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鐘衍剛來青岩時,青岩山中正是春花爛漫時,而今卻已至初秋。層林漸染,金黃的秋葉與紅楓蒼柏交織,滿山斑斓秋色。

夜裏,明月清秋,鐘衍盤腿坐在窗邊,看窗外一地銀霜般的月色。

為了挽救反派費心費力,結果到頭來自己被當成反派,這理還真沒處說去。不過鐘衍心态倒是好得很,既不心灰意冷,也不憤世嫉俗。只是在這樣的秋夜裏,他有一點點想家了。

鐘衍問系統:“我要是完成任務,就能回家了嗎?”

系統大概也察覺了他的愁緒,答得飛快:“當然,我們會送你回來的那個時間點。”

鐘衍稍微覺得安慰了一些,又想,也不知道自己走了顧懸硯會不會想自己,好歹也共患難過。随即又想,再不濟梁争青尤這些人估計也是會想自己的,自己幹嘛偏要管顧懸硯呢。

鐘衍剛思忖到此,就被一顆松子正正打在腦門。

“……”

滿腹離愁別緒就被一顆松子敲得七零八碎,鐘衍擡頭往窗外看,果不其然,顧懸硯抱劍站在院中,見他看過來了,顧懸硯掠足于窗前,低聲問:“師兄在想什麽?”

窗臺比地面高出去一截,以至于坐在上面的鐘衍得稍微低頭去看窗外的顧懸硯。俯視的視角有些奇怪,兩人又離得近,顧懸硯卻不閃不避,擡頭等着鐘衍回答。

四目相對間,頗有些“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意味。

可惜顧懸硯不是張生,鐘衍也沒有自己是崔莺莺的自覺,一雙腿搭在窗臺上晃來晃去:“睡不着,賞月。”

顧懸硯似是笑了一下,道:“若是賞月,後山更好。”見鐘衍看向他,顧懸硯眼中笑意又濃了些:“後山青梅已經不剩多少,不過我之前摘了些釀了一壇酒埋在樹下,師兄要喝嗎。”

鐘衍眼前一亮,卻清咳一聲道:“宵禁已至,不太好吧。”

顧懸硯仿佛被說服了,鄭重的點點頭:“師兄說得對,那就算了。”

鐘衍:“……”

顧懸硯看着鐘衍一臉後悔不疊的樣子,低笑一聲,退後半步道:“師兄,走吧。”

夜色如水,皓月當空。還是同樣的後山,還是同一棵樹。鐘衍與顧懸硯坐在樹上,分着一壺梅子酒。

當初他倆坐在這時,還是一起在午休時偷偷逃來摘梅子。現在,又是在萬籁俱寂之時偷偷逃來喝酒。

鐘衍想到此處,發現這麽一看自己和顧懸硯在一起真是沒幹過什麽好事啊……

不過,挺開心就是了。

青梅酒不算什麽好酒,卻酸甜可口,頗有滋味。鐘衍原本酒量就是戰五渣,酒過三巡,耳際泛了薄紅,在如水的月光之下分外明顯。他卻毫無察覺,對着顧懸硯絮絮叨叨。

“你能不能別老想着殺我了,我又要救人又要自救我容易嗎?”

“師弟,你可不能再殺人了,我分都不夠扣了。”

“我有點想家了——掌門居然覺得我是內奸,六月飛雪啊有木有!”

若是清醒,他絕對不會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所幸醉後的人說話含混不清,鐘衍聲音又小,顧懸硯并未聽出個大概,他只是拿過了鐘衍的杯子:“師兄,你不能再喝了。”

鐘衍昏昏沉沉,乖乖把杯子遞給他,覺得自己快睡着了。又想,要是顧懸硯又趁着自己睡着去殺人怎麽辦?

其實只要鐘衍稍微清醒一些,就知道顧懸硯現在不會輕易殺人,也好像還沒什麽必須要你死我活的對手。這是他醉糊塗了之後的胡思亂想,也是被顧懸硯騙後的慘痛教訓。

于是他往顧懸硯那邊坐近了些,拽住了對方的衣袖。

顧懸硯以為他有話要說,回過頭輕聲問:“師兄,怎麽了?”

鐘衍卻不說話,拽了半晌袖子。又想了想,似乎還不太放心,于是幹脆歪過身,把頭枕在了顧懸硯腿上。

——這下看你怎麽走。

心結已了,鐘衍覺得自己實在是聰明得很,于是心滿意足,加上實在困得厲害,居然就這樣在顧懸硯腿上睡了過去。

而顧懸硯,除了剛開始鐘衍拽住他時說了一句話,就已經被鐘衍接下來的舉動怔住了,直到鐘衍呼吸聲漸漸平穩,他才回過神,看向腿上睡過去的鐘衍。

對方衣服因為剛才的折騰有些亂,面色泛紅,胸口緩慢的起伏着,看樣子已經睡熟了。

顧懸硯忍不住回想,自己第一次注意到對方是什麽時候?

大概是殺李纭機那一夜,對方進來送茶,恰巧碰上了自己剛殺完人。時至今日,顧懸硯還能想起當時對方眼中的驚懼,但顧懸硯沒給他呼喊的機會,一劍刺穿了他的左胸。

畢竟對他來說,殺一個凝神期的弟子太容易了。動手時顧懸硯心中亦毫無波瀾,只覺得這個人時運不濟,偏偏在那個時候進了書房。

但他居然沒死。

顧懸硯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不得不對他上了心,想着總會有個合适的時機殺人滅口。

結果一發不可收拾。

顧懸硯邊喝酒邊想,這人哪裏好呢?既非絕色,修為也不高,耍點小聰明便沾沾自喜,被诓了以後就沒什麽好脾氣,像是要咬人。

唯一好的大概是,他會說:“我絕不會丢下你。”

顧懸硯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顧懸硯于黑暗中獨行多年,不曾有半刻窺見天明,偶然得了一縷日光,居然開始貪戀塵世間一點暖來。

倉栾就已經看破了他症結所在,所以才會用鐘衍的命來威脅顧懸硯,并且篤定對方一定會來。而今日掌門一番不分青紅皂白的言論,惹得他心頭戾氣四起,一閃而過的殺意居然比當初對李纭機時更盛。

有了貪戀,就有了弱點,更容易露出破綻來。

不過,這又如何呢?

顧懸硯喝完杯中最後一口酒,雙眼眯起,漫不經心的轉動着手中的酒杯。最後,他又低頭看向腿上的鐘衍,俯下/身在對方唇角落下一個吻。

這個吻并不深,唇齒之間還有青梅酸甜,混合着淡淡的酒氣。秋風四起,吹動了兩人的衣袍。

這三千世界,百丈紅塵,誰又能阻擋他呢?

掌門不能,倉栾不能,天道亦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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