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兩千裏

陸青青坐在化妝室裏。

化妝師拿着各種樣式的刷子, 在她臉上塗來塗去。她閉上眼,心思早就飄遠。

圈內女星大多看重護膚,一方面是觀衆不允許她們眼角出現皺紋,另一方面, 就是整日畫着各種妝容, 許多女星的真實皮膚狀況都十分堪憂。早年, 還有一位影後為上鏡畫了特效妝, 結果皮膚過敏, 養了十年都沒養好。

可此時此刻,陸青青覺得, 哪怕化妝師給她臉上塗辣椒水, 她都不一定能反應過來。

她撓心撓肺, 不住想:“如果琅琅也喜歡我——會這樣嗎?”

如果林琅沒有朝她邁出第一步,陸青青會遺憾,但也可以安慰自己。她甚至不能确認,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林琅。

可她看到林琅, 就覺得心底一片柔軟,想抱抱她、親親她——倒是沒有更深一層的想法。

最開始,發覺這點時,陸青青驚呆許久,扪心自問:“我怕不是個變态吧。”

那是在《雙生》片場的時候。

劇組很小,可氣氛很好。不止林琅, 連導演也時常和演員們講些要點。但話說回來, 對着導演, 陸青青總有種上學時見到班主任的感覺。而林琅則是溫柔的、會給自己補習功課的鄰家姐姐。

窮兮兮的劇組要省錢,據說很多演員都是導演拿人情拉的,片酬只有兩三千塊。就是身為女主之一的陸青青,拿到的錢也少得可憐。如果不是林琅在劇組裏,有一張相對來說讓人眼熟的面孔,又肯花心思帶着大家一起聽導演講戲,恐怕《雙生》拍到一半,就會被罵騙子、浪費時間。但畢竟有林琅在。

後來電影上映,陸青青順風順水地與經紀公司簽約,又和林琅營銷半年。林琅身上有種很奇特的氣質,和她相熟後,會想要把所有煩惱都說給她聽。像是初升的太陽,又像是風平浪靜的海面、朝霧籠罩的樹林。和她待在一起,總會覺得心平氣和。

宣傳期裏,陸青青和林琅一起全國各地跑,加上導演,再加上幾個更沒咖位的小演員,幾個人住酒店,大多是林琅與陸青青在一間。

陸青青對票房根本沒什麽期待,每天刷APP看着數字上漲,還蠻開心。而有天夜裏,她起身,迷迷糊糊地聽到一陣講話聲。再一看,洗手間的燈亮着。

她有點想上廁所,又很困,于是躺在床上半夢半醒。這樣過去十來分鐘,林琅仍未從洗手間出來。

陸青青有些着急,于是起身,準備去洗手間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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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雞酒店,隔音不行。她尚未走到門口,林琅的講話聲已經越來越清晰。不知在和什麽人打電話,嗓音裏帶着哭腔。

陸青青一怔。

她繼續聽下去,緩緩發覺,原來那個自己不太在意的、尚不到一億的票房數字,已經能讓林琅喜極而泣。

在此前,陸青青眼裏的林琅從來都是可靠又沉穩。

但此後,她忽然覺得,林琅也不過比她大三四歲。只是入圈更早,沉浮更多,在邊緣站太久,有一點小成績,就開心的不能自已。

有些可憐——又有些可愛。

那之後,陸青青再看林琅,越來越覺得,琅琅把所有的溫柔耐心都給了別人,可誰能來照顧她呢?

看的太久,就挪不開視線。

林琅:“……”喝酒誤事。

她不止一次這樣想。

陸青青離開,留下半鍋粥,還有一地雞毛。

林琅在屋子裏轉圈,心煩意亂。

她又翻到自己之前在海角社區發的帖,重新輸入內容。

主題:樹洞,我同事好像喜歡我。

20L LZ:憋了好幾天,不吐不快。其實之前很多信息沒說,同事是歪果仁,聖誕的時候原本應該回家的,我一直這麽覺得。但是!同事非但沒有提起回家,還邀請我去她家!給我做她們國家的節日特色菜。我在同事家裏睡了一晚上,早晨起來,覺得這樣光吃不做事不太好,所以就給同事做早飯。但同事說早飯也有特色菜,最後我倆各自做了一頓,我做的當早餐,同事做的當早午餐(十點左右吃)。

21L:這個貼??眼熟,好像之前見過。

22L:現在寫手貼都這麽不講究嗎,一個模板發三遍。

23L:??等等,是之前的LZ啊。

24L:上面幾位最好洗洗眼睛,是之前的LZ把帖子頂起來了好嗎。

25L:LZ不小心暴露了“她”,同事是女的?LZ呢?

26L LZ:!!!我怎麽把“她”打出來遼……

26L LZ:回25,唉對,我也是女的。坦白說咱們國家的環境對LGBT真的不太友好吧,同事的國家好一點,但她來窩巢也是有原因的,想在這裏發展啊……

發完最後一條,林琅嘆口氣,覺得這馬賽克實在太多,哪怕有人回話,也完全起不到參考作用。

她心煩意亂,揉一揉頭發,在客廳裏踱步。可走了一圈,到處都是陸青青留下的痕跡。看到餐桌,會想到陸青青坐在這裏吃餃子。看到沙發,則是昨天晚上,陸青青就從她背後抱着她,兩個人黏黏糊糊的自拍。剛剛刷海角社區,她還看到有人像模像樣地開分析貼,說L2Q和2L絕對不是“朋友”關系,一定是有更親密的發展,不然誰會這麽抱在一起啊。

下面毫無疑問是陸青青粉絲的刷屏。大概是蒸煮太死心塌地,粉絲們無可奈何,只能從“在窩巢女孩子走在街上十指相扣的情況多得是”來洗地。

林琅覺得還挺對不住這群天真的loli。

但她轉念一想,愕然:“為什麽要‘對不住’?難道我潛意識已經認定,我和陸青青有別的關系?”

林琅渾身不自在,不自覺地又打開自己剛剛發的帖。下面的內容完全沒眼看,幾乎全是勸她面對內心趕緊和同事在一起。剩下小部分人堅定認為這是寫手貼,還有人嗚呼着說就窩巢這環境,LZ還是趕緊調職吧,也別等年後,年終獎哪有名譽重要。

她坐陸青青昨夜坐着的位置,漸漸捏緊手機。

如果——如果呢?

元旦第二天,陸青青在工作中想東想西,林琅在家裏躊躇不已。

她們曾經離得很近,在重安江畔,就有什麽東西超出控制。可那時候,林琅先一步為一切畫上休止符。

可過去這樣長時日,她們又一次走進。

陸青青從攝影棚離開的時候,助理迎上來,“青青姐!機票訂在明天,呃,淩晨兩點。”

陸青青:“……”她深呼吸,“怎麽是這個時候?”

助理苦着臉:“沒辦法呀,三號收假,票本來就難定,其他人早早買好啦,咱們只能臨時買票,”如果是一般行程還好說,但廣告是經紀人臨時拿下的,擠走了幾個和陸青青競争正酣的小花,當然要快刀斬亂麻,硬生生把拍攝塞到元旦假裏,用一個高檔牌子幫陸青青卡位,“而且天氣不好,重安那邊天氣預報說要下雨,機場已經取消過好幾個航班。咱們原本也不是這個時間,可——”

陸青青揉揉眉心,上了保姆車。

助理跟在她身後上車,快速說:“現在七點半,回去以後收拾下東西,馬上就去機場吧。飯沒辦法,只能路上打包,不過我這裏有外賣單,青青姐你想吃哪家?”

陸青青看着窗外,猶豫、遲疑,掙紮。

她想:“如果我現在走,還要多長時間,才能再見到她?”到時候,她們之間的距離又要變遠了嗎?

她想:“如果我——我現在去和她講,我們有沒有可能‘在一起’,她會怎麽答複我?”會不會尴尬?到最後連“朋友”都不可能做?

她想:“如果我真的被拒絕,好像還好說。”陸青青想要錢,想要名,想要在熒幕上銀幕上閃閃發光,想要繼續擁有身後的流量。她坦坦蕩蕩,世上那麽多人,有誰不愛這些?

“可如果琅琅答應我,”陸青青倏忽覺得痛苦,“和琅琅在一起,當然覺得開心。可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們的關系曝光,我能承受嗎?”

“我願意承受嗎?”

她貪心、不知足,魚和熊掌都想要。

喜歡林琅,想要得到林琅溫柔的目光,想要晨起時有琅琅吻她,睡下後也有人擁抱。

光是想想這樣的場景,陸青青就覺得幸福到心中酸楚。前所未有的情感,像是錦簇花朵,在她心裏驟然綻放。她是真的喜歡林琅——光是想着對方的名字、對方的容顏,陸青青就覺得滿足。再想到,如果自己不踏過這一關,林琅就要退圈,日後她們不會再有合作,林琅找了圈外的人做伴侶,她興許是最晚知道的那一批人。她和林琅或許算朋友,但琅琅從來都那麽體貼。有時候,陸青青讨厭極林琅這種“體貼”。她不止一次想:“琅琅憑什麽覺得,我火以後,就再也不想聯系她?”明明在《雙生》下映之後,兩人漸漸停止營業之後,無數個日日夜夜,陸青青都在刷着手機,看着兩人之間的聊天記錄,看着粉絲對她們關系的分析。像是含了一顆糖,糖心卻酸的要命。過去越好,越覺得自己獨自一人,無處話凄涼。許多個夜晚過去,她倏忽意識到,如果自己不主動聯系,林琅根本不會聯系她。

那時候,陸青青開始給陸青青發消息。給她看劇組裏的貓,還有樓下的花花草草。一年以後,她在微博上圈林琅,林琅終于第一次主動發微信給她,說的卻是:“……我今天在劇組裏,你和什麽人約的飯啊?!”

短短一行字,卻被陸青青看出兇巴巴的語氣。她委屈的要命,還要假裝笑嘻嘻的給林琅回話,說到“晴朗cp”,假裝一切都是又一次營業。

明明有那麽多粉絲喜歡她,為她一擲千金。

有無數人在網上向她告白,多少粉絲給她寫信,朝她說盡纏綿情話。

但陸青青就是固執的、固執的喜歡林琅。到現在,她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喜歡琅琅,還是喜歡“愛情”本身。

助理在旁邊問:“青青姐?想不出吃什麽嗎?”

陸青青回神。

她又走在鋼絲上。一邊是蜜釀,一邊是岩漿。

她自暴自棄,想:“可我值得被琅琅喜歡嗎?”如果在林琅與名利之間選擇,陸青青想,“我居然會猶豫啊。”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

車裏開着暖氣,車窗外是冷冰冰的空氣。窗上起着一層霧,她百無聊賴,拿手指在上面塗畫。

塗來塗去,助理得不到回應,又問一遍:“青青姐,張姐今天說,你以後如果去誰家裏做客的話,想發微博,要提前和她講一下。”

陸青青應一聲:“好,我知道。”

經紀人大清早被各種消息轟炸,看到手下藝人不遺餘力地把自己往cp上推,大概也很生氣。但陸青青微博發的晚,林琅的回複更是在大半夜,等到早上,事情早已發酵到控制不住的地步,經紀人只好自己生悶氣,再警告一遍陸青青,讓她以後不要再自作主張。用經紀人張姐的話來說:“……每次微博,都要有它的價值啊。發太多,就不值錢了。”

陸青青更難過。

她連條微博都不能給琅琅發嗎?這麽差勁的女朋友,果然還是不要吧。

于是陸青青開口:“是想不出,你決定——”

她忽然聽到自己的手機鈴聲。

陸青青怔一怔,看助理拿起自己的手機,說出一句她很熟悉的話:“啊,林琅姐給你打電話。”

陸青青:“……”琅琅?

十五分鐘後,陸青青長長吐出一口氣,敲響林琅家的門。

林琅開門,陸青青卻沒有進門的意思。她快速說:“我給助理說有東西落在你這裏!助理還在樓下等!我淩晨兩點的飛機!只在樓上待十分鐘。”

內心,陸青青:“嗚嗚嗚我好壞好壞怎麽能這麽壞。”

她緊張兮兮、無比忐忑地看着林琅。

流量花旦和自己打了一個賭。

賭林琅真的對她有意。

如果是這樣,短短十分鐘時間,已經足夠她們說很多、做很多。

而如果是另一回事,林琅找她,僅僅是字面上的“再請你試吃一次鍋底”。陸青青想,那就這樣吧。

她絕對、絕對不會再用“愛慕者”的身份打擾林琅。

她們是合作夥伴,是營業對象,是“朋友”。陸青青上電梯的時候,看着電梯壁上自己的影子發呆,一路暢想,想到很久以後,林琅的婚禮會不會邀請她。

她倏忽覺得難過。

屋門口,陸青青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淚。她哭得太多,真的是水做成的人。可這一次,和此前都不同。她沒有出聲,咬着下唇,安靜地任淚水流淌,覺得這樣下去——這樣下去,琅琅以後再想起她,恐怕都沒有什麽好印象,覺得她太煩、太情緒化。

這樣一想,陸青青就更想哭。她以前沒有過這樣,從小到大,仔細算來,林琅就是見她哭泣次數最多的人。

冷風吹來,吹上她的面頰。她仍然緊張兮兮、無比忐忑。

林琅看着門口的人,說不上自己是什麽心情。

兩人對視,時間一秒一秒過去。

她們同時開口,陸青青嗓音沙啞,“琅琅——”

林琅:“陸青青。”

陸青青當即閉嘴。她身上裹着羽絨服,想到即将去機場,即将飛回南方,再也吃不到琅琅家裏的火鍋,就更難過。

她示意林琅先說。

于是林琅開口,問:“你怎麽總是哭?我有欺負你嗎?”

陸青青不說話。

林琅問:“你走的時候,的确落了東西,你不知道嗎?”

陸青青不說話。

林琅倏忽嘆息。

她往前一步,拉住陸青青。陸青青猝不及防,直直被拉進屋裏。暖氣一下子襲來,她這時候才發覺,給自己開門的時候,林琅一直只穿一件毛衣。外面很冷,寒氣嗖嗖刮在臉上。都到這種時候,她還這麽任性,害琅琅挨凍。

陸青青心中的自我厭惡更重。

她根本、根本沒辦法帶給林琅什麽好事。她是很喜歡林琅,但如果有一天,有人拍到她和林琅的親密照,她一定會撇清兩人之間的關系,哪怕從此不相見——她會很難受、心如刀絞那種難受,但陸青青知道,自己一定會那樣做的。

陸青青哭得更兇,嗓子裏“嗚嗚嗚”的,拼命努力,才不讓自己嗚咽出聲。

她明明知道,琅琅是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值得信賴、值得依靠。但她就是無法發自內心地依賴對方。兩人在一起,需要面對很多事情。她從小到大,都在看父母之間的各種糾葛,內心對此極為厭倦。她喜歡林琅,就是因為林琅的溫柔,讓她看到與父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可說到底,她是父母二人的孩子,她興許才是會被讨厭的那一個。

林琅說:“陸青青——”

陸青青擡頭看她。

廊燈昏暗,她的羽絨服尚帶寒氣。

兩人身高相仿,硬說的話,其實陸青青更高一些,別說這會兒她還穿着室外鞋,平白高了幾公分。

林琅目光柔和,注視着她。

“你落了我的問題呀,”她問:“陸青青,你喜歡我嗎?”

陸青青怔在原地。

飛機起飛的轟鳴聲湧入耳中,而陸青青仍在發呆。

助理擔憂地看她。這都多久過去,從林琅家“拿東西”出來到現在,陸青青一直是這樣呆愣愣的表現,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家公司苛待藝人。

剛剛進機場,職粉和真正的粉絲混在一起送機,站姐們的鏡頭幾乎怼到陸青青臉上,陸青青都沒什麽反應。

當然,回去之後,粉絲一定會掐的昏天黑地。

助理打着冷顫,把身上蓋着的毯子拉了拉。她也是人,她也很累。陸青青忙,身為助理,她也要跟着跑來跑去,還要聯絡之後的種種行程。

“最過分的是,”助理戴上眼罩,在心裏吐槽,“我連個名字都沒有,在兩個老板面前都只被叫一聲‘小冬’。”總覺得毫無尊嚴。

她想到什麽,又把眼罩扯下來,對陸青青說:“青青姐,之前有一家粉絲在機場鬧太過分,直接被官媒點名批評。今晚真的有點過,”或許是時間太晚,或許是籌備的太倉促,“我上飛機之前給張姐講了一句。會不會鬧出事,等下飛機,差不多就知道。”當然,她相信張姐的公關水平。

陸青青應一聲,看着窗外,像是在走神。這個時間,窗飛機航行在雲層上,月光幽幽皎皎。

小冬小聲說:“姐,”她二十歲出頭,以後想走經紀人張姐的路,自己帶明星,“你今晚,是不是……”很多明星的助理都和明星關系甚密,還有不少男星幹脆出軌自家助理,但小冬并不是這一挂的。她給自己定了很高的目标,平時一言一行都在以張姐作标準。她會幫陸青青做好工作上的所有安排,但在這同時,小冬和陸青青一直關系平平。當然,陸青青能用她兩年,說明老板本人也覺得這種相處模式不錯。

平日裏,小冬與陸青青講話,大多是公事公辦。甚至有些太過于不留意一些私事,比如之前,在重安,陸青青泡冷水後,她沒有及時準備好取暖設備。因為這事兒,小冬被經紀人罵的狗血淋頭,她自己也反思很久,調整過一些不合适的做法,力求老板滿意。

但說到底,她關心陸青青的身體狀況、工作狀态,卻從未關心陸青青的情緒。

娛樂圈裏,許多人在鎂光燈下光鮮亮麗,背地裏,卸完妝,臉上斑點、暗沉,一堆皮膚問題,兼毛孔粗大,慘不忍睹。還要熬夜、趕工,很多人年紀輕輕,就月月跑醫院。時常有人壓力太大,被逼到抑郁。這些都算了,如果有人招惹到不該惹的大佬,直接被封殺,多年辛苦毀之一旦——

那根本沒處訴苦。

但明星們一部戲,就能賺到很多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有得必有失,小冬一直覺得,用健康換收入是陸青青樂意。相比之下,同樣睡不好,工資還平平的自己,才是值得被同情的那個。當然,還是那句話,她自己選的路,再苦也要走。

可此時此刻,小冬無比鮮明地感受到,陸青青不開心。

比去林琅家之前還要不開心。

小冬遲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邁出這一步,關心陸青青的心情。

陸青青開心不起來。

琅琅主動!主動!把她們兩人之間的事兒,那些暗潮洶湧,那些暧昧情愫,一股腦地挑出來,擺在陸青青面前。可她自己呢?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嗎?

她居然跑了!

那時候,她聽着林琅的聲音,如在夢裏。林琅看着她,眼睛裏只有她——這樣的場景,放在數月前,放在重安江畔,都是陸青青的可望不可及。

但在上樓之前,她想了那麽多事。聽到林琅的話,她大腦當機、一片空白。她知道林琅在等待一個答複,可當時當刻,陸青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反反複複地問自己:“我當然喜歡琅琅,但我真的可以和她在一起嗎?”

有許許多多道牆伫立在她面前。第一堵被林琅推翻——琅琅都這樣問,當然是有所察覺;用那樣的眼神看她,也當然同樣喜歡。但在這之後,仍有無數高牆伫立。此前,陸青青知道後面的牆,卻總忍不住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第一道牆上,對于剩下的躊躇、猶豫,都只是順帶想想。

但當林琅問出那句話後,陸青青倏忽退縮。

她很害怕,害怕自己變成從前最讨厭的樣子,害怕自己有一天辜負林琅,也害怕有一天,她和林琅的感情遭受到來自內部的挫折。

她害怕林琅先一步不喜歡她。這樣的想法何其自私,可陸青青沒辦法說服自己。

于是,在林琅的注視下,在充斥着融融暖意的門廊上,陸青青停頓許久,說出第一句話。

她講:“琅琅,十分鐘過了,我要走啦。”

那時候,陸青青的語氣很輕、很飄。她有些不敢面對林琅,可兩人離得那樣近,她清楚地看到,林琅眼中的光彩一下子黯淡許多。在最初的時候,興許還有一點詫異、一段難以置信。

陸青青不敢看。

她側過身,喃喃說:“我要走啦,我要去機場。”這話一出,電光石火間,她們像是又回到重安的江畔。陸青青記起當日綿延的燈火,記起當時自己的失落。她無法想象,琅琅聽完自己的話,是否也會像她當時那樣悵惘呢。

這樣一想,陸青青心中恍然間飄起一絲快意,像是某種成功的報複。但下一刻,她又開始讨厭自己。她果然是很糟糕的人,陸青青再次篤定。

一定、一定是配不上那麽好的琅琅的。

林琅往後退一些,退回屋主對房客、合作夥伴對營業對象的距離。

她仿佛還笑了笑。在陸青青的記憶裏,林琅最後那個笑容模模糊糊的,像是如今她眼前的月色。

林琅說:“那再見啦,青青。”

從首都到重安,有近兩千公裏距離,要坐三小時飛機。

冬日裏,天亮的晚。陸青青所搭乘的飛機降落時,夜色仍然籠罩重安

她不知不覺睡着,夢裏也很不安穩,總能看到林琅的眼睛。林琅是雛鳳眼,不笑時其實有些冷清,但一旦微微彎起,就能含上似水柔情。

那雙眼睛注視着她,像是在看什麽珍寶。但她一句話,就讓琅琅失望。

助理叫醒陸青青,“青青姐,到地方啦。”最後,小冬還是沒有多問。

陸青青迷迷糊糊地醒來,花很長時間,才慢慢清醒。飛機上的人下的差不多,她從助理手上接過墨鏡、圍巾,遮住大半張面孔。助理跟在她身側,說:“張姐說,待會兒沒人接機。劇組那邊已經安排好車,司機就是之前的王師傅,直接把你拉進山。”這年頭,該有哪個劇組這麽實誠啊,居然全都拍真景。小冬啧啧稱奇。

陸青青打了個寒顫。嘶,又要回到噩夢裏。

傳聞說,《靈劍》的導演曾經師從某個大導,技術上得沒得真傳不知道,總歸在形式、對演員的要求上和那位大導一脈相承。或許這也和去年官媒發文批評影視劇扣圖現象嚴重有關,沒準制片人想要當一回正面典型,于是可勁折騰手底下的演員。她們一個仙俠片,大部分景都在室外也就罷了,還專挑深山老林。

這種時候,陸青青很沒職業道德地想:“就不能學學隔壁劇組,直接綠幕、摳圖嗎?”她不知道的事,在未來的幾年裏,實景拍攝的影視劇越來越少,這也是《靈劍》成為經典的重要因素。

陸青青在保姆車上又睡了一覺。她昨夜吃完夜宵後就沒再睡着,白天又一直在忙活,在鏡頭前一秒鐘都無法松懈。再往後,有在林琅家那一遭。陸青青身心俱疲,夢境紛紛雜雜,到最後,居然夢到自己高三。教室是一個影廳,她坐在其中看電影,銀幕上全是林琅的身影。面前一張試卷,上面的問題好多,她根本看不清。可時間馬上要到,她交不上卷。

很像她在林琅家時的心情。

焦灼、緊張,想要後退,想要放棄。

陸青青再次醒來的時候,林琅仍在睡夢裏。

等林琅起身,陸青青已經化好妝、穿好戲服。

林琅刷着牙,暫且卸掉微博、屏蔽陸青青。她心裏很亂,又想不到能和誰說。

網綜還有十幾天才開拍,她又是一個娛樂圈閑人,完全被經紀人放羊。昨夜經歷了那種事,如今看着屋子裏的陳設,她再次、再次想到陸青青。

她拿出手機,給之前發的帖子更新最後的結局。

主題:樹洞,我同事好像喜歡我。

37L LZ:我昨晚,沖動了一把,和同事挑明。同事沒答應,婉拒。就這樣吧,LZ馬上也調職了。(辣雞公司,效率超低,手續到現在也沒辦好。好在同事這兩天出差,不用見面。)

林琅沒再看回複。

這時候,再回想昨夜裏的事,總覺得是腎上腺素迸過頭,她才會對陸青青說那樣的話。不過眼下這樣,某種程度上說,也是最好的結果。

林琅輕輕嘆息一聲。

這一天,稍微晚些的時候,林琅把陸青青從屏蔽裏放出來。

元月三號,陸青青朋友圈裏有很多哀嘆假期就這樣結束的人。她一一看去,像是逃避,又像是妥協,想:“我不主動和琅琅說話,琅琅大約也不願意理我。不過從朋友圈,好歹能看出琅琅在做什麽。”

可惜她一路拉到底,都沒有見到林琅。陸青青心情郁郁,再想起昨夜,惆悵又失落。

她覺得自己開始後悔。

可怎麽會後悔呢?這不是當斷得斷嗎?不是把所有不好的事情扼殺在萌芽中?

她退出朋友圈。

消息欄裏刷了無數條消息,那麽多個紅點,可陸青青都不願意去看。

她像是自虐,一路往下滑,最後看到林琅的名字。給林琅備注的時候,她尚滿心甜蜜,用了可愛的emoji,是一個小天使的圖案,旁邊的字是“琅琅”——也不敢真的太出格,之前有人刷微博被拍過,記者放大照片,能清晰看到那位同僚正在看的內容。

陸青青點進去,指尖發涼。

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此刻在做什麽。只是下意識地,她內心深處,或許覺得自己昨夜做出了錯誤的選擇,想要挽回。

可怎麽會錯誤呢?

陸青青手指按在輸入欄中。

千裏之外,林琅拿着手機,面前是煮好、端出來的火鍋,再對面,是她的一位朋友。

朋友問:“怎麽?今天你好像一直都很心不在焉。”

林琅搖一搖頭,放下手機:“沒什麽——”她像是逃避,放下手機。陸青青的名字變成“正在輸入中”,可都這會兒,陸青青又要說什麽?像以前那樣反反複複折騰嗎?

朋友笑一笑,體貼地岔開話題,開始和林琅認真說幾種鍋底的味道。林琅很快上心,一一記下,最後說:“配點啤酒吧。”她不知道,這話出來時,因為心底又想到陸青青,她面上也變了神情。

朋友看着她,說:“你出什麽事情了嗎?”

林琅一頓,揉一揉眉心,倒也坦然:“是有點問題。感情問題。”

朋友微微笑了笑:“哇,你上次談戀愛是多久之前?”

林琅:“真的蠻久。”她短暫地回憶起前任的面孔,可那張臉很快被眼中含淚的陸青青取代。林琅嘆口氣,“是個小朋友,一副根本不知道怎麽處理這些事的樣子,弄得我也跟着發懵。”

朋友說:“小朋友嗎?圈裏人?算啦,不問這個。”仍然很體貼,“對方不知道的話,你教教人家嘛。”

林琅面無表情:“我試圖教,然後,算失敗吧。”

朋友一笑,撺掇道:“然後呢?你們有互相拉黑嗎?——8102年啦,沒有互相拉黑,說明你們還是對對方有想法啊,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問一問?反正最好的結果就是彼此拉黑,江湖再見。你不是馬上要回老家了嘛,有什麽好猶豫的。”

林琅:“沒什麽,不過我忽然覺得,如果是我給別人出建議,也會這樣說。”

朋友笑眯眯道:“好啦,既然如此,我不打擾你啦。你和小朋友先聊。”

等送走客人,林琅遲疑着、猶豫着,在輸入框裏打下一段話。

陸青青看着長久的“正在輸入中”,再看看自己空落落的輸入欄,心跳加速。

她們指尖隔着近兩千餘裏距離,隔着兩次婉拒,隔着第三次漸行漸遠。但此時此刻,陸青青忽然覺得,自己與林琅的距離,似乎并沒有那樣遙遠。

她昨夜懦弱,今天想起來,卻并不覺得開心。

如果能勇敢一點——陸青青這樣想,心底卻仍然退縮。

最後,她想:“好,我要看看琅琅要對我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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