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古代武俠1.15

茶香滿室。

沅靈子一手按着劍身,一手搭在桌子邊緣, 挺直了腰身, 滿眼戒備地看着沈瀾洲。

她知道, 沈瀾洲武功高強, 遠在她之上。

魔教教主功力深厚、擡手間極可取人性命。

多少功力深厚者都抵擋不了他的一擊。

更何況是她。

沈瀾洲做那麽多, 瞞過所有人、設計一切,歷時這麽多年,只為了能收服武林。

而現在,他的計謀正順利進行着,甚至距離他計謀的成功也已經僅僅只有一步之遙。

沈瀾洲自然是不會允許任何人來破壞他的計劃的。

可現在, 沅靈子卻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告訴了他——你的一切計謀,我都知道。

沈瀾洲會想怎麽做?

自然只能是……殺人滅口。

紫衣女子的臉色愈發戒備, 按着桌角的力道愈發用力, 是随時可以拍案而起的姿勢。

沅靈子感覺到有汗珠順着自己的額角慢慢滑落下去。

一直滑進眼裏。

很癢。

沅靈子卻完全不敢擡手去擦。

在這種時候, 她的任何一點行動都可能會引得沈瀾洲暴起殺人。

她在武力方面完全不是沈瀾洲的對手,只能更沉心靜氣, 來為自己謀得一兩分的生路。

沅靈子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沈瀾洲,一雙耳朵仔細地聽着周圍的動靜,試圖從窗外的喝彩聲和風聲中,分辨出沈瀾洲輕微行動時帶起的聲響。

她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戒備。

沈瀾洲就着方才放下茶杯的姿勢, 亦是擡着眼直直地看向沅靈子。

腰背也是挺直的, 分明也是一副随時能暴起的樣子。

沈瀾洲看了沅靈子許久, 半晌後男子終于動了。

沅靈子一驚, 立刻拔劍抵抗。

等沅靈子将劍身拔出、揮劍朝沈瀾洲刺去時, 她一擡眼,卻驚訝地發現沈瀾洲竟仍未站起身。

玄衣男子仍那樣坐在座位上。

沈瀾洲的唇邊甚至又帶上了點如常的笑意,顯得風流俊美。

他擡着手,修長白皙的兩指間,輕輕松松地夾着沅靈子方才全力向他揮來的那一劍。

雪白淩厲的劍身寒光粼粼,觸之見血,此時卻這樣簡單輕松地被沈瀾洲用兩指夾着。

沈教主養尊處優,一雙手養得白皙幹淨,漂亮得仿若玉石一般,與鋒利的劍身比起來,看上去不堪一擊。

簡直讓人擔心那手指下一秒就會被鋒利的劍身給割傷、割得鮮血淋漓。

可現在,當沅靈子的劍身被沈瀾洲用兩指輕松夾着的時候,她才發現,這看似不堪一擊的兩指,其實究竟蘊藏着怎樣的力量。

沈瀾洲只是那樣簡簡單單的兩指一夾,看着似乎毫不用力。

可沅靈子分明發現,自己此刻哪怕再如何用力,都再也無法移動劍身半分。

沅靈子驚詫地朝沈瀾洲的手指看去,這才發現,沈瀾洲這雙看着漂亮幹淨的手的指縫間,竟是生着一層薄薄的繭子。

“沅靈子掌門怎麽脾氣這般暴躁。”沈瀾洲擡眼看了沅靈子一眼,笑了笑。

他笑得自然是溫柔又風流的,眉眼間簡直盈滿了柔情:“……有話自然得好好說。”

下一秒,沈瀾洲手指一用力。

沅靈子分明看到,就在那一刻,自己這把據說是用精鋼打造的、刀劍相砍亦不會折斷的寶劍劍身,竟是就這樣,輕易地被折成了兩段。

脆弱得簡直像是紙糊的一樣。

“一上來就用刀用劍的做什麽。”沈瀾洲說着,一臉随意地松手,這折成兩段的斷劍立刻掉到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兩聲脆響。

沈瀾洲擡眼看了遺憾沅靈子,卻見分明已經失了武器、不再有一戰之力的女子仍站在原地,用那充滿戒備的眼神緊緊地盯着自己,終于笑起來。

沈瀾洲這時的笑容裏倒是帶了絲真實。

男人笑着說:“你師傅倒是有福氣,收了你這麽位孝順的徒兒。”

他這話語說得語聲含笑,話語底下仿佛帶着點別的意思。

竟似有幾分熟稔的意思。

“你……”沅靈子聽了沈瀾洲的話,卻是一愣,“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與我師傅是什麽關系?”

容色卻仍是戒備的。

沈瀾洲笑起來:“你這次來念慈縣前,你師傅沒交代你什麽?”

“我師傅只告訴我,讓我配合好蝶衣客的行動,必要時可以僞裝成蝶衣客。”沅靈子一愣,随即卻仍是皺着眉回憶道,“她還與我說,若遇到意外情況,不必驚慌,自會有人協助……”

沅靈子說到這裏才一愣,終于反應過來:“我師傅說的那人……是你?”

“倒不是協助。她與我說,自己那徒兒初出茅廬,擔心你行事不周,讓我到時對你手下留情。”沈瀾洲說着挑了挑眉,看了眼在地上斷成兩截的雪白劍刃。

沅靈子明白他的意思,方才沈瀾洲确實是明顯對她手下留情了,否則以沈瀾洲的功夫,怕是這劍刃兩斷的同時,斷裂的劍刃就會飛過來刺穿她的喉嚨,讓她命喪當場。

其實沅靈子一開始接到自家師傅的密令的時候是疑惑不解的。

雖然全武林都在傳說自己這個浣花派的二代掌門武功高強、行事手腕厲害,在短短數年時間內就将浣花派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發展到了如今這個規模,但沅靈子自己知道,這一切其實都與自己沒多大關系。

浣花派的背後,有不知名的勢力在撐腰,這是沅靈子早就知道的。

一個新生門派要在武林中立足談何容易?若沒有背後勢力,只怕浣花派早已與其他無依無靠的小門派一樣,消逝在了江湖裏。

沅靈子原本并不知道浣花派這背後的那股勢力究竟是誰、是哪門哪派。

其實浣花派的一切事宜,向來是她的師傅親自打理的。

這個在江湖中沒有半點知名度、上任不久就因傷退位的浣花派開山掌門,其實才是如今浣花派內真正的管理者。

她從不露面,一是因為她身份特殊、露面不太方便,二卻是因為她不會武功、露面不足以服衆。

是的,沅靈子的師傅、浣花派的開山祖師兼現任實際掌權人,其實是個不會武功的。

但這并不妨礙沅靈子對她的尊崇。

沅靈子是個孤兒,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都去世了,年歲還小的她被親戚賣給了人牙子,間接轉手之後,沅靈子成了她師傅的貼身丫鬟。

她師傅自小身體不好,是以獨自居住在一個莊園裏清修。

她年歲其實與沅靈子相當,但卻懂得很多。

她的書房裏堆滿了武功秘籍。

師傅自己身子弱無法習武,就開始教沅靈子習武。

沅靈子天賦還算不錯,這麽多年便也有了一兩分根底。

後來,師傅又建立了浣花派。

像沅靈子這樣被父母親戚遺棄甚至賤賣、無法自保的可憐女子其實很多,師傅說她建立浣花派就是為了讓她們明白,雖身為女子,她們也可以自力更生。

沅靈子向來尊崇師傅,師傅讓她幹什麽,她便幹什麽。

師傅說讓她當浣花派掌門她便當,師傅讓她教導徒弟她便教導,師傅讓她僞裝為蝶衣客她便僞裝。

其實一開始是沒有蝶衣客這個人的。

衛家小姐和段小禾是閨中密友,兩人一文一武,恰好都是性情剛烈、不願認命的性格。

那兩家威脅她們訂婚的人家、那兩個所謂的她們的“未來丈夫”是怎樣的人,她們再清楚不過。

她們不願被那樣蹉跎,便想出了這樣的法子。

衛家和段家的父母都是疼愛女兒的,他們知道了她們的想法,不僅沒有呵責她們,反而幫着她們一起瞞天過海。

衛家小姐和段小禾都是做事決絕的,她們竟想出了假裝自己被人侮辱,以此來讓那兩家退婚的想法。

這才有了一開始的“蝶衣客”,那印記的形狀是衛家小姐與段小禾親自取的。

被留在現場的蝶形印記與兩地流行的姻緣簽相似,其他人不明白其中含義,本地人卻是一見便明了——這是兩個姑娘在說,若不是心上人,她們寧願用這樣的方式終生不嫁。

父老鄉親們都是相熟之輩,其實從之前“芸娘”的事情就可以看出,這兩地對這種想法是很贊揚敬佩的。

百姓們幫着隐瞞,捕頭衙役們心知肚明之下幫着僞造現場,這才有了一開始轟動一時的、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蝶衣客”。

也許是上蒼相幫,這件事進行得很順利,順利得甚至讓人有些懷疑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幫助他們了。

那兩家“武林正派”沒有發現任何端倪,很快退了親。

這聽起來似乎是個很好的結尾,但事實上,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武林門派這麽多,這種事根本是層出不鮮。

不說其他地方,本地就很快又有其他女孩被其他門派要挾。

蝶衣客只能再次出現。

“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那些個門派一定會懷疑。”沅靈子皺着眉道,“蝶衣客這人不能永遠都只存在于人們的口述中,必須得有真人存在。”

“可是不管是蘇陽縣還是念慈縣,縣內都沒有幾個武功高強的。只有段小禾因為學過一些拳腳,還能應付一陣。她的父兄也僞裝過幾次,但到底都是功力不濟的,時間長的難免被人抓住。我師傅不知怎麽知道了消息,便派我去僞裝‘蝶衣客’。”

沅靈子今年年紀還小,要說外家功夫和內力,其實并不怎麽深厚。

但她骨骼清靈,輕功卻是一絕,當年她師傅發現她這個天賦後,便為她尋來了自己所能找到的最上等的輕功秘籍。

再加上沅靈子又是女子,尋常人哪會把她往蝶衣客方面想?

由她來僞裝,自然是再合适不過。

“之前被你與葉呈聯手抓住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葉呈出現在青風小鎮不奇怪,你與這件事毫無關系,突然出現實在太巧了。”沅靈子看着沈瀾洲,眼神裏閃過一抹深思,“現在想來,你應當就是随着我一起去的。”

畢竟她們之前設計這些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會讓葉呈出山。

葉呈畢竟不是其他普通武林中人,他武功太高,誰也沒有信心能從他手下逃脫。

沈瀾洲一開始的設計可能是想由他暫時來扮演蝶衣客,或者用其他方法拖住葉呈。

可誰也沒想到,魔教教中竟然有奸細。

奸細在沈瀾洲離教後設法通知了正道中人,裏應外合之下竟将他重傷。

所以重傷的沈瀾洲才會出現在念慈縣附近。

沅靈子之前一直覺得奇怪,魔教距離念慈縣何止幾日路程,沈瀾洲在教中受傷後,怎可能會出現在念慈縣附近,又被恰好路過要去捉拿蝶衣客的葉呈見到。

現在想來,分明只能是他本就在這裏。

後來青風客棧中沈瀾洲說是幫着葉呈捉拿了沅靈子,但其實也因為他的介入,讓沅靈子能在被捉拿時毫發無損。

甚至連她被送入青風衙門,想來都是沈瀾洲使計勸說的葉呈。

否則以葉呈的性格,很有可能會選擇直接将她壓回天山、由武林門派審問。

到那時,她可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樣看來,師傅她應當是早就與沈瀾洲認識的?

沅靈子原本是以為這裏的一切都是沈瀾洲設計的,她師傅是被蒙蔽其中、也被沈瀾洲利用,擔心沈瀾洲之後會對師傅不利,這才铤而走險地出現在了這裏直接挑明一切詢問。

現在看來,卻不是這樣。

師傅她,顯然也是早就知道沈瀾洲的計謀,卻仍選擇了與他合作。

可是不應該啊,師傅她的身份……怎會與沈瀾洲相識?

又怎會幫助沈瀾洲這個魔教教主?

沅靈子看着沈瀾洲,目光沉沉。

她雖然想明白了一些事,但同樣也仍有其他一些事情,是她仍沒有搞清的。

沈瀾洲這個男人實在是太可怕了,他心機深厚得簡直不像人類。

環環相扣、步步為營,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沈瀾洲看似毫不在意地随手下的一步棋,到底是為了發揮些什麽可怕的作用。

沅靈子看着沈瀾洲眼眸深深地不說話,沈瀾洲卻是在看了她幾眼後笑了。

男人又拿起了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端着茶碗拿在手裏慢慢飲着:“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可有些事情,既然你師傅不願意告訴我,我自然不好越俎代庖。我能告訴你的只有,你師傅做這些确實只是為了幫助念慈縣和蘇陽縣的這些無辜女子,這本來就是你師傅一直在做的事情,不是嗎?”

“至于我——”沈瀾洲笑了笑,茶水似乎好有些熱,沈瀾洲吹了吹,“至少我要做的事,絕對不會對你師傅有害就是,你不用擔心。”

沅靈子出現在這裏,為的自然只是她師傅。

既然知道自己師傅不會有危險,沅靈子自然不會再做什麽事情,打亂師傅的布置。

紫衣的女子不再說話,只是站在窗邊,一直目光沉沉地定定地瞧着沈瀾洲。

在這樣的目光下,沈瀾洲竟也仍面不改色地坐在那慢悠悠地喝完了手中的茶。

直到茶水見了底,沈瀾洲才站起身來。

他伸手理了理自己衣服的下擺,笑着道:“茶已喝完,那沈某就先行離開了。沅靈子掌門若還想留,在這的一切消費,可與店中活計說,都由我這個老板親自來買單。姑娘請便。”

說着便擡腳離去。

沅靈子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表情沉沉地也不知在想什麽。

直到沈瀾洲身後将要推開包廂的門,她才突然開口:“那你與葉呈……也是你的計謀?”

沅靈子是認識蘇少眠的,她并不知道蘇少眠合沈瀾洲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可以感覺得到,蘇少眠是真的喜歡沈瀾洲。

沅靈子不知道沈瀾洲曾經是不是出于某種目的設計過蘇少眠什麽,才讓他這樣,但沅靈子卻不太舍得讓蘇少眠受傷。

這三個月來,蘇少眠有多憔悴難過,她都看在眼裏。

只是不知為何,沈瀾洲卻像是一點都不關心蘇少眠。

再者,葉呈畢竟是正道魁首,沅靈子也不希望他受傷。

不管從哪方面來講,她都有必要問問沈瀾洲,究竟是什麽意思。

如果沈瀾洲喜歡葉呈,對蘇少眠一點意思也沒有,她自然要回去好好勸說一番蘇少眠,讓蘇少眠趁早放棄沈瀾洲為好。

如果沈瀾洲也對蘇少眠有意,對葉呈只是利用,那……

沅靈子這般想着,眼眸更沉。

沈瀾洲聽了他的話卻是笑了起來。

他轉過身來,背靠着門,看着沅靈子笑得眉眼彎彎。

“瞧姑娘這話說的,我與他在一起,自然是因為我喜歡他。”沈瀾洲笑着道,“他救我、助我,現下這般不計較我身份對我這般好的人可是不多了,我自然不會不喜歡他。”

沅靈子聽了一愣,她有心想問那蘇少眠呢,話到嘴邊卻不知為何變成了:“可你這樣做,日後他知道了……”

沈瀾洲笑得眉眼更彎。

“你方才看戲臺上的戲了吧,情有獨鐘、兩廂情好,這自然是再美好不過的事,誰都喜歡。你看戲臺下的那些看客,各個都看得如癡如醉,心中極度渴望自己也能得到這樣一份感情。”沈瀾洲笑着看向窗外,道,“我也喜歡,這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一件極美好、極有誘惑力的事情。美好的愛情能令人身心愉悅,我既然能得到,為何不要?”

“但是,”沈瀾洲說着看了一眼滿臉疑惑、張嘴就要說什麽的沅靈子,打斷她即将要開口的話,“愛情這種東西再美好,也沒有權勢好。”

“我一開始設計這些戲樓的時候,教中曾有人建議說,除了愛恨情仇,可以再添加一些江山社稷、将相王侯的戲,說這些更能激起百姓們反抗的熱血,但我拒絕了,你知道為什麽嗎?”沈瀾洲看着窗外,笑了笑,目光卻一時深得厲害,“因為愛情能激起人們的反抗,但在反抗之後,人麽會耽于愛情的美好,會沉靜安逸下來;但将相王侯的不一樣,這些戲碼所激起的熱血,會讓百姓們想揭竿而起、想推翻一切。”

“所以我才說,他們只需要知道愛情的美好就好了,其他的,他們不需要知道。”

戲樓外戲子蓮步輕移,念着一段段清深不悔的誓詞。

“我知道便好。”沈瀾洲笑了起來,“愛情是好,在沒有其他時可以聊以慰藉。但在天下權勢面前,它們不值一提。等有了權勢,感情……失去便失去了,也不算太過可惜。”

“正道獨占武林鳌首這麽多年,也是時候該換我邪教了。”

沅靈子在那一刻看到沈瀾洲的眼睛。

男人的眼睛在那一刻溫柔得吓人,卻也冷漠得吓人。

我喜歡的人,我自然是希望能與他在一起的。

但在天下權勢面前,也不過是可以失去的東西。

比起濃情蜜意、月下花前,我向來更喜歡江山萬裏,哪怕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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