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回才是主線的正式開始,(1)
多睡一會吧。
盡管眼睛感受到從通透的鵝黃色窗簾照射的晨光,即使是隔着眼皮,那種明亮也足以令我不能再熟睡下去。只是,我不想這麽快就醒過來。背後的空虛感、失去的一份暖意,讓我知道他已經不在雙人床上了。
雖然我和他都在荃灣工作,因為工作時間的不同,他通常都比我早差不多一小時離家。他不是教師,而是計算機管理員,但既然在中學工作,當然一大早就要到學校。
在床上轉過身,拉高卡其色的棉被蓋過下巴,避開迎面以來的耀眼。精神沒錯是清醒的,而自身只想繼續攤下去,其實算不上是真正的睡覺,只是沒有想起床的沖勁。尤其在冬天,不論是誰都不願意離開暖烘烘的被窩呢。
此時,煩人的鈴聲從床邊的茶幾傳過來───好不容易,終于摸到電話了。
「睡醒了沒有?」是他的聲音,還是那種睡醒不久的語調,在精神還未完全回複狀态的時候,總是有種孩子氣的氣息。
「再睡幾分鐘吧。」嘴巴這樣說,卻沒有丢開電話,雖然讨厭被吵醒,但他會是一切的例外。而我,正任由神智一分一分的逐漸清醒。由于眼睛還是閉着,感覺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我們。
「就知道你最近都很疲憊。昨晚啊,我回家經過衆安街街市那邊,順便買了艇仔粥給你,你一會省回煮早餐的時間,可以慢條斯理出門啦。」他輕輕地笑道。我大概可以聽到他應該身在操場附近吧,是藍球、排球不斷撞在地面上的聲音,還有少男少女們的嘻笑,讓人不禁想起了從前最令人懷念的一段日子。
「唔、謝謝。」我這種簡短的回答,聽起來一定很慵懶似的。我并不是不耐煩,而是剛剛醒來,不大想說話的緣故。只是聽聽他的聲音,那就足夠了。我剛醒來的語氣,不少朋友都說态度很差,不過阿維卻從來都沒有介意過。
「不要遲到呀。」說罷,他好像是在跟幾位同事還是學生打招呼,感覺上會是很愉快地微笑着的樣子。
「那麽今晚在醫院等吧,我一下班就來接你去吃晚飯。我要進電梯了,今晚見!」他匆匆道別,就挂斷了電話。而我,就在細細地品嘗着那幾句說話的餘韻。
對于甚少賴床的我,這星期是很反常的表現。起初,我覺得只是工作較忙的關系,又或者剛剛搬進來,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睡的我,不習慣跟他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慢慢地,我發現也許是來自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或者,算是一個近乎被害妄想症患者才會有的疑問……
***
我和阿維相識于一年多前,也就是我和前男友分手之夜,當我一個人孤單地走在荃灣荒涼的工業區時。忘了說,那絕對是極為詭異的場面。
那時我在病房醒來,呆呆的望着天花板那什麽都沒有的白色空間,呼吸着充滿消毒藥水味道的空氣。而第一件做的事,是把勒在臉上、令人不舒服的氧氣罩拿走。不知怎的,記憶好像和平日不一樣,有種不清晰的模糊感,和頭痛前的昏昏沉沉很相似,思潮的運作變得異樣的緩慢。
我無力地坐在床上,重新拉好洗得變成淡藍色的棉被,對面的幾張病床空空如也,連床單、棉被都沒有。至于在走廊旁的病床、也就是在我左邊的病人,應該是睡着了,灰白色的稀薄長發散亂的披在枕頭上,背對着我,看不到臉。
過了好一會,才想起我自己昨晚夜歸的事、如何戰戰兢兢的經過公園和工業區───對,接着我被襲擊了,是哥羅芳之類的迷暈藥!
我低下頭檢查着自己,身上是一套帶點微黃的全白色病人衣服,短袖之下可以瞧到雙臂都有清洗幹淨的輕微擦傷,一個又一個紫紅色的印記,按下去時還覺得有些疼痛。
但真正讓我覺得難過的,是手腕內側插着的點滴。不是它的存在令我覺得痛或者發麻,而是體驗着不屬于身體的異物插在肉裏的運作着,浮現出一陣令人難過的惡心感覺。
不、不對,不單是迷暈搶劫這麽簡單,對方還是男人,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經被……
慌張,我按着牆上的召喚鈴,一次、一次、又一次、無數次。即使心裏明知道只要單擊,醫院部門就會派護士來,但我已無從維持冷靜的狀态了。
遠處傳來奔走的聲音,一個胖胖的中年護士從走廊盡頭的大門出現。她拿着一些器具,夾着我的手指頭,不知在檢查什麽,只知道那一下刺痛,讓我的思緒清澈過來。然後,她把吊着的鹽水換成葡萄糖。
她穿着的是蘋果綠的短袖扣鈕上衣和長褲,腳踏一對潔白的球鞋,左胸的口袋外面夾着她的護士工作證,上面還貼了幾張不知道是女兒還是病人的孩子所送的心形和星形貼紙。
多麽熟悉的感覺,令我突然感到安心、松懈而哭了起來。因為,那正是我所工作的機構───醫院的制服。
護士似乎體諒到我的擔憂,告訴我并沒有什麽「難以容忍的身心損害」,只是輕微的擦傷、瘀傷,應該是因為掙紮和跌在地面上造成,但詳細的情況她就不是太清楚,只是說她現在先去聯絡警方,讓他們知道我已經醒來,可以派人來記錄口供了。
毫不真實的感覺。昨晚的事,彷如一場迷幻的夢境。
是抓到了人嗎?還是沒有?當我心裏突然冒出這些問題時,護士已經走遠了,好像很忙的樣子。而我已經再沒機會去問,既然我算是平安無事,那就不好打擾她呢。畢竟,可能有別的病人更需要她,例如門外那位辛苦地咳嗽的女人,單是聽着就覺得很痛苦了。
既然沒什麽事,那就不要再多想。祖母雖然年老,但腦筋還很清醒,手腳也靈活,鐵定能夠好好照顧自己。而病人資源中心就是少了我這個事務助理,單是阿瑩一個人,憑她的能力亦足夠處理好一切。可能是受到這種刺激的關系,對于阿軒的難過卻是淡化了很多。
我想樂觀的告訴自己,當成是用來撫平分手創傷的休假吧,但腦海中卻是繼續呈現着昨晚的事。在床上側睡,繼續休息了一段時間,接着我聽到又有人打開大門。
應該是護士又來檢查吧,我這樣告訴自己,但那種腳步聲,卻是愈來愈近的。我不由得睜開眼,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身軀,白色的鞋帶、黑色的絨面波鞋、藍色的直身牛仔褲、黑白相間的?衫,然後往上看……爽朗的黑亮短發之下,正是昨晚的那雙淺棕色的眼眸。
為什麽他會在醫院的!難不成,他還是沒有放過我的打算嗎?他在這樣幹什麽?他想對我做出什麽事情嗎?
「哇───」我吃力地尖叫着,緊抱着手上的棉被。但旁邊的老婦似乎沒有醒來的意思,一動也不動的;而眼前的男人倒是一面疑惑的樣子,仍是站在原地,好像想開口說什麽,卻又無從開口。
明知道沒有幫助,我還是無意識的坐起來,後退着。沒有立即跳下床,是因為我這邊靠窗,而對方站在唯一能通向走廊的路,我根本無從逃走。只希望醫生、護士能聽到我那快将力竭的呼救聲……
這個人就是阿維,而這就是我們相識的誤會。
後來,醫生、護士都沖進來了,而警察不久後也趕到現場。在這段時間期間,阿維只是有點不知所措的望着我,什麽都沒有說,當他們終于出現時,才露出安定的微笑。
負責的警員說,他只是發現我暈倒的路人,來醫院是為了來探訪我而已;而我是由于藥物的不良影響,以致記憶混淆。那時我最後看見的景象,大有機會是我暈眩之間,他蹲在地上企圖弄醒我的情景。據說,他還聽到有人急促跑走的聲音,也許是他的走近,把兇徙吓走了。直至現在,兇徙仍然是不知去向,而這段時間期間,再沒有任何相似的案件。
***
一切就在撲朔迷離的謎團之中。
我的擔憂,當然是想知道兇徙到底是誰,做這種事有什麽動機?只是,現在再難有機會揪他出來。
雙手把我最愛的艇仔粥,小心地放到微波爐中,然後把時間鍵扭到一分鐘。香味細細地溢出,慢慢充滿着我周圍的空間。怕熱的我戴着粉藍色的隔熱手套,托着碗子走過廚房的細長走廊,然後轉過彎,拿到飯廳的餐桌上輕輕放好。
以前我老在想,這算是塞翁失馬吧?因為我受到襲擊,才能夠認識到這麽一個人,讓我知道什麽叫幸福。不論是在家裏又好、朋友之中又好,我這麽多年來真的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如此小心的被溫柔對待過,就像是易碎的玻璃制品似的。
只不過最近我在想───也許,我的記憶并沒有錯。我最後所看見的影像,到底是真兇還是單純的路人,誰都不能确定,而事實的真相就只有阿維自己知道。
右手在白膠袋翻動,拿出了在大排檔随處可見的普通白色膠匙,享受着帶着肉的甜味的粥。
我覺得我一定是想太多了。
一定是。
苦澀的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主線在今回才正式開始(縮)
我正在開放式設計的小廚房裏忙着幹活,負責制作今晚的佳肴,我食量很少,所以僅有兩?一湯。
偶爾望望客廳的火紅色布質沙發,默默等待着的阿維,正握着漆黑色的操控器打電玩,又是那款在包裝上寫着暴力警告的射擊游戲,聽說在全世界都挺受歡迎,還改編成大銀幕上的電影好幾次了,票房高得難以想象,不過由于對打打殺殺的題材提不起任何興趣,我當然是一次都沒看過。
巨大的電視屏幕畫面上是醫院手術室的場景,幽暗的房間裏僅有消防出口提示的燈箱是亮着的,門口出現了一只又一只血肉模糊的喪屍,以緩慢的速度往阿維操作的人物走去。阿維冷靜地壓下按鈕,随着連綿不斷的響亮鎗聲,起初幾只的腦袋爆出一大堆血花和腦漿,身軀因為後座力往後搖晃,盡管應該是實時死亡的致命傷,卻沒有倒下來,竟然再度走近,似乎是打不死的怪物。
手上的銀灰色短鎗又發射了好幾發子彈,其中一只喪屍的手臂活生生地裂開,藕斷絲連的只剩一層皮連接着那腐爛得不成人形的血淋淋肉體,像公園的秋千似的随着它步步接近的動态而搖擺不定。
另一只喪屍因為雙腳盡斷的關系,目前在地面上用僅存可以活動的雙手艱難地爬着,拖着一條長長的血路到達主角的跟前。只見主角的長腿狠狠一踹,它的頭顱整個飛跌出來,猶似足球的軌道往前直直地滾動着。當它撞到牆壁的時候,電視畫面上突然呈現出那個首級的大特寫鏡頭,原來它那慘灰色的眼球已經幾乎脫眶而出,臉上沒有一吋完整的肉,白森森的觀骨從破爛的表皮露出,滿嘴都是它吃人肉時留下的血液。
簡直比驚栗電影還要恐怖駭人,這就是男生們愛不釋手的暴力游戲嗎?想不到是這麽變态的,我不看了,再看恐怕連吃飯的胃口都沒有,我還是乖乖面向什麽都沒有的牆壁,等着鍋子裏的熱水慢慢沸騰吧。
看着水面升起的煙霧,沈靜的思緒逐漸飄向遠方。記得去年,一直很照顧我的祖母逝世了,是因為在去朋友家的途中遇上行劫慣犯,身上所有的錢、還有一些像是玉器和金介指等飾物通通都不見了。兇案現場的小巷裏,只遺留一圈白色粉筆留下的畫痕,和一大團濃濃的血跡,而兇徙當然是逍遙法外。
雖然祖母很唠叨、雖然不喜歡她早上六時多就在家裏用吸塵機、雖然不喜歡她老是留着數之不盡而沒用的雜物、雖然不喜歡她為了跟朋友有話題聊天而胡扯着一大堆虛構作出來的事情───但一個人死後,原來她生前所有令人不滿的地方,通通都會随着棺木推入熊熊裂火之際,同樣化為灰燼。
然後,每次想起這個人,只會剩下讓大家懷念的美好回憶。過去的種種不快,彷佛根本不曾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中。
當一切屬于祖母的東西,賣的賣、捐的捐、丢的丢,只留下好幾樣作為紀念,整個家如今好像變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張長滿鐵鏽的雙層床、木制的飯桌和幾張折椅、國內牌子的電視機和洗衣機,還有一些殘舊的廚具。
我在耳邊別上了發夾,上面是以深藍色的毛冷結成的花。我如常地穿上了寬領的棉質長袖上衣、牛仔褲和深紅色的布鞋,拿起手袋和厚外套,這就出門了。唯一的不同是,我再也不用說聲「拜拜」了。
穿過玻璃制的自動門,右邊是通向急症室的走廊,今天仍然是站着一個當值的警員。經過小賣店,我推開防煙門,從後樓梯來到一樓的病人資源中心,也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就是那一天,大概午飯時間快要開始、而我在病人圖書館整理着那些歸還了的小說的時候,一把朝氣蓬勃的男聲從背後叫住了我:「真巧,怎麽會是你?呀、對了,差點忘記你正是在這間醫院工作喔。」
我抱着黃易的小說回過頭,打量着眼前這位穿着灰白色衛衣、長得頗高的年輕男人。良久,我才說道:「你……不是那天救我的人嗎?你怎會在這裏的?」我自問對人的記憶力不大好,不過才兩三個月,我快要把他的面容忘光了。
雖然那時的我還是沒有完全相信這個男人是單純一個見義勇為的尋常路人,可是連查案經驗豐富的資深警察都這樣說,而我事實上的确是昏迷不醒,未能看清楚全部的真相。而且既然迷暈了我,又幹什麽不綁住我帶走,反而冒險報案救我,還親身送我到醫院急症室,這是怎樣都說不通吧!因此我對他只保留了幾分對陌生人的提防性。
「我的同事被那些過份的不良學生打傷了,就在新翼那邊的男內科休養。他的腳包了石膏,不便走動,于是着我來這裏幫他借幾本小說消磨時間。」他停了一下,像是注意到什麽的問道:「倒是你,沒事吧?」是注意到我頭上那标志着親人已逝的發夾吧,而我當然是淡然說:「沒事啦。最近壞事真夠多。」
他的雙眼好奇地望瞭望四周,接着說:「不過上次我來的時候,看見的倒是叫阿瑩的那位。」雙手努力地把亦舒的小說擠去書架,我背着他嘆了一口氣道:「她又放假了,還是連續一星期的,看來我又要一個人吃午飯咧。」
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凝視着他說道:「你有空嗎?午飯我請客吧,說起來我還沒好好多謝你呢!」
一般人也許會對于這種遲來的回報感到愕然,然後說着「不用客氣啦」之類的禮貌言辭,但他只是爽快地笑着響應:「好!到那裏吃?別告訴我是去醫院飯堂喔。」
「不用擔心,醫院的飯堂經營不善,都不知關掉了多少年呢。好像在我來這裏工作前就已經沒有了。」我嘗試露出一個溫婉的微笑。
從此,阿維一步一步進占了我的人生,最後意想不到地發展成情侶關系。這個幸福的機緣,也許是祖母賜給我的。
不過,現在的我回想起來,我看那個巧合應該是他長遠的計劃裏的一部分吧。要是我沒有冒死下那個決定,等待着我的只會是無法挽回的不幸。
***
曾經,我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他。和阿軒分開了,連祖母都永遠不會回來了,我會不會是單純地覺得孤單,想有個人陪自己而已?幸好,答案是否定的。只是未曾如此多麽的喜歡一個人,以致無法清楚自己的感覺罷了。
不知怎的,總覺得他是個很神秘的人。每次我這樣說,他都會眩目一笑,響應道:「我那有搞神秘?你想知道的,我一定會告訴你。」他倒是坦誠過份,才交往第二個月,連信用卡、網站賬號的密碼,全都告訴我。這些這些,都像是刻意提出的信任的證明。
如今我才知道,阿維尤如一個無底深潭,好像有挖不完的過去。
某年初夏,是我第一次對阿維産生不明朗的奇異感覺的日子,也是他帶我到一間以貓為主題的咖啡屋的下午。整間店都是不怕陌生食客、任人撫摸又乖巧的花貓,通通都是店長所飼養的。牠們任意地在食店內四處縱橫,有時會跳上客人的座位和飯桌,甚至把客人的褲管當成是抹布的擦身而過。
不過我依然記得清清楚楚整件事的經過,并不是這個簡單的原因。
「那你告訴我,第一任女友的事吧!」那時候的我玩着攤在我手袋上的英國短毛貓,笑了。「那有人一交往就說這種話題……」坐在沙發上的他,把眼光由我身上移開,臉上笑容依舊。我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繼續望着他,右手無意識地攪拌着那杯冰凍的檸檬蜜糖,應該會是默默等待他說下去的樣子。
「那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他露出一個無奈的苦笑,然後低下頭喝了一口巧克力雪葩。
「你是不想說,那就不要說,別要勉強自己喔,我可沒有逼你。」盡管我真的很好奇,因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告訴我,那一定不是尋常的事,而且現在不問的話,也許錯過了今次的機會以後,恐怕再不會聽到了。
「不,就告訴你吧,反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件事。」他向我瞧着,但感覺上根本不是真的望着我,尤如很虛無的存在。
「那時十七歲,我和小寧的感情很好,是在以前的聯校小區義務工作活動時認識的,大家念的高中都在不同的地區,但我們還是時常見面。有天,她跑來跟我哭訴,說她不小心懷孕了……」
也許我性情有點冷漠,起初聽到并沒有特別的感覺,慢慢地只是當作故事的聽下去。不過對于一向做事謹慎的阿維,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于是我帶着疑問說道:「真的假的,你不是在編故事騙我吧?」
「我才沒空騙你,先聽我說下去。我知道孩子不是我的,只是她沒有告訴我,而我也沒有掀穿這件事,更沒有問到底是誰做的事。」對于我的響應和信賴,阿維似乎感到很欣然。
「那時候要堕胎已經太遲了,基本上一定是要生下來,唯一能選擇的路就只有自己撫養,或者是不負責任的丢到孤兒院去。看到一臉無助的她,加上自己真的很喜歡她,我還是願意在她父母之前,背負着全部的污名,提出結婚的事……」輕松的語氣、臉上也沒什麽表情上的變化,他彷佛不是說着自己的事,彷佛這件事的主角另有其人,這點讓我覺得十分驚訝。
「有天從産前檢查回家後,鼓着肚子的她,突然從屋子沖出去。我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但想了一會,總覺得有問題,所以也跑出去看看。她從走火通道跑到天臺,那裏沒有欄杆,她還站到邊緣去,大叫着不許我走近。」聽到這裏,我幾乎可以推斷到接下來會是怎樣的悲劇結局,但還是冷不防緊張地等待着他下一句話。
「我已經盡了最大的能力去安撫她,說我會負責她未來的一切,說什麽都不用擔心,經濟又好、日常生活又好,總之全都交給我就好……我們相隔很遠很遠的說着話,直到最後,她還是選擇在我面前跳下去了。」
他伸手指着窗外,輕輕說道:「看到外面那棟淺綠色的大廈嗎?那裏的天臺就是她跳下來的地方,不過現在已經圍了鐵欄杆,大概是害怕又有人會在同一個地方跳樓吧。說起來,她生前很喜歡來這間咖啡店,想不到你也喜歡來這裏,真是太巧合了。」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瞭望,毛骨悚然的寒意驟然穿透我的身子,連時間的旋律都彷佛冷凍起來───有這麽一剎那,似是靈光一閃時想起了什麽的預感,我好像真的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女人,以極為危險的姿态站在那裏的欄杆外圍,寬松的長裙随風遍遍起舞。她的存在給我一種很奇異的淡淡感覺,活像是僞造照片時貼上去的假像,完全沒有任何立體感和質感,看着看着尤如一塊直立的平面彩色素描。而那個如夢如幻、一閃即逝的透亮殘影,尚在停留于腦海的短暫記憶。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卻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定格的畫面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是她的亡魂嗎?除了這樣,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解釋。別管是真是假,也許她只是想看看阿維,應該沒有什麽惡意吧,我嘗試這樣催眠和說服自己,但事實上心裏仍是驚悸不已,身體感覺到一陣不舒服,這可是我人生第一次不可思議的經歷。
啊,這種事當然不能跟阿維說,現在單是聽着他的回憶,都感受到濃厚的心理陰影的意味,作為認真的女朋友,我不該加重他的精神負擔。
回過頭,阿維那純淨的眼瞳正朝着我凝視着,似乎想我作出什麽回應,于是不敢插話打擾他的我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既然你會為她負責,為什麽她……要這樣做?那麽最後,她的父母知不知道你并不是孩子的父親?」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理會。」是平淡無比的聲韻。「直至現在?」我瞪大雙眼,這件事實在全然的出乎意料。「是呀。」他接着道:「她說我對她太好,所以內疚得想死掉。」他漾出一個不屬于快樂、但又沒有悲哀感覺的微笑。「我老是提着未來的安排會是怎樣怎樣,天天聽着,讓她的壓力很大很大,變相是逼死她了,應該是這個緣故吧。」
我不覺得他這個想法是正确的,不過現在我就知道,他是那種會把所有過錯歸咎于自己的人。「我真的很喜歡她……」他望了我一眼,然後笑道:「抱歉,我是指以前呀。現在當然不會,不要胡思亂想喔,不會是已經在介意吧?」
一定很痛苦。
聽着聽着,彷佛吸入了他內心的憂郁和傷感。那種黑暗的憂郁在自己的心裏反映出來,那一份身同感受的代入感,像是被同化───不,就像活在他的身體內,感知着一切的難過。
我眼前是熱鬧無比的咖啡屋,但少女們的吵嚷聲音和店長播放着的休閑音樂彷佛都在另一個遙遠的未知世界,和身在現場的我再沒有任何相幹;在同一個時間的平面裏,重疊了另一番的虛幻光景,如同是迷漫的幻覺,如同是真實上演的情節。
咖啡廳的景色依舊在默默運作着,蒙上濃厚的灰暗之色,遠得無法觸及。莫名其妙的幻覺卻是逐漸明亮和清晰起來,慢慢取代現實的視野。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灰色的牆壁、灰色的樓梯級、灰色的鐵欄杆、灰色的窗框……走火警時才會用上的後樓梯,是除了混凝土的灰色之外,什麽都沒有的單調空間,彷佛是沒有時間的所在。跟眼前的現實完全不一樣的地方,繼續上演着一幕幕像是古老電影的殘舊映射,帶着昏黃的奇異色調,而且有點兒斑駁和不穩定。
微弱的光線從小巧而污穢的玻璃窗勉強照射進來,殘舊窄狹的樓梯似乎一直無人使用亦無人清潔,鋪上一層細細的灰暗塵埃。劇烈地跑動在樓梯級間,拼盡力氣扶搖直上,踢起迷霧似的塵土,在空中輕輕飄揚、落下。
一邊拚命跑、一邊打着不屬于我的舊款手提電話的某個陌生號碼,死不放棄的打了又打,完全沒有接通的跡象。不斷響起的女性聲音,是機械化的留言信箱系統錄音。
很焦急嗎?
揮灑的汗水源源滴下,一個又一個轉角,可能是五層樓,也可能是十層樓了,畢竟我沒有留心好好數着。在後樓梯頂樓的盡頭狠狠踢開長滿鐵鏽的大門,一個勁道沖進本該什麽都沒有的天臺。吹過帶着空氣污染的微風,喚醒幾分初夏的暑意,映入疲憊無力的雙眼裏,是亮麗無比的蔚藍晴天。
急促的腳步硬生生停下來,天臺邊緣竟然危站着一位少女,她擡頭望向天空,穿着寬松連身長裙的背影顯得十分孤獨。在沒有任何欄杆的情況下,這意味着極大的危險和悲哀,正在默默等待着降臨的一刻。
她是誰?難道……是她嗎?
長及鎖骨的直發,随着她轉過頭的動态而滑落到肩上,刺眼的陽光照射在那深刻輪廓的側臉,沒有浏海蓋住的柳月眉下,美麗卻病态的眼眸正流露出迷惘的神色。
「她還能救回來的」───不知怎的,我抱持着這個沒由來的念頭,也許是因為她尚在猶豫不決沒有立即跳下去的表現,讓我認為她是不甘心就此死去,或者仍有值得留戀的人和事在這個世界,令她苦于無法抛下而走。
回過神的她終于發現到「我」的存在,臉上微妙的表情一變,驚愕的圓睜雙眼、張大嘴巴,然後面容慢慢扭曲起來,陷入了嚴重的恐慌,抱着頭展開凄厲的刺耳尖叫。
嘴巴和喉頭都正在郁動的「我」,似乎在跟她說話,但無從聽見當中的內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安撫、争吵、責難還是什麽。只見幻覺的片段愈來愈不穩定,彷佛是信號收不清楚似的搖晃起來。
周圍的聲音一下子完全消竭,赫然靜下來,緊張的氣氛反而愈來愈濃烈,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
她凄厲的抽泣着,手裏瘋狂的敲打着那隆起的肚子,直至痛得皺起眉頭才不甘心的停住。她繼續大叫、哭號、踏着慌亂的腳步,指着「我」說了一番漫長的說話,不過靜下來的聲音依然沒有回來。
「我」好像聽到最後,連忙提腿奔前,向她伸出手臂。
縱是慢了一步嗎?該發生的事,終究是阻擋不住。
随風飄揚的長裙獵獵飛舞───搖擺不定的晃動景象,如同唱碟跳線一樣的略過,下一刻天臺已變回空空如也的孤寂。依然光亮的天空下,四周都響起了受驚市民的呼叫聲、哭聲,在這個難受失落的地方纏繞不停。
明知道難以挽回的結果會是多麽的悲哀,卻禁不住握緊拳頭,直至皮肉滲出苦澀的血絲。探頭往下一看,慘不忍睹的屍體已經倒在驚心奪目的鮮紅血泊之中,四肢皆以不自然的奇怪角度扭曲,高高掀起的長裙下,斷裂破碎的慘白骨頭從大腿的皮膚刺穿而出。嚴重變形的歪斜頭顱,後腦滲出了透白色的腦脊液,睜大的眼睛被尖銳的混凝土磨爛了一半。
好惡心的震驚感覺,這種視覺上的沖擊,甚至遠遠抛棄了婉惜與難過的意味。不知怎的,我感受到一種惡意的焯熱氣氛在蔓延,像是拚命把最可怖的一面傳遞給我,不把我吓得心髒停止跳動都不罷休。
會不會是剛才顯現在天臺鐵欄杆前的亡靈?是她在呼喚我、是她想跟我說什麽話嗎?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麽素未謀面的她竟會找上我,也不明白讓我了解到這件事,到底有什麽特別的含義。
那麽竭力阻止一切不幸的「那個人」,很明顯是那時候的阿維吧,彼此的感覺很相像。我可以想象到,他一定是屏息注視着悲劇的經過,然後很大聲的叫喊,沒有提高音調地叫着。
幻覺開始淡去,咖啡廳的顏色突然變得無比鮮亮耀眼,彷佛在閃閃發亮般美好而純潔,老板播着的休閑音樂聲聲入耳,熱鬧地聊天的顧客帶來一陣明朗的氣氛。眼前阿維逗着花貓玩的愉快神情,充滿着突出和确實的存在感。啊,這些幻覺不知道到底是我聽得過份投入的妄想,還是由亡靈所呈獻來、真正存在于現實的事件?
完全的精神交流,似是到達了一個危險的極致。我未曾對任何人有這種代入得毛骨悚然的可怕感覺,卻對交往不久的阿維有這種感知,甚至可以說是「當初的喜歡,回想起來根本是毫不了解、冒險、胡來」。
而耀眼的難料未來,将會不斷地印證着這句話的真實。
***
幾天前,我搬開銀灰色的櫃子打掃,在下面找着一本滿是塵埃、殘舊的簿本,應該是阿維以前的心情随筆。一個月才寫了數篇,有時幾個月都沒寫過一個字,掀了幾頁後,連日期都沒有寫,亂七八糟。
無從聯想到現在的阿維。初次踏入他家時,整齊幹淨得近乎病态。那裏沒有一件多餘的家具,總覺得客廳和飯廳很空洞,櫃上的裝飾品少得可憐,而且所有的對象都是90度角地豎立、一絲不茍的排列着,尤如無人居住的示範單位,一看就覺得是極其寂寞的氣氛。
一直見他性格多麽的爽朗和随性,以為他就是一個人獨居,都應該能夠自得其樂的生活,直至搬進來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太樂觀和不了解他的真正思想呢。
屈指數着日期的年份,正好是他的十七歲。其中一天草草寫着:「為什麽要放棄我?是我做錯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