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現實世界
暮千崖曾想象過無數種與青籬重逢的場景。
刀劍相向, 亦或者視如陌路。
卻從未想象過,有一天當兩人真的重逢的時候,場景竟會如此的……平和。
那人站在樹影下, 背靠着樹幹, 擡眼看向自己,喚自己“師尊”, 語氣輕柔得一如往年。
若不是青籬此刻唇邊的笑意太冷, 眼神太沉,若不是他一聲紅衣豔得像血, 暮千崖簡直差點以為……此刻還是從前。
青籬還是那個會笑着看着自己、眼神溫柔明亮又滿是親昵的徒弟。
而不是如今這個……一心只想殺了自己的仇敵。
暮千崖呆呆地看着青籬, 看了許久。
男人的眼神深深, 浮浮沉沉的, 他看着他, 眼裏似有着千言萬語想說, 可卻遲遲不曾開口。
青籬見狀笑了笑, 伸手抖了抖自己腕間的鎖鏈, 笑着道:“多年不見,師尊就是這樣歡迎徒兒的?”
他話是這樣說, 可看那神色, 卻顯然是并不在意這捆仙索。
也是, 青籬畢竟已經不是五百年前那個修為遠遠不如他的徒弟了。
以黃泉谷谷主如今的修為, 要掙脫着捆仙索, 顯然并不是難事。
暮千崖看着青籬腕間黑色的鎖鏈眼神閃了閃, 顯然, 這鎖鏈讓他想到了一些久遠前的事情。
男人垂了垂眼,手指一動,随即青籬腕間的捆仙索就像是被捏碎的玻璃一般,瞬間消散在空中。
青籬看他一眼,笑道:“多謝師尊了。”
随即低頭理了理衣袖,微微下垂的眉眼溫柔多情,盈滿了柔情,在陽光下簡直熠熠生輝,讓人絲毫看不出傳說中黃泉谷谷主的冷漠無情來。
暮千崖眼眸深深地看了青籬許久,良久才輕聲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這裏畢竟是定天宗,修真界正道宗門之首,哪怕青籬如今修為再高,也不該來這種對他而言有如龍潭虎穴的地方。
青籬卻像是并不在意自己是如何的只身犯險,他甚至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暮千崖會突然攻擊他,或者向同門傳遞消息來圍攻他。
青籬站在樹下,倚靠着樹幹,聞言竟是挑了挑眉,笑道:“這話應該徒兒問您才對吧?師尊,您怎麽在這?”
五百年前,暮千崖出現在這裏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畢竟他是青籬的師尊,是與青籬朝夕相處、感情深厚的師尊。
做人師尊的來徒兒的屋內,也不算是一件太過奇怪的事情。
可五百年後……暮千崖為何還會出現在這裏?
他來看什麽?來緬懷什麽?
這裏還有什麽是值得他緬懷的嗎?
暮千崖看着青籬,眼神深沉,卻是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反而是轉了個話題:“最近……可有什麽人來找你?”
他這話問的沒頭沒尾的,讓人一時簡直不知道他想問什麽。
青籬笑了笑:“黃泉谷日日賓客盈門,不知師尊說的是什麽人?”
暮千崖聞言皺了皺眉,道:“那近來可有入什麽幻境,或者是……奇怪的夢境?”
青籬:“近來應是不曾,卻不知師尊說的是哪種夢境?”
語氣裏竟像是毫不知情。
暮千崖聞言一皺眉,卻也不再繼續問下去,只搖了搖頭。
青籬來這裏本就是意外,原先并沒有什麽要與暮千崖糾纏的意思,接着也就笑了笑,竟是就這樣轉身離去了。
暮千崖也不攔他,而是就這樣擡着眼,看着他慢慢遠去的背影。
若是被正道中的其他人知道,他們恨不得處之而後快的黃泉谷谷主青籬竟是就這樣在正道第一人暮千崖的面前堂而皇之離開了,也不知道他們會是副什麽心情。
待青籬的身影正要完全消失在持劍峰的山門,暮千崖卻突然開口。
男人的聲音很低,他輕聲道:“小籬,你近來過得……可好?”
這分明該是句一見面就說的寒暄,到了暮千崖這裏,竟成了離別時的問話
暮千崖這話說得輕,青籬又已經走出這麽遠了,若放在尋常人那,怕是根本聽不到暮千崖的這句問話。
可青籬卻是聽到了。
暮千崖聽到青籬笑了笑,笑聲低啞溫柔,仍是曾經他向他撒嬌時的語氣。
青籬道:“自然是好,孤家寡人,仇滿天下。左右……徒兒就是個這樣不讨人喜歡的人,也不會再差到哪去。”
持劍峰山門的雪風似乎更加喧嚣了起來。
暮千崖站在院落時,看着眼前古樹嫩綠的葉子,終是閉了閉眼。
暮千崖在院中站了許久,身後突然有人開口:“你就打算這樣,一輩子都不告訴他,讓他恨你一輩子?”
暮千崖回頭一看,來人嫩綠裙擺,雪膚花貌,正是那洗劍峰峰主沈千雪。
亦即是他的同門師妹。
暮千崖看了沈千雪一眼,道:“知道了,他也一樣會恨我。”
沈千雪看着他,眼神複雜地道:“有的時候我都不是很明白你當年究竟為什麽要那樣做?你為什麽要那樣逼死小籬,又再逼死後為他重塑肉身。甚至當年你的走火入魔……按理來說,千崖你是不該會走火入魔的。”
暮千崖當年拜入師門的時候也曾是轟動一時。
因為他的體質特殊。
暮千崖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天靈”體質。
這種體質的人傳說是由天石托胎轉世而生,不止個個天靈根、修煉進展飛速,最主要的是,天靈體質的修士究其一生,都不會被心魔所困,能以最快的速度全心全意地修煉。
擁有這種體質的暮千崖,是根本不可能會走火入魔的。
可五百年前,暮千崖卻是确确實實地走火入魔了。
不僅如此……
沈千雪擡眼看了一眼暮千崖的眼睛,只見男子的眼中有着冰封萬裏的冰雪,除此之外,卻還隐隐有着不可忽視的暗紅血色。
隐隐約約的,隐藏在他萬年飛雪的眼睛裏。
很顯然,暮千崖當年的走火入魔,到了如今也根本是還存在着。
暮千崖垂了垂眼,不讓沈千雪繼續看他的眼睛:“待我走火入魔的症狀控制不住,我自會……自行了斷,不會為禍修真界,師妹大可放心。”
沈千雪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終究還是沒有将掌門近來召集他們說的事告訴暮千崖。
沈千雪又沉默着看了一會暮千崖,卻見男人只垂着眼,坐在院中樹影下的石凳上,不知在想什麽。
這一院落分明這一四季如春、春意盎然,這個男人身處其中,卻偏偏顯得這一……孤寂。
他垂着眼、低着頭,眼神古井無波,就像是被……什麽凍住了一般。
其實以前的暮千崖就是個這樣冷寂的性子。
世人都說暮千崖生來就是為修劍而生的,所以他渾身自帶三千雪意,讓人對之望而卻步。
可那時他還有青籬,暮千崖的這個徒弟啊,最是溫柔風趣,每當暮千崖像現在這樣渾身冰涼涼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時候,青籬就會突然趴到他的背上,再笑着跟他雜七雜八地說一些修真界的趣事。
暮千崖那雙常年飛霜的眼睛就會慢慢融化。
他會轉頭看向青籬,在對方的滿眼笑意裏也慢慢的柔和下眼神,眼裏一點一點地帶上暖意。
可現在,暮千崖的身邊已經沒有了青籬的存在。
再也沒有人,能去融化暮千崖眼中的寒冰,讓他眉眼柔和下來。
所以到底是為什麽?
明明這樣在意、這樣喜歡,當年為什麽要那樣做?
沈千雪也曾以為,暮千崖當年那樣對青籬是真的走火入魔到控制不住自己了。
可那日當太陽完全落山之後,她看到暮千崖抱着青籬一步步朝她走來。
男人面無表情地緊緊抱着懷中藍衣的劍修。
青籬眼睛緊閉,臉色蒼白,呼吸全無。
顯然,他已經完全沒有了生息。
沈千雪一驚,正抖着手想看接過青籬,看看他,卻見暮千崖又從随身的儲物袋中摸出了青籬已經折成兩段的本名寶劍,以及一些藥材。
暮千崖看着她,道:“救他。”
沈千雪雖是暮千崖的同門師妹,但她當年主修的法術其實是藥修。
她修為極高,亦通識天下藥材。
沈千雪當時一看那些藥材就是一驚,随即卻是渾身開始冒起了寒意。
沈千雪當時有那種感覺不是因為在那一時間明白了暮千崖是想讓她做什麽,而是因為……那些藥材俱是極為珍貴又極其少見的。
也就是說,哪怕是暮千崖,若沒有提前做好準備,他也不可能在青籬該死的時候,就能一下子把它們都拿出出來。
除非……他之前就已經做足了一切準備。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可暮千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
總不可能只是為了提升青籬的修為吧?以青籬的天資,哪怕暮千崖不這麽做,青籬也遲早能到達那樣的修為,差的不過是時間罷了。
而且僅僅是為了修為……暮千崖有可能會用這樣殘忍的辦法,逼死自己朝夕相處的兩百年的徒兒嗎?
當時沈千雪看到青籬的屍體時,實在是整個人都驚了一下。
只因為從屍體的狀況來看,青籬死的……實在太過凄慘了一些。
那淩亂而碎裂的衣衫,衣衫下猙獰的青紫痕跡,以及被鎖鏈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都在昭示着青籬在死前招受了怎樣非人的對待。
那時幫着沈千雪一起準備藥物的是她的一個親傳徒兒。
小姑娘一見青籬這樣就立刻紅了眼眶,抖着聲音問她:“師尊,暮師伯平日裏看着這樣疼大師兄,大師兄受一點點傷他都心疼。他怎麽舍得……”
小姑娘到後來甚至哭得泣不成聲。
青籬顯然是自殺的。
他心口的那道劍痕猙獰又矚目,傷口卻鈍得很,就像是有人……親手抓着劍身,一點點地将它刺|進了自己的心髒。
這樣鈍的傷口,這人當時死時該是有多……疼啊?
小姑娘一邊哭一邊罵暮千崖,說他冷血無情。
沈千雪曾也這樣覺得,畢竟暮千崖自送青籬過來那一刻起到現在,都未流過一滴眼淚。
男人面色冷然的,甚至好像……對此毫不在意。
沈千雪只覺渾身發冷,在心裏感嘆有心人狠心起來,是真的狠心。
但後來,她卻發現并不是這樣的。
當她準備好了一些,即将開始進入正式步驟的時候,一推開門,卻看到暮千崖正坐在青籬身旁。
剛才還一臉冷寒、仿佛毫不在意的男人此刻卻是眼眶通紅。
他俯下身緊緊地抱着青籬。
沈千雪聽到暮千崖在跟青籬講話。
仔細俯耳去聽,卻只聽到男人語帶哭腔的、翻來覆去說的,都是“對不起”。
沈千雪從前不知道,有些人死後重塑肉身的過程中,自身的修為竟會凝結成型。
但青籬重塑肉身的過程又确實是有。
那是一個半透明的孩童,看着大約八|九歲左右。
生着青籬的模樣,只是眉眼要較之更稚嫩一點,穿着一件像是縮小版的定天宗道服,看着實在可愛得緊。
這個“青籬”不會說話,仿佛也是沒有記憶的,并不識得人。
“他”甚至沒有多少意識。
整整五十年,在青籬重塑肉身的過程中,“他”一直是這個模樣,不會長大。
暮千崖将他帶回了持劍峰照顧,“他”也并不怎麽理睬人,終日只是在玩着自己的手指發呆,偶爾開心了,倒會不知看着什麽地方笑起來。
“他”自然也是不需要進食的。
但暮千崖不知為何,卻仿佛很執念于想喂他吃東西。
曾經終年不下山門的劍修,開始常常流連于凡間集市,為“青籬”買回各種吃食糕點,還有一些孩童喜歡的玩具。
暮千崖孜孜不倦地将這些東西帶回來,遞到“青籬”面前,輕聲地喚他“小籬”。
“青籬”自然是不會理睬他的。
對于這個孩童來說,也許自己的手指要比這些東西有趣一百倍。
沈千雪有時都會懷疑“他”到底能不能看到、聽到、感受到外界的動靜。
“他”顯然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可暮千崖并不因此就停下自己的動作。
沈千雪有時都覺得,暮千崖照顧這個“青籬”的時候,是真的在把他當成小時候的青籬在照顧。
那段他未曾參與過的歲月,也許他不是不遺憾的。
最後一次的時候,暮千崖從凡間集市給“青籬”帶回了一雙糖葫蘆。
紅豔豔的糖葫蘆,外面還裹着層透明的糖衣,看着就甜得讓人直流口水。
這次當暮千崖把東西遞到“青籬”面前的時候,“青籬”終于有了反應。
“他”突然停下了把玩自己手指的動作,擡頭看向了暮千崖。
“孩子”慢慢地勾起了一個笑,伸出手去,像是想接過暮千崖手裏的糖葫蘆。
兩人的手慢慢接近。
然後就在“青籬”終于要接觸到這串糖葫蘆的時候,“他”原本半透明的身子,終于在那一刻變成了完全的透明。
“他”就這樣消失在了那裏。
是青籬醒過來了,所以他的靈力回去了。
暮千崖坐在那裏,手裏抓着那串最終也沒能送到他主人手裏的糖葫蘆,終于慢慢地、慢慢地彎下了腰。
沈千雪聽到了男人在那一刻壓抑到了極點的沙啞哭聲,一時只覺心如刀割。
沈千雪為什麽執意相信當年的事情是有隐情的?
大概是因為沈千雪知道,暮千崖是真的喜歡青籬,喜歡到……哪怕走火入魔,也不該能舍得這樣對待的地步。
後來青籬死後重生。
穿着一身紅衣的男人紅着眼,看着站在不遠處的白衣劍修,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問他:“師尊,你告訴我,你為何要那樣對我?”
青籬這話說得咬牙切齒,卻又飽含希冀。
話語裏甚至帶着點哭腔。
就好像是一個在哭着求傷害了自己的家人給自己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的孩子。
然而那時暮千崖擡眼看向他,男人面無表情,語氣冷漠地幾乎殘忍。
他說:“沒有為什麽,為師當年從小世界把你帶回來,本就不過是貪圖你生得好看。”
“好,好,好。”青籬聞言終于笑起來,笑得幾乎癫狂,他看着暮千崖,眼睛紅得像是能滴下血來。
他看着他,一字一頓地道:“暮千崖,我欠你的,我已經都還清了。你欠我的,我終有一日,要讓你一一奉還!”
*****
那日望鄉回到黃泉谷時天色已經晚了。
女修小心翼翼地尋找青籬,擔心他發現了自己今日去了那裏,心情極為忐忑。
後來她在後山找到了青籬。
後山是黃泉谷的禁地,望鄉從前從未來過。
是以這次她一來到後山,就整個人都驚住了。
後山處漫山遍野的,都是墳墓。
望鄉數了數,有一千零五座。
穿着紅色華服的男子正坐在墳墓前,側倚着墓碑,低着頭,也不知在想什麽。
他的腳邊滾落着好幾壇酒。
望鄉吓了一跳,輕聲地喚道:“谷主?”
男人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一雙眼睛紅得像是身後的夕陽。
“大師兄,你快逃!這裏有我們!”
“我們會保護你的!”
“沒關系,沒關系,別擔心,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大師兄,你好好地活下去了,我們做的一切就有意義。”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