚見。」

說完這些話,他跟來的時候一樣突然,走的時候連聲招呼都不打,轉過身子,就這麽在我和維鈞的注目中離去。

而我頹然地縮在椅子裏,腦子無法廓清所有的思緒,我知道只憑沉銳的片面之辭,打死我都不會相信乾爹會是殺人兇手,可是我心裏卻有個懷疑的角落;乾爹可能是兇手嗎?

維鈞在我身側坐下,伸手将我納入他懷中,他溫暖的吸呼拂在我頭頂,我擡起頭,像攀住浮木似地攀住他的手。

「維鈞;告訴我…帶走雪倫的人是不是乾爹?」

維鈞抿着唇,眸光深深凝視我,最後他終于回答:「是的;是他。」

X X X

「小琦,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我對妳、對我們的感情都不會有所改變,妳了解嗎?」

維鈞決定與我一同赴沉銳的約之前,對我說過這一番話。

我了解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但我卻沒有他那份信心。

怎麽會沒改變呢?

什麽都改變了!

當我和維鈞站在北投行義路的洋房前面,望着那扇半敞的大門,不知為何我突然害怕進到那扇大門裏。

「怎麽了?」維鈞問。

我搖搖頭,振作了精神,帶領維鈞走進門裏。

客廳裏燈火通明,卻只照出幾個月前我所見到的空曠而陳舊的樣子,回頭四顧,并沒有看見沉銳的影子。

「沉銳呢?」

正說着,樓上傳來腳步聲,我和維鈞對視一眼,走上樓,在兒童游戲室裏看到面窗而立的女人│她是乾媽。

「妳…」我微怔地問:「妳怎麽會在這裏?」

「沉銳不是和你們約在這裏嗎?」乾媽的臉浴在窗外射入的月色中,顯得暧暗不明。

「不錯,我差點忘記了沉銳的計畫妳也有參與。」我忿然地說,想客氣卻沒辦法客氣。

但她并不在意;「那是因為沉銳是一個頑固的孩子,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在意命案會有什麽進展,反正死的人和我又沒有關係。」

「妳…」我不敢置信她會如此漠然;「可是妳能容忍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丈夫?」

「這就是最悲哀的婚姻了,是不是?」她飄忽的笑了笑,語氣中似乎包含了過多的無奈。

但我仍然不懂,她是為了她的名譽、地位而不得不保持沉默,甚至必須掩飾丈夫的罪行而悲哀嗎?

我無言地望着她,當樓下傳來一陣聲響,我同時聽見沉銳和乾爹的聲音。

「乾爹怎麽會來這裏?」我望着乾媽低聲問。

「因為沉銳本來就約了他在這裏見面。」她微笑地回答我。

我和維鈞面面相觑,不知他們葫蘆裏在賣什麽膏藥。

我們聽見乾爹的聲音,他似乎到了這時才搞清楚約他見面的人是誰。

「是你…」乾爹叫着:「原來在我背後搞鬼的人是你…你是何方神聖?」

沉銳說道:「名字不是最重要的吧…你也許見過我,但你卻不見得能記得住我的名字。」

「不錯…我記得我見過你…你…」

「也難得你還有印象,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吧?那時我到你家去探望我母親,除了有一次你問我叫什麽名字外,其馀時候你對我并沒有特別留意。」

「原來…你是宋嫂的兒子…」

「是的…不過我的父親你應該也不陌生。」

「你父親?」

「你忘了,十六年前向你敲詐一筆錢,結果令你萌生殺機的那個男人…」

一陣很長的沉默,乾爹的聲音緊繃而危險;「你…知道整件事情?」

「唔…不曉得你說的是要撞死我父親的事,還是你犯下的那件楊宅血案…」

一陣更長的沉默,耳邊只聽得見風聲在屋子穿梭迴響,然後我聽見乾爹問:「你要幹什麽…勒索嗎?」

「有我父親的前車之鑑,你還冀望用錢買我嗎?」

「有你父親的前車之鑑,你不會擔心我将你殺了?」

沉銳沉聲而笑:「你打算在哪裏殺我呢?在這棟死了兩條人命的屋子裏嗎?你看見那兩條冤死的亡魂嗎?一個還是你曾經愛過的女人…你看見她了嗎?」

「住口!」乾爹暴吼一聲。

「你怎麽殺了她的?從心髒…是不是…法醫的驗屍報告說她是一刀斃命,而你在瘋狂的狀态下,一不作二不休,又殺了她丈夫…緊接着是她十五歲的女兒…」

一陣突來的重物撞擊聲,讓我們為之一驚,我本能反應想探個究竟,沖到樓梯口,我看到乾爹将沉銳壓到牆上時,差點驚呼出聲。

但乾爹激動得并沒有注意到我們,他扼住了沉銳的喉嚨,憤怒的神情使我相信下一秒他可能将沉銳掐死。

「你再不住口,別怪我無情。」乾爹咬着牙,眼眶泛紅。

「你會掐死我,是不是?」沉銳從胸腔中擠出聲音,居然還能在這種時候露出嘲諷的笑容;「你殺了那麽多人,我怎敢期待你會對我手下留情;只是你要殺我,可不要在你的親生女兒面前…」

「什麽?」我忍不住低喊了一聲,乾爹順着聲音擡起頭,當他往上瞥到我們的那一瞬間,他浮起了有如見着鬼的驚佈神色。

「你們…」他呆望着我、維鈞和他的妻子,有種急欲掩飾的驚慌;随後他鬆開了沉銳的脖子。

接下來幾秒鐘,大家恍如被時間凍結住了似的,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有任何舉動。

但我的腦子卻止不住運轉,沉銳剛剛說什麽…可不要在你的親生女兒面前;乾爹有親生女兒?哪裏來的親生女兒?我的視線轉到沉銳臉上,他那炯然的眼睛閃耀着毫不保留的惡意和揭密的亮光,讓我回想他只說了一半的話:「妳…沒有發現他很害怕妳會發現他的真面目,為什麽呢?」

為什麽?

「妳還想不到答案嗎?」乾媽突然在我身後開口;「為什麽他殺了妳母親、妳父親和妳姊姊後卻獨獨放過妳,妳以為是什麽原因?」她頓了一頓,半帶笑意的聲音從她口中慢慢吐出來,充滿了淩遲的快意;「因為…妳是他的親生女兒!」

我的心跳頓時停住了,突來的驚人消息使我難以分辨是什麽感覺,只能怔怔望着她的臉。

這時候,乾爹強自鎮定的僞裝崩潰了,他跪坐在地上,涕泗縱橫的臉上有難以言喻的痛苦神色。

他嘶啞地低語:「宜玲不是我殺的,我不可能殺害她,即使砍斷了我的手我也不可能傷害她…那一日我趕到這裏,宜玲已經死了;到底她是自殺或是楊紀榮殺死她的我不能确定,那時楊紀榮竟然能神色自若地坐在她身邊,笑着對我說:『我早就懷疑你們了,也懷疑你才是雪琦的親生父親,當初我要雪琦拜你做乾爹,無非是想試探你的反應,不過你僞裝的很成功嘛,若不是一個男人寄給了我證據,我還無從确認你們的關係;老婆背着我偷人,我還得替她的姦夫養女兒…』」

「我為他的一番話震攝,後來想到要探宜玲的鼻息時,才知道她已經沒有呼吸了…我想那一刻我一定瘋了,我和他扭打起來,一種殺人的沖動在我胸中聳動,我用那支染血的刀子往他身上刺下去,一刀、兩刀…直到他一動也不動為止…我憬悟到我犯的不可彌補的錯誤;不知所措之馀,我聽到門外的一聲驚呼;雪倫在門外目睹了那個血腥的畫面…」

「我追出去,原本只想制止她的尖叫聲,但她又踢又咬,我掴了她一掌,她發了瘋似地撲向我,那時我控制不住,毫無理智地舉起刀子,往她的胸口刺下去…」

說到後來,他幾乎說不下去,而我也聽不下去了。

他是兇手…他是我父親…怎麽可能?

看着他向我投來的□□裸的痛苦和祈諒的眼神,我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我發出一聲悲鳴,往後退,跌進維鈞的臂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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