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回才是主線的正式開始,(2)
嗎?」應該就是他的童話所結束的日子。
回想起來,夢兆似的幻覺裏,缺失了的一幕到底是什麽?她跳樓前的一刻,像是跳線一樣的飛越過去了,裙子一飄就消失眼前,其實她是怎樣跌下去的?不知怎的,我腦海中居然是阿維沖上去把小寧推下樓,然後聲嘶力竭的大叫着的場面。我搖搖頭,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他已經夠慘了。
要不是她情緒太激動,一時發瘋,自己跳下去了;要不就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跘倒,失去平衡向後一翻,接着不幸失足堕樓吧。沒錯,事情一定是這樣啊。
這本失落于回憶裏的日記薄,我強行忍住看下去的沖動,把它塞回櫃子的底部,裝作自己從來沒有看過。
還有什麽過去,就留待他親口告訴我吧。這不是什麽侵犯私隐權或者維護個人尊嚴的問題,而是我選擇去相信他,并且不能再讓他受傷害的單純感情而已。
浴血的夢魇
(已修改)
下班後,阿維和我到附近的菜市場去。
老實說,我一向讨厭到菜市場,不是因為髒亂的環境,而是因為不喜歡看到商販活活宰殺家畜的情景,所以即使超市的價錢比較昂貴,還是會習慣到超市去買菜。盡管兩者都同樣經過宰殺的必要過程,畢竟眼不見為淨嘛。
每次我這樣跟他說,他都會敲敲我的頭,笑着響應道:「親眼看着老板娘殺掉的,才肯定新鮮,味道會比較鮮甜,難道你分不出來嗎?」我白了他一眼,畢竟這個不是讨論中的重點吧。
買了幾個沾着泥屑的馬鈴薯後,他牽着我的手往二樓走:「今晚我想吃雞。」小心翼翼地踏過濕漉漉的淺黃色地板,我們來到賣活雞的攤販,前面的老太太們正聚在鐵籠旁議價紛紛,而販子粗暴地從後抓住那只母雞的一對羽翼,兩只翼緊緊貼在一起,痛得那只雞不斷掙紮和尖聲啼叫,尖銳的爪子在空中拚命揮舞。
眼見前面的長隊伍沒有變短的意思,插隊的老太太愈來愈多,大概是相約來買菜的街坊或者老朋友吧。我皺起眉,偏過頭提聲問道:「阿維,這裏人很多,恐怕要等很久,還是先買其他東西,一會再來好不好?」
而阿維卻是看得兀自出神,我接連喚了兩聲,都沒有理會我。朝着他呆滞的視線望去,原來是商販開始宰雞了。
他一手抓住雞頭,母雞的身體在不停苦苦掙紮,甩出幾條随風飄散的棕黃色羽毛。鐵籠裏擠壓在一起的母雞,在僅有的窄狹空間細細拍着未能伸展開的羽翼,也在「吱吱喳喳」的尖聲叫嚷,尤如在強烈抗議同類慘被殺害似的。
只見商販手上的長方形利刀快速一劃,色澤濃郁的雞血從牠的頸項飛濺到下方的藍色塑料大桶,而不斷郁動的羽翼和爪子開始慢慢無力下垂。他把半死不活的母雞丢到下面的桶子裏,讓牠自個兒等待死亡的來臨,抖抖半鏽的利刀,在髒兮兮的黑色膠圍裙随手抹抹,然後跟面前的老太太說:「大概十五分鐘後就弄好啦。」
也許是中年大叔那與別不同的沙啞聲音終于喚醒了魂游太虛的阿維,他漾起溫純的微笑地回過頭,以爽朗愉快的語調問道:「啊,妳剛才是在叫我嗎?怎麽了,是不想吃雞肉,想吃別的東西嗎?」
我一邊重複着剛才的說話,一邊拉着他走,這時候經過的鮮魚販攤,一條活躍的黃鳝魚把充滿魚腥味的水花飛彈到我身上,及膝的連身長裙立即沾濕一大片,而老板也慌忙道歉。心裏嘆氣一聲,這也是我讨厭來菜市場的其中一個原因。
就在我從手提包拿出紙巾抹掉污水的時候,阿維冷洌的視線射向放在碎冰上的血淋淋魚肉,雖然沒有了頭顱,但剩下半邊身子的魚肉仍在郁動和反應着,而染着血絲的慘白色魚鳔,尤如人類的心髒般,規律地一下一下跳動。牠緊繃僵硬的尾巴以毫不自然的角度向上彎起來,震啊震的,看上去應該是挺駭人,但一般會逛街市的人早就看得麻木了。
「不知道人死後,是不是也這樣奇奇怪怪呢?沒有腦袋都能夠殘缺不全的活上幾個小時,光是想想都覺得可怕啊。」我突如其來的吐出一個不經大腦思考的問題。
「說笑啦,這是驚栗電影才有的情節呢。」感到有點幼稚和後悔,我只好自問自答的擅自了結這個愚蠢的糗話題。
而阿維卻是滿臉認真地答道:「當然不會,人類始終比較脆弱,很容易就死掉了。要是沒有了頭顱,那有活着的道理?別說砍成一半,單是割個傷口,失去了相當程度的血液,或者來個細菌感染,都已經死翹翹了。」
我開玩笑的回應道:「說得好像你親身下手似的。」
「這沒可能吧!」他遲疑的停頓一下,開朗的吃吃笑,領着我繼續往前走。
每次回想起他說出這個答案時的神情和動态,我都會感到強烈的不安。日常生活裏的蛛絲馬跡,其實早就告訴我一切的真相,只是那時的我并沒有想到這麽長遠和尖銳。
***
嗅着自己身上揮之不去的難耐腥臭味,一直以為會放着封塵幾年的小禮物,終于派上用場了。
我雙手棒着疊好的替換衣物、上面擺放着一個芬芳的浸浴球花紋紙盒,踢着粉紫色的軟毛拖鞋,緩緩步至洗手盤前面,把一切都放在它左方的空位處。
這盒浸浴球是兩天前碰到的舊朋友所送的,好像是試用品、還是贈品之類的東西。她自己家裏沒有浴缸,用不着的情況下便想送人,只是幾個朋友的興趣都不大,所以才送給不算太相熟的我。
晶瑩剔透的淺藍色格調,一大塊銀亮光潔的圓鏡,門後的鐵架挂着浴巾和面巾,牆邊的小型玻璃架上只是整齊地放着兩只窄長的膠杯、兩支牙擦和一支防敏感牙膏,其餘的東西都在洗手盤下面的櫃子裏面。
所以,浴室看起來還是帶着那種強烈的簡潔感。不過,這也許已經是這間充滿着寂寞空氣的屋子中,看起來最有那種「有人居墜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阿維總喜歡把家裏執拾得井然有序,是完全沒有生活氣息的清洌味道。
老實說,一直都未曾嘗試過這種産品,我真是連如何使用都不知道。也亦是這個緣故,我細細地閱讀着那張一頁說明書,直至全部都清楚明白為止。在平淡的生活中,人總愛試試新玩意呢。
我把通透的磨沙浴簾拉向牆壁,再用花灑把流線型設計的乳白色浴缸稍微沖洗幹淨。我弄好黑色的膠活塞,扭開水龍頭,然後設定水力按摩裝置。我調好了喜歡的水溫,才卸下了那串亮白色的仿珍珠長頸鏈、手表。當水位浸到理想的深度,我輕輕抛出那浸浴球,在溫水的熱度下散發出有點兒過份的玫瑰花味道。
我脫下染着腥臭味道的衣物,浸泡在洗手盤裏,然後把左腳伸進去香噴噴的浴缸……
***
感受着從溫水升起的濃厚蒸氣,我慵懶地張開雙眼,眨動幾下。
糟糕,好像不小心在浴缸中睡着了,希望不會鬧傷風感冒吧,不過水溫還是很暖和,應該不怕的。
大概是整個星期的工作後,即使是不太艱難的事務,不論身心還是會覺得疲憊吧。不過,在我有生之年,我都未曾在床鋪、沙發、公共交通的座位、或是課室的椅子以外的地方睡着。
一定是太舒适了,才會在這裏睡着的。溫熱的水,像是讓全身的神經都放松下來,把所有勞累都蒸發了,什麽都不用想的情況下,連內心都漂浮着一種安定之感。只剩下流動着的暖水,輕柔的靠攏我的軀體,令人想一直一直的泡下去,完全不願意離開。
是泡得太久嗎?玫瑰的味道已完完全全地消散了。望着我赤身泡着的水,是通透的淺紅色,就像血液滴落水面後逐漸化開的豔麗顏色。
那芬芳的浸浴球卻是不見縱影。因為那東西的份量足夠用好幾次,如今看來我已睡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至少兩三個小時左右,而且阿維鐵定是出門了,否則他定會以為我在浴室裏鬧貧血暈倒,擔心得不斷拍門而吵醒我。
水氣蒸騰中,珍珠的首飾映襯着雪白的肌膚,不、看着看着,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蒼白。看來是浸浴球的功效,我才沒有那麽白呢。
奇怪,事前不是已經把那條白色的仿珍珠長頸鏈卸下嗎?怎麽現在還是挂在我的頸上?我即使是睡胡塗了,也未至于會離開溫暖的水面,濕漉漉地走向洗水盤,然後戴上去,再走回去泡吧?
不對。細細看去,亮白的珍珠之間并沒有串連着耀眼的銀色閃石,那根本不是我上星期所買的款式!我根本壓根兒沒有這種簡潔設計的頸鏈!
異樣的不只是這個───我的頭發!原來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及肩直發,現在卻是長得足以漂浮在水中晃動的波浪黑發,癢癢的觸碰着我蒼白的身軀。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想伸手扶住浴缸的邊緣走出去,可是除了頸部以上的部位能稍微郁動之外,其他身體部位根本就動不了。彷佛是兩年前被人用藥迷暈時的奇異情況,雖然那種感覺我已經記得不太清楚。
我難以相信眼睛所看見到的一切,通通都是不對勁。不對、不對!
正想提聲尖叫,如常的郁動着嘴唇和舌尖,叫着「救命啊」,卻是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那是極度奇異的情況,與感冒失聲時的嘶啞嗓子完全不一樣,像是聲音被奪走了似的空洞和虛無。
這恐怖的情景,如同是走進了都市怪談節目的驚吓影片,我目瞪口呆的盯着前面那個恒久不變的空間,不禁顫栗的抖震起來。
這間總是被一片菁菁綠意所包圍的休憩小屋,獨門獨院的坐落遠離公共車站的偏僻山林,與唯一的老鄰居相隔甚遠,他只會在度假時回來小住幾天。偶爾亦有熱愛爬山和晨運的人來到附近,但無從呼叫求救的狀态下,誰都不會發現我。只能睡在這浴缸中,漫無目标地等待着什麽的來臨。
阿維,救我!我在心中苦苦地哀叫着。
如果這僅僅是一場噩夢,為什麽我會感到難受,為什麽我會無法從夢境清醒過來?請告訴我,這只是個睡得太沈的關系,而不是确實發生在我毫無抵抗力的身上的事情。
***
随着時間的過去,希望一點一點的消逝,如今只剩下極端絕望的感覺。要是我想得沒錯,那麽在阿維回來之前,我已經是個救不活的死人了。我不想這麽快便死掉!更不想以這種奇怪的方式,不明不白的離開這個世界!
浴缸裏的水的顏色,有逐漸加深的跡象。因為沒有再加添任何熱水,水溫急速的冷下來,浮在水面上方的肩膀和膝頭是充滿着淩厲的寒意,在漫長得害怕發抖的等待裏,令人感到更為深遠的恐懼。
明明浸浴球早就完完全全地融化在水中,應該沒可能有別的東西能夠讓這缸水愈來愈紅,可是水裏浮現的透紅色煙霧卻是變得密集起來,意味着紅色的來源根本就不是來自浸浴球本身。
這個浴缸現在除了我之外,就沒有別的對象,因此我大概知道真正的來源到底是什麽,不過我實在不願意去接受這個殘酷得難以置信的真相。
那就是,有人把我迷暈了,然後活生生的放血。
我決定先确認一下這個令人絕望的想法,于是咬牙切齒的使盡了力氣,抵抗着軟弱無力的身體,用堅韌的意志勉強自己低下頭。而我,終于知道了這些紅色的來源,如同我所猜想的一樣。
沒錯,那的的确确是來自我手腕的血,大概是迷藥的關系,我沒有感覺到強烈的痛楚,頂多是不自然的怪異感,随着水的流動,有點兒溫熱和痕癢,因此一直沒有發現到這個詭谲的事實。
似乎是用刀劃破了一行又一行的傷口,每個都幾乎平衡的、長約兩吋,血肉模糊的肌肉之間,那黏附着粉紅色肉屑的白森森物體───就是我的骨頭嗎?原來有幾條血痕更是深可見骨啊,看來不消多久,我就會失救而死。
血液直接滲到這缸水之中,随着距離一步一步淡化,染紅了一切,包括我赤果而蒼白的身體。再下去,恐怕那種蒼白,即将變成惡心的死灰色吧。
凝望着滿缸的通透深紅,還有那數之不盡的傷痕,孤立無助的我好想狠狠大哭,偏偏連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自問沒有自殺傾向,也沒有和任何人結下仇怨,實在無從想象到,為什麽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
是誰想殺我?是那個迷暈我的男人,依然沒有放過我的意思,終于趁阿維不在家時,再度找上我這個幸存的受害人嗎?是他迷暈了我,藥效未退,所以至今我尚在昏昏沉沉的狀态嗎?而這頭長長的曲發恐怕是假發,不屬于我的珍珠頸鏈也是他給我戴上的,就像什麽變态殺人犯的特殊癖好,對吧?
問着一個又一個沒有人會幫我回答的問題,一切都是那麽沒有真實感,卻是在眼前确确實實地上演着,而悲哀的生命正默默從我年輕的身體,一直殘酷地急速流走沒有意願回頭。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放棄的等待着救贖的來臨。
「依啊」一聲,沒有關好的白色木門慢慢被涼風輕輕吹開,前前後後的細細搖擺着,而玻璃破碎的聲音從外面清脆地傳來,難不成是阿維和那個男人打起來嗎?良久,中間的空隙愈搖愈大,我依稀可以瞧到浴室外面的光景。
果然是阿維。牆壁的遮掩下,我只能勉強看到他不斷往前面丢着雜物,例如櫃裏的玻璃相架、動物形狀的水晶擺設、畫着美麗花紋的瓷制藝術品、不起眼的廉價花瓶等等,基本上都是易碎的物品。
至于他的前面是什麽,我的視線範圍被困在這窄小的門縫,并無法看到清晰的全景。說起來,這些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對象,雖然實在很好奇,不過現在不是理會這些細節的時候。
「阿維,打倒他後,快來救我!」彷佛在巨浪怒號的深海中快要溺斃之時,手裏抓到一塊半浮半沈又破爛的小木板,重新燃亮了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我在心底裏高聲吶喊着。
同時也在想,縱然我是救不活,至少讓他活下來吧。拜托,他千萬一定要活下去,不論是為了他,還是為了我自己───好讓我死後,依然有人記得世界上,曾經有我這麽一個人的存在。
然而,我錯了,是大錯特錯的那種錯。他瘋狂的丢碎這些對象,一味的進行慘不忍睹的破壞,滿地的玻璃碎片,讓我知道客廳和飯廳的窗應該全都不複完整。他清空整個櫃子後,接着開始丢椅子和翻倒餐桌,至于他的敵人根本壓根兒沒有存在過,只是單純而沖動的發洩。
這個人真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溫煦如水的阿維嗎?他那狂狷、暴躁、神經質和傷感的身影,直接映照在我的腦海裏,那種突如其來的震撼感是揮之不去的。如果他真實的另一面,是這個令人害怕的樣子,那麽我就是現在立即死掉都沒所謂了,讓我帶着美麗而貴重的快樂回憶逝去吧。
我的世界蒙上了一片萬念俱灰的暗影,淌血的弱小身體和心靈,在無人察覺到的情況下,一步一步走向難以挽回的崩潰和毀壞。
大概是失血過多的關系,天旋地轉的暈眩感像潮漲般洶湧而至,搖擺不定的視線令人難以專注精神,讓我放棄了堅持下去的心。在重複破壞的清冷旋律所包圍下,我終于閉上了沉重的眼皮,陷入了半昏半醒的狀态。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既然我還活着,應該只是一會兒吧?衣物磨擦的細微聲,讓我慢慢回過神來。
我絕望地擡起頭,靜悄悄地昏暗過去的浴室裏,迷蒙蒙的眼睛逐漸浮現出一個男人的深邃輪廓。這、這不是阿維嗎?他何時開始在這裏的?怎麽我都沒聽到有人打開門,也沒聽到任何腳步聲?
極度的驚詫着,縱然張開嘴巴,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他的儀容和平日很不同,臉孔顯得很瘦削,以致顴骨突出;雖然仍是一頭烏黑的短發,但和平日爽快相比,算是比較長,因此被遮掩住的耳朵只露出下半部的耳垂。而且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是我從來未見過的,深紫色的短袖上衣之下,稍微可以看見還有另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
看着看着,有種令我覺得他好像缺少了什麽的感覺,但我說不出來,總之整個人的氣氛都是籠罩着陌生的郁抑和陰暗,充滿着無限的悲哀和難言的傷感,一切像是難以捉摸的淡泊影子般遙遠。他詭谲的存在有若虛幻的投射,完全沒有活生生的感覺。
他只是默默地伏在這乳白色的浴缸的盡頭,目無表情、直挺挺地注視着我。沒有了平日的溫柔和朝氣,也無從感受他到底是擔憂、憤怒、還是有着其他負面的想法,他宛如在觀望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幅很遙遠的平淡景色、或者是沉悶得沒有任何反應或感想的電視節目。
他真的是阿維嗎?
阿維走到我旁邊,跪在暗黑灰紋的大理石上,一動也不動,完全沒有為我施行急救的行動,也沒有拿出手提電話去緊急報案。彷佛,他早就知道了這血腥和殘忍的一切,因此而安心等待着我即将面臨的死亡和永別。
待了好一會,他一言不發的從背後的褲袋掏出了一把廚房用的大剪刀。
求求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想對我怎麽樣?
「嗦、嗦、嗦……」不屬于我又長在我頭上的曲發,正在被逐點逐點的剪下來,一撮撮的跌在半溫半冷的透紅水面飄浮,部份斷掉的發絲輕輕黏住了我的蒼白身體,感到一陣難耐的痕癢。
當我的發絲只剩餘到達鎖骨下方的長度,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望着我打量打量。他搖搖頭,稍微的剪碎發尾,有時停下看看,有時繼續修剪,停下再剪,剪了沒多久又停停,不斷的重複着這個毫不專業的流程,直至我的發絲剛好及肩為止。
他那雙死魚似的無神眼眸,閃過一絲欣賞的意味,顯然是對于我這件任人魚肉的「制成品」感到很滿意。
然而,我的腦袋已經無法再作出什麽理智的分析,匪而所思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也許直至我血液流盡而死的那刻,都不會有明朗的解釋。
我無法理解他這樣做的意義何在。
他的視線放在包圍住我的血水,靜待當中的色澤繼續慢慢變深。相對于一段時間前的淺淡透紅,現在已經是誰都可以一眼看出是血的透亮深紅。良久,他終于開口說話:「果然,紅色是最适合妳的。」
沒有起伏的沈寂聲調,包含着冰冷而瘋狂的意味,赫然刺進了我的心窩。完全陷入混亂和恐懼的思緒,被卷進驚濤駭浪的漩渦的中心點;好不容易在無窮懼意的海洋裏游上水面,硬是強逼自己鎮靜下來,尋找到不想說出口的悲哀答案。
把我迷暈的人,是他。
把我放血的人,也是他。
為什麽他要殺我?
阿維從這潭血水之中,撈起了我無力的右手,醜陋腫脹的奪目傷痕,是一片慘痛的紫紅,附近的蒼白皮膚甚至微微沃青,這種不健康的灰白色,活像是報章裏刊登的海面浮屍似的。
原來我已經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嗎?
他摸過一柄銀亮的小短刀,未幹透的血漿證明着它被使用過的痕跡。面對着這不似存有任何善意的舉動,饒是快将斷氣的人,我的心随着眼前的手的挪動,依舊驚惶不已。
阿維冷着一副陰郁的臉,垂頭無語,手起刀落,集中專注力的割、割、割……它刺痛着我的手臂、無情地撕裂開我的肌膚,還未流盡的血液繼續湧出來,像是一條又一條小血河的流進滿缸的紅水。只見在手腕內側的傷口,一劃一劃的平衡向上發展,開始伸延到手肘的關節位,雖然未算是數之不盡,但絕對稱得上是極為驚悸的數目。
很想這樣閉上眼睛待死,偏偏卻忍不住睜開暈眩的眸子,在這迷幻和透亮的寧靜之中,好好看着自己在人生最後幾分鐘的悲恸下場。
奇異的靜谧之中,他凝視着我良久,緩緩地伸出左手,輕撫我的面孔。我不知道他此刻的行動背後,有着怎麽樣的思想。是喜歡?是愐懷?
可是,無論受到多麽大的折騰,我還是沒法郁動我的身體任何一吋,甚至連頸上的部位都不能夠動了。
依然冷淡的木然面孔。
下一秒,銀亮的利刃已狠狠地插入我的心髒,頓時血花四濺,透亮的水面滲進無數鮮紅色的血霧,一下子被染成濃烈迷蒙的深紅,而阿維的臉上和衣服都披着我的血污。
阿維貶一貶眼,彈到他眼裏的血液像是崩潰的淚水般,沿着泛紅的眼眶和睫毛慢慢流下來,與臉頰上的血滴融為一體,默默向下面伸延。他伸出染着一攤血紅的雙手,溫柔的捉住我那割滿傷痕的右手,放在他下巴的位置旁,沒有再放開。
身心上的折磨,終于要到達尾聲;經歷着步向死亡的絕望和悲哀,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在跳,也找不到自己的思維了。
我終于要死了,死在我最喜歡的人手上……
***
「不要!」
「唰」的一聲,我激動地站起來,驚叫聲沙啞地停在喉嚨的空間,沒有遠遠的傳開去。透明無色的流水從身上滑落,滴答、滴答的清亮細響聲,輕柔地撫過這個安靜的浴室,聽起來是如此的悅耳。柔和的淡漠光線穿越玻璃窗曬在水面,閃閃發亮的反射着黃昏的微光,滿室生光,喚起了一陣奇妙得不能言喻的傷感。
變小了的浸浴球,依然在清澄的溫水之中蕩漾,散開一圈圈美麗的漣漪。整間浴室都彌漫着過份的玫瑰芬芳,濃郁得填滿整個鼻腔,難以呼吸到清爽空氣的情況下,令人禁不住想一直打噴嚏。右方的磨沙玻璃上是一層濕潤的霧氣,無法再映出我弱小的身影。
數之不盡的傷口、滲出的血液、銀亮的刀子、波浪的長發、不屬于我的白色仿珍珠長頸鏈、通透的深紅水色、殘酷而陌生的阿維……
太恐怖了,那些遙遠的血腥畫面尚在猛勇地撞擊着我的知覺。緊握着防備的拳頭環視四周,如今通通都不見了,真的什麽也沒有,我好不容易定下驚悸的心神,呼出一口涼氣,恍若隔世之感。
即使是一場夢,也未免太有臨場感了,我實在沒辦法相信那是假的。整個人強烈地想立即離開這個「殺人兇案現徹,雖然泡着暖烘烘的溫水之中,僵直的背部卻是泛起了一陣毛骨悚然的寒意,狂跳的心髒仍然劇烈的怦怦作響。
「妳在做什麽事情啊,怎麽占住浴室這麽久?不是被馬桶沖到大海吧?」阿維戲谑的叫聲在門外傳入,這份一如往常的關心,宛如連接到現實世界的媒介,終于令我脫離了鮮明卻虛幻的時空。可是,卻無法讓我安心下來。
「沒什麽,我在用那個浸浴球泡澡啊!」佯作無事,我以平日的聲線如斯叫喚。
「再泡下去,皮都快要剝落咧。」他笑了笑,然後腳步聲愈來愈細,最後什麽都聽不到了。
猛然驚醒的現在,才能夠好好定下心神,發現到夢裏被刺一刀的人很明顯不是我,不論是豐滿的身材、短胖的手指、過份透白的膚色等等。
為什麽我會變成別人,在這裏被迷暈、被割脈、被放血?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要是我只不過在造夢,為什麽我以有感覺、為什麽我可以思想、為什麽能這樣細微地經歷着全部?這是在以往的夢中所不曾試過的。
真的單純是一個噩夢嗎?我的潛意識是不是想告訴我什麽?
壓下慌張混亂的心情踏出浴缸,拿過毛巾抹淨濕淋淋的身子,套上單薄的睡衣,我對着霧蒙蒙的圓鏡,用吹風機烘幹着及肩的直發。慢慢融入現實的空間,把一切重新納回平日的正軌,嘴裏哼着最喜歡的歌曲努力為自己壯壯膽子,偶爾眺望浴室外的平凡幸福光景,看着阿維如常的坐在沙發一邊吃辛辣面一邊看雜志,不禁逐漸安心起來。
然後我沒有再想下去。
───直至,帶着惡意的夢魇重新襲來的那天。
作者有話要說:
這算不算是肉渣?好歹是在出浴!(逃)
失去蹤影的女人
沈澱的夜色裏,冰寒刺骨的疾風「嘎吱嘎吱」的在空中吹過。
一切都帶着不尋常的靜,如同暴風雨前的靜寂海面,也像是世界末日前的安寧和深沈,包圍住我的都是沒有生機的灰暗光景。
有點熟悉,也有點陌生的感覺,我說不出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郁郁蒼蒼的大樹正遮蔽住天空。在昏沈無力的異樣狀态下,甚至連恐懼和驚慌都不複存在,我的腳步擺脫了無從運作的思維,自自然然的在黑夜的森林裏向前邁進,尤如與生俱來的本能。
不知走了多久,我按住粗糙的灰棕色樹幹停下來。前面的樹蔭和樹蔭之間,偶爾穿插過微弱得難以察覺到的光線,輕輕的、淡淡的,讓人幾乎在無意間忽略而去。
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眼前的小庭院看似荒廢多年的墓園一樣,半枯黃、半慘綠色的茂盛野草長及人膝,随着涼風的吹襲而搖搖擺擺,遠看就像一片起伏不停的海潮,甚至能夠聽到波濤拂拭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提起腿,好不容易橫過這片小草原,令人熟悉的兩層式屋舍,死氣沉沉的沒有亮着半點燈火,污濁不清的玻璃窗在訴說它被主人遺忘的年歲。酡紅的茑蘿花沿着水管爬上深沈的屋頂,地上零零碎碎的散發着自牆壁剝落的油漆和混凝土,看來是日久失修的樣子。
慢着,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裏不正是阿維和我的家嗎?怎會變成這個頹廢的樣子啊,我自己差點認不出來。
我如常地掏出那串銀閃閃的鎖匙,「依啊」一聲打開大門,幽暗的玄關處散亂地排着好幾雙陌生的男裝鞋子,上面鋪着一層厚厚的灰塵,而應該存在于我記憶裏的漂亮乳白色鞋櫃和新買回來的深紅色地毯,卻是不知所縱。
我伸手按下開關,圓滾滾的燈泡依然灰暗一片,并沒有如期的亮起來。是按鈕壞了,還是碰巧停電?為了确認目前的狀況,我拐進了廚房,驚異地發現這個廚房并不是我所認識的開放式廚房,在這裏多出一面灰白色的牆壁,完全看不到客廳和飯廳,僅有爐上的鍋子和擱着待幹的碗碟還是老樣子。
盡管心底裏滿是疑問,我沒有停下我手上的确認動作,艱難地踮高腳尖,勉勉強強的打開了電箱,一整排純白色的電制都是好端端的,完全沒有跳電的情況。
正在拿出手提電話找阿維問問看,才發現自己身上除了那串鎖匙外,連錢包都沒有,看來是不小心遺在睡房的櫃臺裏。望望手表的指針,時間尚未太晚,與其一個人留在這麽黑暗的環境裏幹著急,倒不如先乘車回市區逛逛街,或者到客廳打個電話叫阿維趕快回家陪陪自己。
一步一步的走前,全屋僅有透過污穢不堪的玻璃窗所照射而來的淡淡藍光,水晶吊燈的半透明黑影下,飯廳和客廳裏都是一片狼藉,黑沉沉的雕花鐵椅子橫倒在桌子下方,櫃裏的可愛裝飾品似是被人粗魯地揮手掃落,亂七八糟的散落地上,無數的玻璃酒瓶碎片之中,甚至可以發現疑似是蟑螂的活躍身影。
淺色的木地板中央,誰都可以清晰地看見幾個棕紅色的血手印,雜亂地交疊,微微反射着暗淡的光影,不需要用手去确認,都能夠知道它還是濕漉漉的,是遺下不久的新鮮血液。
是誰的?難道……是阿維和強盜打起來,受了傷嗎?
不可能的,我這樣告訴自己。單純遇到強盜,并不能解釋眼前的一切。
無從言語的戰栗之中,我背靠着慘白色的牆壁,呆立當場,不知如何是好。我強作鎮靜,顫抖着的手,在小桌上摸過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淺灰色家用電話,還未來得及去嫌惡那灰塵的髒厚質感,耳筒傳來的空洞和寂靜,彷佛是判了我無從上訴的死罪。
幹什麽自己吓自己,不就是停電嗎?既然如此,沒有電力供應的電話,自然是不會正常操作啊!正想這樣安慰自己時,卻驚見家用電話的長方形屏幕正亮着柔和的綠光,上面的灰黑色數字清清楚楚地顯示着現在的時間,猶似嘲笑着我此時此刻的慌亂思緒。
詭谲無比的情況之下,我的思維卻沒有半點停歇,反而比平日更為留心───要是電力是恢複過來,玄關的燈應該會亮起來才對。
陰森的感覺迎面襲來,心髒大力和快速的激烈跳動着,直教人喘不過氣的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