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是不是你偶爾會想起我,可不可以你也會想起我?”
————烏雲冉冉
元旦過後不久就是農歷新年。臘月二十八,許多公司都已放假。溫琴打電話給許冬言,母女倆簡短聊了幾句,溫琴問她:“過年回來嗎?”
“票不好買,不回去了。”
“嗯,也是,回來又待不了幾天。”
這麽多年來,她們母女相依為命,極少分開過年,可溫琴竟然一都沒有勸,許冬言大概猜得到原因。算來寧時修和劉玲在一起也半年多了,也該是過年帶回家的時候了,估計溫琴也是替她考慮,她索性不回去更好。
兩人又聊了幾,溫琴挂了電話。看到阿姨已經把飯菜擺上了桌,她正要上樓去叫寧時修吃飯,剛到樓梯口,一擡頭就看到寧時修正站在許冬言的房門前。
溫琴沒往上走,也沒有出聲,就在樓梯口等着。她以為寧時修會推門進去,或者會轉身離開。可是沒想到,一分鐘、兩分鐘……他就那樣站在許冬言的門前,像個面壁思過的孩子。
其實她一直很心疼寧時修,可是心疼并不代表願意搭上自己女兒的終身幸福。更何況溫琴本身就是不幸的例子——丈夫早逝,給她和許冬言的生活帶來了多大的磨難,只有親身經歷過的她們自己知道。正因為如此,她才更不舍得讓女兒再重蹈自己的覆轍。
然而這一瞬間,她突然就心軟了。她想,這孩子心裏一定很煎熬吧?他跟她這個做媽媽的一樣,都希望冬言能幸福。想到這裏,她不禁問自己:如果當年知道丈夫會早逝,她還會和他在一起嗎?答案只有她知道……
溫琴輕輕咳了一聲,寧時修回過神來,收回搭在許冬言房門上的手,轉頭看見溫琴,叫了一聲“溫姨”。
溫琴笑着說:“準備開飯了。”
“好。”寧時修雙手插在居家休閑褲的口袋中,不疾不徐地從樓上走了下來。
溫琴看着他面色如常的臉,不動聲色地悄悄嘆了口氣。
臨近年關,中庭遠提前放了假,外地的同事都早早回了家。許冬言沒地方可去,只好從早到晚都窩在自己的小公寓中。
挂斷溫琴的電話,她起來給自己下了一小碗面。面剛一出鍋,門鈴突然響了。她以為是物業的人,開門一看,竟是陸江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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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江庭拎着大大小小的購物袋進了門,許冬言有點詫異:“你怎麽沒去陪叔叔阿姨?”
“這不是還沒到年三十嗎?”
許冬言看着地上的購物袋問:“這些是什麽?”
陸江庭笑着說:“年貨。”怕許冬言推辭,他又補充了一句:“你就當是公司慰問的吧。”
這時候還有人能想到她,許冬言心裏暖暖的,也就不再說什麽:“那就謝謝公司了。”
陸江庭走進客廳,一眼看到餐桌上剛被端出來的面:“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我也沒吃午飯呢。”
冬言有點不好意思:“好幾天沒出門了,家裏只有挂面了。”
陸江庭已經脫了大衣坐在餐桌旁:“要求不高,來碗面就行。”
許冬言這才折回廚房又煮了碗面。沒一會兒,面煮好了。
陸江庭先吃了一口說:“想不到你手藝還不錯。”
碗面而已,能看出什麽手藝?許冬言也拿起筷子:“你是好吃的東西吃膩了吧?”
陸江庭笑了笑,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問許冬言:“聽說你過年不回家了?”
“嗯,不回了。”
陸江庭猶豫了片刻說:“要不……你去我家?”
許冬言聞言連忙拒絕道:“那哪兒成?你們一家三口多自在,多我一個人多奇怪!”
陸江庭剛想說話,許冬言又說:“別說是對回不去家的員工特別照顧啊,我才不信呢。”
陸江庭無奈地笑了,心裏知道沒什麽希望,也就不再勸她。
“既然如此,那一個人過年也得有點年樣。那些袋子裏有些新鮮的水果蔬菜,還有魚蝦,一會兒別忘了放到冰箱裏。”
許冬言心裏那團暖意因為陸江庭幾句平實的話正在一點一點地擴大,她突然有些鼻子發酸,低聲說了句“謝謝”。
可陸江庭只是笑,笑得無可奈何:“跟我還說什麽謝不謝的!”
大年三十這一天,許冬言還真有模有樣地給自己準備了一桌子菜,還很應景地給自己開了一瓶紅酒。窗外的爆竹聲不斷,電視裏晚會的聲音也熱鬧,但是一個人的年終歸是冷清的,許冬言只吃了一點,就什麽也吃不下去了。
陸江庭和爸媽吃完了晚飯,劉江紅按照老家的慣例又開始準備跨年時的餃子。陸江庭看了一眼時間,穿上衣服打算出門。
劉江紅叫住他:“這大晚上的,幹什麽去?”
“哦,我們公司裏幾個董事要一起去慰問一下因為加班回不去的員工。”
“那不是應該大年初一去嗎?”
陸成剛無奈:“哎呀,兒子的工作,你就別問那麽多了。”
劉江紅橫了陸成剛一眼,問陸江庭:“那什麽時候回來了”
陸江庭沉吟了一下說:“看情況吧,盡量早。”
劉江紅下令道:“十二點之前必須回來,我等着你一起吃餃子呢,聽到沒有?”
陸江庭無奈地笑了笑:“好。”
春晚依舊沒什麽新意,許冬言看了一會兒,就百無聊賴地關掉了電視。正打算去洗澡,手機響了。這個時候會是誰?她拿起手機一看,是陸江庭。
“開門。”陸江庭言簡意赅地說。
“什麽?”
“我在你家門口。”
許冬言連忙跑到門前趴在貓眼上看了一眼,還真是陸江庭。難道他沒有回父母那裏過年嗎?
許冬言打開門,一陣寒意襲來。
看着許冬言意外的表情,陸江庭笑了笑:“不請我進去坐坐?”
許冬言這才将他讓進了門:“你怎麽這時候來了?”
陸江庭沒有回答她:“怎麽沒看春晚?”
“沒什麽好看的。”
陸江庭脫了大衣,裏面只穿了一件淺藍色的棉布襯衫:“我跟我媽說是去慰問員工,其實,就是怕你一個人無聊,過來看看你。不好意思啊,沒有提前打招呼。”
見許冬言還愣在那兒,陸江庭不确定地問:“我……是不是唐突了?”
許冬言這才回過神:“怎麽會!對了,你要喝點什麽?”
陸江庭看了眼桌子上喝了一半的紅酒說:“就它吧。”
許冬言拿了兩只杯子,給陸江庭和自己各倒了半杯。
陸江庭看着她低頭時垂落在耳邊的發絲,心裏無限柔軟。
許冬言倒好酒擡起頭,猛地撞上他的視線,陸江庭從容不迫地移開視線說:“其實我也是在家無聊,以為你會給自己安排什麽小節目。”
許冬言也犯難,總不能跟陸江庭幹聊天吧?她看到電視櫃上的X-boc(微軟視頻游戲機),問陸江庭:“要不,我們打游戲?”
“好啊,什麽游戲?”
許冬言之前為了跳健身操買了一個體感游戲機,其實裏面還有很多其他游戲,她都還沒來得及試一試。
許冬言和陸江庭選了很久,最後選定了一款刺激的探險游戲。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玩,但陸江庭很快就找到了竅門,帶着許冬言一關一關地闖了過去。
兩人正玩在興頭上,許冬言的電話又響了。她騰不開手,也就沒去理會。可是打電話的人似乎很執着,電話鈴聲響了很久。
陸江庭說:“你去接吧,我自己能撐一會兒。”
許冬言這才去接電話。她也沒看來電顯示,就直接接通;“喂?”
游戲的聲音有點大,她不确定是對方沒說話還是對方說了她沒聽見。她連着喂了幾聲,對方依舊什麽都沒有說,最後直接挂斷了電話。
地這才去看來電,心裏兀地一沉——竟然是寧宅的座機號。是他嗎?會是他嗎?
她想了想,撥了回去,接電話的卻是溫琴。
冬言問:“媽,你給我打電話了?”
“嗯?”溫琴愣了一下說,
“哦,是我。你吃飯了嗎?”
“剛吃完。”
“在看春晚?”
“沒有,在打游戲。”
“一個人”
許冬言猶豫了一下說:“沒有,和同事。”
“那就好,總比一個人強。別玩太晚了,一會兒早點睡。”
“知道了。”
“我沒別的事,回頭再電話聯系吧。”
“好的,晚安。”
挂上電話,溫琴瞥了一眼樓上。家裏是通用的一個號碼,樓上還有一個分機,正是在寧時修的房間裏。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看樣子,兩人還是一句話也沒說上。
許冬言挂上電話,發現電視屏幕上已經顯示着大大的“GAME0VER、(游戲結束)”。陸江庭無奈地朝她聳了聳肩膀:“看來沒有你還是不行。”
許冬言笑了:“再玩一局嗎?”
陸江庭站起身來擡手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十一點了:’“我得回去了。”
“嗯,也是,不早了。”
陸江庭從沙發上拿起大衣,想了說:“你早點睡,明天……我再來看你。”
許冬言突然發現,雖然陸江庭一直都很關心她,但是最近她才留意到,他對她的那種關心已經遠遠超出了一般朋友的關心,而兩人之間的感覺也有了難以察覺的微妙變化。但是很快,許冬言便自嘲地笑了笑:應該是她想多了,如果他對她有意,當初何必那樣決絕地拒絕她呢?
春節假期剛過不久,劉江紅突然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起初只是有點模糊,她以為是太疲勞了,休息休息就能好轉,可是休息的時間延長,視力反而越差了。
陸江庭知道後一刻也不敢怠慢,連忙送劉江紅去了醫院。
果然,視力突然下降并非偶然,醫生給她做了詳細的檢查,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她需要進行二次手術。
劉江紅一時間愣住了。她以為自己的病已經好了,怎麽又要做手術?
陸江庭看了她一眼,對身後的父親說:“爸,先把我媽推回病房吧。”
陸成剛也知道情況可能不容樂觀,心情也頗為沉重。
等老兩口離開後,陸江庭才問醫生:“這手術有風險嗎?”
“任何手術都有風險。你母親之前做過這類手術,你肯定也知道,這類手術比其他手術的風險高,不過一般情況問題不大。除非……”醫生頓了頓說,手術中出血的情況也有,但畢竟是少數。”
“那假如手術過程中出現了這種情況呢?”
醫生如實說:“會有生命危險,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陸成剛推着劉江紅走在回病房的路上,心裏一直記挂着陸江庭這邊,他也很想知道醫生究竟會怎麽說。
他心裏想着事,就沒聽到劉江紅叫他。等劉江紅不知道叫了第幾聲時,他才回過神來。
一向在他面前有點任性的劉江紅此時倒是難得的好脾氣:“你別替我操心了,人總會有那麽一天,咱們随緣吧。”
兩人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沒少吵鬧,她此時突然說出這種話,就像是有人用刀子直戳他的心窩。他眼眶發熱,但還是勸慰道:“你別瞎想了,上次的手術不是很順利嗎?這次也會順利的。”
“能順利當然好,如果不順利呢?”
陸成剛沒有說話。
劉江紅此時已經基本看不見了,過了許久,她閉着眼睛嘆了口氣:“老陸啊,咱們夫妻幾十年了,我知道我對你不算好,但你也知道,我就是這麽個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這麽個人。”
“如果有下輩子,你可得找個溫柔賢惠的。”
“一把年紀了你還說這個?你放心吧,這次手術不會有什麽事的。”
劉江紅無聲地笑了:“你能不能再幫我辦件事?”
“老夫老妻了,還跟我客氣什麽?”
劉江紅擡了擡手,陸成剛探過頭去,聽她小聲囑咐。幾分鐘後,他嘆了口氣:“你确定不讓江庭知道嗎?”
劉江紅想了想說:“他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哎,你想好就好,我支持你。但咱還得樂觀,你也得為我和江庭想想。”
劉江紅只是閉着眼睛笑,什麽也沒說。
劉江紅的手術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跟醫生商量過後,手術時間安排在了兩天後的一個下午。
就在手術當天,陸江庭竟然在手術室外遇到了劉玲。她什麽時候來S市了?
“你……來出差?”陸江庭問。
劉玲遲疑了一下,點點頭:“算是吧。”再看陸江庭的神色,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問他:“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劉玲見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嘴上卻說:“沒什麽。”
這時候劉江紅的手術已經快要開始了,劉玲沒再說什麽,跟着醫生進了手術室。
可她腦子裏還在琢磨着剛才陸江庭的表現——這麽看來他并不知道劉江紅的決定,自然也不知道她出現在這裏的原因,那麽寧時修必然也不知道內情了。
想到這裏,她心裏突然狠狠地痛了一下。來之前她只希望能順利拿到供體心髒,但是卻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情況。此時的她突然就矛盾了起來……
劉玲的出現讓陸江庭心中的不安漸漸擴大。他說不上來究竟為何不安,但就是不安。他扭頭看向坐在一邊的父親,陸成剛倒是面色坦然,沒有絲毫憂懼。他深吸了一口氣,坐到父親身邊,擡頭望着手術門上亮起的紅燈,靜靜地等着手術結果。
據陸江庭的了解,這個手術應該會持續很久。但是剛過了一小時,手術室的大門突然就打開了,而此時手術室門上的紅燈還亮着。
劉江紅的主刀醫生從裏面走了出來。陸江庭和陸成剛一見到他都倏地彈了起來,趕緊湊了過去。就如許多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只見醫生無力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陸成剛顫抖着聲音問:“什麽?”
醫生嘆了口氣:“最怕的情況還是遇到了——術中大出血,搶救失敗。”
陸江庭聽到“搶救失敗”這幾個字,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這意味着什麽?他不敢去想。他擡頭看了一眼手術室的燈:“手術還沒結束嗎?”
“劉女士在手術前簽下了器官捐贈協議,如果手術中出現意外,她願意将心髒捐給B市的一位病人。我代表這位病人感謝劉女士,也感謝你們家屬。”
陸江庭火氣上湧:’“我怎麽不知道她還簽了什麽協議?”
陸成剛滿腦子都是“手術失敗”四個字,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真等到事情發生時,他還是感到措手不及。他想到他們生活中的各種瑣碎,想到老伴往日的一颦一笑,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可是昨天剛過,人就沒了。
他沉浸在失去老伴的痛苦中不能自拔,直到擡起頭看到陸江庭正失控地拽着醫生的領子時,他才回過神來。
陸江庭長這麽大,從來都是沉着穩重、溫文爾雅,陸成剛幾乎沒見他和別人紅過臉,更別提動手了。他連忙上前将兩人來開,對陸江庭說道:“江庭你別這樣,這是你媽的意思!”
陸江庭冷笑:“我媽的意思?只要她一個人的意思就能決定這件事了嗎?怎麽沒人問過我!是誰簽的字?”
陸成剛沉着聲音道:“我。”
陸江庭怔怔地看着父親。
陸成剛嘆了口氣:“這是你媽最後一點心願,我們就聽她的吧。”
陸江庭也知道,其實母親已經不在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他只是一下子還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他擡頭看向郡盞紅色的小燈,等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看着它滅掉,他才意識到,那些他不希望發生的事情,最終都已然發生了。
寧時修的主刀醫生臨時由劉玲換成了經驗老到的李主任,所以她此次來S市,只是負責取走供體心髒。李主任已經在B市的手術臺上準備好一切,只要等她一到,就可以替寧時修做心髒移植手術。
劉玲和助手拎着冰桶出了醫院,才發現下起了蒙蒙細雨。她看了眼時間,不禁有點着急:“B市那邊安排好了嗎?”
助手回答說:“一切準備就緒。”
劉玲點點頭:“查一下航班情況,就怕飛機晚點。”
“剛查過,目前沒有推遲的通知。但是……”助手頓了頓說,“B市下雪了。”
劉玲不由得心裏一緊。以前因為航班延誤沒少誤事,畢竟供體心髒在冰桶裏的時間是争分奪秒的,如果超過了六個小時,對移植效果會有很大的影響。
“航班幾點鐘了”劉玲問。
“7點23分。”
“能不能改早一點的?”
助理看了看外面因為下雨排起的長長的車龍,有點不确定:“提前的話,我們能按時到機場嗎?”
劉玲咬着牙:“要不先跟機場那邊聯系一下,另外再和醫院邪邊說一聲,讓他們想辦法聯系B市機場的地勤。”
“好,我這就聯系。”
怕什麽來什麽,劉玲他們要搭乘的航班最終還是因為天氣延誤了,好在只延後了半小時。然而時間卻已經所剩無幾,劉玲等人和B市那邊通過電話,雙方都想盡一切辦法疏通關系,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最終總算在六小時內将冰桶送進了景山醫院。
看到劉玲的那一刻,李主任終于松了一口氣,立刻吩咐下面的人:“馬上手術。”
劉玲因為連續十幾個小時的奔波,沒有辦法再配合手術,只能在手術室外陪着寧志恒和溫琴。
寧志恒問她:“大姐她說什麽了嗎?”劉玲搖了搖頭。
寧志恒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你去的時候,她也沒有機會說了。那江庭怎麽樣?”
“他……應該很難過吧他好像并不知道劉阿姨捐出心髒的事情。
寧志恒嘆氣:“大姐這人就是這麽獨斷,可是現在事情發生得這麽突然,那孩子怎麽受得了!”
寧時修能夠順利手術,這本來是件該高興的事,但是等在手術外的兩個人誰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這顆心髒來自另一位與他們息息相關的親人。好在寧時修的手術還算順利,總算沒有辜負劉江紅的一片心意。而這些情況也是在他出院後,寧志恒才告訴他的。
原來大姨已經不在了,就在他準備進人手術室的那一刻,大姨就已經離開了。他摸着左胸的位置,一顆心髒正在那裏強有力地跳動着。他心裏陡然五味雜陳,對過往、對這位不算熟悉的親人,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反反複複地折磨着他。
出院後不久,正趕上清明節,寧時修第一件事就是去拜祭劉江紅。聽父親寧志恒說,大姨的墓就在母親的旁邊,這也是大姨臨終前特意囑咐過的。只是他沒想到,會那麽巧遇到陸江庭。
陸江庭比上一次見面時瘦了很多,或許是由于剛剛失去了至親,他臉上的那種神色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漠凜冽。
這種感覺寧時修怎麽會不懂?多年前他失去母親的時候,大概也是這副模樣。
寧時修拜祭完大姨,站在一邊點上了一支煙。兩個高大的男人就在風中站着,誰也不說話。良久,久到一支煙燃盡,寧時修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
陸江庭依舊表情冷漠,什麽也沒說。
寧時修知道,此刻他沒有任何立場去勸慰陸江庭,因為在逝者面前,他活着,這就是一種赤裸裸的諷刺。
好一會兒,陸江庭卻說:“既然這是我媽的決定,我也沒權利說什麽,更何況她的心髒放在誰那裏,都已經與她的生死沒有關系了。我只是怪她怎麽沒有事先跟我說一聲。還有你時修,因為你的自私,讓她臨走時都覺得虧欠着你。”
寧時修知道此時說什麽都無濟于事,但他還是想把話說清楚:“其實我早就不怨她了,跟這顆心髒沒有關系。”
“是嗎?”陸江庭似乎笑了一下。
其實陸江庭也知道,寧時修大概早就放下了過去,但是母親卻執意覺得虧欠了他,這并不能怨寧時修。但是此刻,面對母親的離開,他卻沒辦法不去怨寧時修。
寧時修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說道:“無論你怎麽想我都理解。你可以怨我,也可以繼續恨我自私,但是有件事我想拜托你——這事能不能不要告訴冬言?”
陸江庭微微一怔。
寧時修繼續說:“這次的手術雖然還算順利,但是成活率擺在那兒,我可能活不過一年,也可能活不過五年。就算真能活個十幾二十年,我的生活也和以前大不一樣了。我沒什麽放心不下的,我爸有溫姨照顧,但是冬言……”說到這裏,寧時修突然頓了頓,“我知道,她對你還有感情,你對她應該也是一樣,不然王璐也不會突然離開。既然如此,我祝福你們兩個,至于我的事,她不知道也罷。”
陸江庭一直知道寧時修對許冬言還有感情,但是聽到這番話時才知道寧時修對許冬言的感情竟然這麽深厚。他之前還曾為自己對許冬言隐瞞了寧時修的病情而愧疚,後來因為母親的離開,他順便把心裏那點愧疚也變成了怨——怨寧時修霸占了母親的心,怨許冬言還愛着他……但是此刻,他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放心吧,你的事情該你自己去說。”
許冬言離開B市已經整整一年了,對于寧時修和留在B市的那些過往,她不願去觸碰,也不敢觸碰。她最害怕的就是從某個老熟人那兒聽到有關他的消息,怕他過得不好,也怕他過得太好。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個對舊愛無法釋懷的人都是這樣,但是理智告訴她,她該向前看了。
她站在窗前深吸了一口氣,一擡頭正看到對面的一扇窗子亮起了燈。窗子裏,陸江庭似乎剛從外面回來,他疲憊地脫掉外衣,又将襯衫的衣扣解開兩枚,然後就那樣坐在沙發上閉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她這才發現,原來他們離得這麽近,也意識到,原來這過去的一年,她竟然從未留意過對面的那扇窗。既然她能如此清晰地看到他,那麽他是不是也能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呢?
許冬言正在出神,口袋裏的手機振動了兩下,是一條新短消息。她打開一看,竟然是來自陸江庭的:“在看什麽?”
她倏地擡頭,正看到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窗前,正朝她微笑着。
偷窺被抓個正着,她尴尬地笑笑,低頭回複短信說:“看星星。”她看到對面的陸江庭低頭看着手機,臉上似乎還挂着笑。
她想了想發了一條信息岔開話題:“你是今天剛從B市回來嗎?”
“很累吧?那早點休息吧。”
陸江庭沒有擡頭,似乎在回複她短信。過了好一會兒,她收到他的信息:“我不想休息,就是想你。”
看到短信,許冬言吓了一跳,險些把手機掉在地上。她不确定地擡頭看向對面,陸江庭還是那副笑容和煦的樣子。她正不知道要怎麽回複,卻看到他拿起手機朝她晃了晃。電話響了,是他打過來的。
許冬言慢吞吞地接通電話:“你……是不是發錯了?”
陸江庭似乎在笑,笑得有些疲憊:“如果你希望是錯了,那就是錯了。”
這話什麽意思許冬言的腦子一下有些轉不過彎來。
陸江庭繼續說:“冬言,你不會真看不出來吧?”
“什……什……什麽?”
陸江庭笑意更深:“你終于又和從前一樣了。”
許冬言有點不确定,難道是他母親的去世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他怎麽突然說起這些來了?
“江庭,你是不是太累了?”
陸江庭嘆了口氣:“是啊,表現了這麽久,你都沒看出來,我真是累了,所以幹脆直說好了——冬言,我喜歡你。”
許冬言的腦子一片空白。她呆呆地舉着手機,看着窗子對面的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陸江庭笑:“怎麽了?是太驚喜了還是不知道要怎麽拒絕?”
她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你明明說過不喜歡我……”
“我說過的話我一定會記得,這個我沒說過。”
許冬言想了想他拒絕自己的那一次,好像的确只說過沒有緣分之類的話。倒是寧時修告訴她:陸江庭或許是不愛她,或許是不夠愛她。
等不到許冬言的答複,陸江庭嘆了一口氣說:“對不起冬言,如果我以前傷害過你,我說對不起。但是我不想再騙自己,也不想再隐瞞你: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我知道我錯過很多次,也不指望你的那扇門還會為我留着,但我希望你還能給我一個重新開啓它的機會。”
聽着他一字一句的表白,許冬言的心情漸漸從驚訝趨于平靜。
許久以前,她所有的注視都屬于對面的這個男人,可是時過境遷,她愛過另一個人,心裏住過另一個人,而心裏的那扇門能否再為他開啓,她自己也說不準。但是此刻,她至少是感激的,感激他沒有在她剛剛結束上一段感情的時候對她說這些,而是選擇在一個雙方感情都已沉澱下來的時候表白他對她的感情。她想,如果自己現在做出什麽選擇,至少是冷靜的,也更可能是正确的。不像當初她和寧時修,開始得稀裏糊塗,也結束得稀裏糊塗。
兩人只隔着幾道牆,聽筒裏靜得只有嘶嘶的電流聲。
看到她投向自己的目光,陸江庭繼續說:“這些話原本是想當面跟你說的,但是剛才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看到你時就說出來了。”
許冬言笑了:“我們現在難道不是面對面嗎?”
陸江庭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裏帶着不可置信的驚喜:“你的意思是……”
許冬言緩緩說:“或許這就是你說的緣分吧。”
陸江庭在對面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看得出他是真的開心。許冬言也笑了。
兩人誰也不再說話,也不挂電話,靜靜地立在窗前,凝望着彼此。
初春的早晨依舊寒氣逼人,天空還飄着零星小雪,好在沒有風,不像B市的冬天那樣,寒風凜冽得讓人畏懼。
這種時候的雪落在身上就化了,跟雨水差不多。陸江庭撐着傘,和許冬言走在上班的路上。傘下空間很大,但許冬言還是習慣性地跟陸江庭保持着距離。陸江庭似乎沒有察覺,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聊着工作上的事情。
很快就到了公司、公司大門前鋪着漂亮的黑色花崗岩,此時上面覆着一層薄薄的雪霜。陸江庭收起拿走上臺階,發現許冬言沒有跟上來。回頭看了一眼她腳上那雙高跟鞋,他很自然地朝她伸出了手。
許冬言愣了一下,也伸出手去。
他的手指異常冰冷。她這才意識到,這麽冷的天,他剛才就那樣一直打着傘,走了将近二十分鐘。
陸江庭拉住她的手便再沒松開,一路經過大堂,接收到了前臺美女和路過同事的注目禮,直接走進了高層專用電梯,他的手依舊沒有松開。
許冬言扭頭看他:“你冷嗎?”
陸江庭微微揚着下巴,看着不斷變換的樓層指示燈:“不冷。”
許冬言撇了撇嘴揭穿他:“騙人。”不然握着她的那只手怎麽會一點溫度都沒有?
卻見陸江庭突然低下頭看她,另一只手捶了捶左胸的地方:“這裏暖和,就夠了。”
許冬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臉不自覺地紅了。
不到一個上午,陸江庭和許冬言手拉手進電梯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公司。關銘聽說後直接跑來和許冬言對質:“真的假的?”
許冬言不答。
“那看來是真的喽!哎,你們什麽時候開始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啊!”
許冬言依舊不答。
關銘又說:“不過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了。”
許冬言不禁疑惑:“為什麽?”
“陸總對你多好啊,你竟然看不出來?”
許冬言笑了:“當局者迷呗。”
“說吧,啥時候請我們一起慶祝一下啊?”
許冬言狡黠地一笑:“這個嘛,還是問領導吧。”
“不是吧,冬言,現在就會拿領導壓人了?”
“開玩笑而已。”
“這還差不多。”
沒多會兒,許冬言就收到了一封無主題郵件,原來是關銘他們幾個人商量好的吃飯地點。許冬言聽說過其中的幾家,都是高消費的地兒。
這時候手機進來一條短信,她打開一看,是陸江庭的:“怎麽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她連忙擡頭看,正看到陸江庭在助理的陪同下從辦公室出來。助理正跟他彙報着什麽,他一邊點頭一邊住辦公室外走,經過她面前時,目光并沒有停留。
她回複說:“我被人敲詐了。”
已經走到門口的陸江庭拿出手機來看了一眼,拇指在屏幕上點了兩下,又迅速将手機收了起來。
許冬言收到了一個問號。她對着那封郵件拍了張照片發了過去。
走廊外的陸江庭又停下腳步拿出了手機,這一次,他看了很久,然後露出了笑容。
很快,許冬言就收到回信,他說:“算我的。”
兩人沒再繼續,陸江庭出門開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