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古代武俠1.14
當天回了神拳門之後, 葉呈便讓人調查了蝶衣客一案中六名受害者定親的對象。
因為已經在神拳門居住了三個月,此前天山派的人早已聯系上了葉呈,讓人去調查這些并不是什麽難事。
果然, 調查的結果很合葉呈與沈瀾洲的估計。
卻也很出乎人的預料。
六名受害者定親的對象,皆是江湖中有名的江湖門派中極有權勢的人。
葉呈匆匆浏覽了一遍名單, 發現其中不少人他在天山派中清修時都聽掌門提起過。
能被天山掌門刻意提給葉呈聽的,自然不會是什麽普通人。
個個背後都有着能在地方只手遮天的權勢。
而且這些人在權勢驚人之外,都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作為丈夫, 他們定不是什麽良配。
像柳少莊主這樣風流多情、飛揚跋扈、敗絮其中、家中妻妾成群的在這些人裏面已經算好的了, 其中還有幾個竟是已經年過半百的老人, 半截身子都已經入了土了。
這還不算最過分的,裏面甚至有一個武林門派的公子, 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喜歡折磨妻妾, 此前已經折磨死了近十個妻妾。
如此種種, 簡直觸目驚心。
葉呈越看,臉色越難看。
“這些個‘武林翹楚’,即使權勢武功再好, 若是我, 也定是舍不得将自己女兒嫁過去的。”沈瀾洲坐在葉呈對面, 随手拿起葉呈桌上放着的資料, 看了一眼。
沈瀾洲不像葉呈那樣看了這些資料後便臉色那樣難看, 他甚至仍是笑着的, 不過笑容裏多有不屑:“我看這些女子的家人一開始男方提親時也都是不願的, 後來卻都同意了, 甚至從堅決不同意到同意的轉變都突然的只在一夜之間,要說其中沒有這些‘武林翹楚’的逼迫,沈某可是不信的。呵,迫人嫁女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這些‘武林翹楚’是人,這些年輕的女子便不是人了嗎?”
六名受害者,包括之前聽仵作提起過的衛家小姐和段小禾,都是年華正好的年輕女子,年齡最大的不超過二十歲,最小的甚至今年剛滿十五。
都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美人兒,不知多少年輕有為的男子踏破了門檻上門提過親。
她們也都是家中嬌養的、父母兄弟們當掌中明珠似的養大的寶貝,誰能真舍得把她們嫁給這些人、受一生磋磨?
對于那些愛女心切的家長們來說,他們該是寧願女兒終生不嫁、自己嬌養保護女兒一輩子,也不願意讓女兒入那樣的人間地獄,受那樣的折磨。
他們自己的女兒,他們自己心疼啊。
可六名受害者,除了第五位是天山派掌門的女兒,其他五位都是家中沒什麽權勢的。
像游家小姐、段小禾、衛家小姐這樣的已經算好的,另外兩位不過都是普通的商家女子。
她們的家庭,哪裏是能與如綠柳山莊這樣的名門正派對抗的?
便是再不願,也沒有其他辦法。
“久聞江湖中那些個名門正派,雖表面看着光鮮亮麗,實際背地裏肮髒不已,根本不把普通人的命當命。”沈瀾洲勾唇笑了笑,笑容裏卻滿是不屑的冷意,“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表面道貌岸然,實則不過是雞鳴狗盜、龌龊無恥之輩。”沈瀾洲手指撚着另一份資料,看着上面的內容,冷笑了聲,随即又将資料扔回桌面,“這個什麽‘天殘老人’,更是可笑,家中孫女都比這衛家小姐年紀大了,他也真有這個臉,去硬逼着人家将姑娘嫁給他。”
葉呈沒有說話。
實話說,在沈瀾洲面前看到這些,他其實是有些尴尬的。
葉呈其實之前就已經隐隐有些注意到了,如今這個武林實在有些病态了。
只是他沒想到,事情竟已到了這般嚴重的地步。
人們一味地追求武功、敬畏強者,導致那些個沒有武林背景、或者小門小派的人們在那些知名門派面前完全沒有任何抵擋之力。
官府不作為、甚至一味地依附武林,讓百姓們根本沒有任何保障。
現今武林雖說分有正邪兩道,但因為正道受人擁護已有百年之久,邪道根本不怎麽成氣候,也就勉強能自保罷了。
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那些個武功高強的名門正派就是天,是他們永遠無法對抗的存在。
在武林人士面前,百姓們卑微得仿佛是他們圈養的狗。
任其捏癟搓揉不說,武林人士偶爾看上了普通人家的女兒,那便是他們的福氣,是萬萬不能拒絕的,哪怕心中再不願,也得将年華正好、有着大把美好未來的女兒送進武林人士府中,做一個小小妾室、甚至是無名無分的通房。
百姓們在百餘年前選擇支持正道的時候,一定沒想到百年後,正道會這樣“回報”他們。
與武林正道相比,普通仿佛人生來就是低了一等的人。
武林人士對他們做什麽事,他們都只有受着的份。
葉呈沉默了許久,半晌後終于嘆了口氣,收起資料道:“我明日便去天山,這件事情,我必定要與掌門好好商量商量。”
對于受真正名門正派教育的葉呈來說,這種情況,他自然是接受不了的。
天山一派作為正道的領導門派,葉呈作為正道魁首,這種事情,他自然不能不管,也只有他能管。
正道的這些個彎彎繞繞,沈瀾洲作為魔教教主自然是不便多說的。
因此看着葉呈表情沉凝地将資料仔細疊起收好、聽他說了那句話,沈瀾洲也沒有說什麽,只随意地點了點頭。
他們此時正坐在蘇陽縣戲樓的一間包間裏。
這間戲樓也是蘇陽縣中的一絕。
雖是戲樓,卻不是是什麽肮髒淫|穢的地界。
整個戲樓除了二樓的幾個包廂,都是些寬敞明亮的大通間,從二樓包廂往下看去,所有場景都盡收眼底。
其實從之前芸娘的事情就可以看出,蘇陽縣百姓極愛看戲,也極尊崇戲。
戲樓裏人滿為患,男女老少齊聚一堂,手中拿着瓜果糕點,表情俱是興致勃勃,看到精彩處還會高聲喝彩,歡聲笑語齊聚一堂。
沈瀾洲拿着茶杯往下看了一眼,見臺上作新婦裝的花旦正蓮步輕移,與新郎裝扮的小生兩手相執,情意脈脈地對視。
花旦甩着袖子脫長着聲音喚小生“夫君”,揉着手中錦緞低頭一笑作嬌羞狀,擡眼時眼眸亮晶晶的,裏面滿是對未來充滿期許憧憬的光亮。
新郎要上戰場,離開前,新娘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袖子與他道別,眼中缱绻柔情萬千。
新郎亦是執着她的手,言道定日日相思。
蘇陽縣民風實在是開放,這戲文中男女角色的感情戲演繹得淋漓盡致。
新郎臨走前,甚至低頭在新娘的臉頰上親|吻了一下。
雖不過是借位表演,卻也瞬間将氣氛烘托至了高潮。
大堂裏一時叫好一片。
葉呈瞬間明白為何蝶衣客剛開始時是出現在慈寧縣、蘇陽縣的。
因這裏的民風開明,這裏的百姓欣賞戲曲、欣賞感情、欣賞一切美好的東西。
這裏的戲樓裏日日演着這樣悲歡離合、美好至極的感情,豆蔻年華的女子們,本就是少女懷情總是春。
有這樣的對比,要他們如何能接受得了那樣沒有感情、甚至沒有尊重的婚姻?
如這戲樓中演的,洞房花燭,喜燭共栖。
天成佳偶,執手對望,共許餘生。
這才是成親啊。
那六名受害者被許的親事,哪裏能稱得上是“成親”?
不過是仗勢欺人罷了。
葉呈這般想着,又低頭喝了口茶。
葉呈坐在那裏,慢吞吞地将一壺茶喝了大半。
沈瀾洲是不喜飲茶的,因此只撚着糕點看着葉呈。
沈瀾洲看着葉呈生生地坐着又喝完了一整壺茶,終于道:“葉兄明日不還得啓程回天山,怎麽還坐在這裏喝茶?不需要去神拳門打點行裝嗎?”
“自然是要的。”葉呈聽了沈瀾洲的話點了點頭,卻仍沒有離去,就那樣看着沈瀾洲。
沈瀾洲看着葉呈這模樣,終于笑起來。
“葉兄,你若想邀我與你同去,”沈瀾洲說着笑着撚起了枚桌上的糕點,遞到葉呈嘴邊,“為何不開口與我說?”
“我……”葉呈接了沈瀾洲遞來的糕點,躊躇片刻,才看着沈瀾洲道,“你明日……願意與我一同去?”
“自是願意的。”沈瀾洲笑着看着葉呈,伸手又撚了枚糕點塞進自己嘴裏,“沈某可是很想知道蝶衣客一案究竟具體是怎麽一回事,更想知道這案情大白之後,正道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
說着,沈瀾洲看着葉呈瞬間明亮起來了的眼睛,有些忍俊不禁。
沈瀾洲:“就這麽簡單的事,葉兄怎麽就是支支吾吾地開不了口?你有什麽想做的、想要的,為何不都直接與沈某說?葉兄不說,怎知沈某會不會答應?葉兄想邀我一同去天山,直說便是,沈某怎會拒絕?”
其實沈瀾洲之前就有發現,葉呈衆人雖說武功高強,整個人看着也是手段氣勢俱在,在性格方面卻是有些問題的。
葉呈似是不太會表達自己心裏的想法。
或者說,“求取”、“求取”二字,葉呈這人根本不明白“求”這個字,他只懂得“取”。
有什麽想要的、喜歡的,葉呈第一反應不是先表達自己的心意,而是先找其他辦法,看看能不能直接萬無一失地得到。
葉呈仿佛永遠不明白,有些心意,只有他親自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才是最好的、最直接的方式。
而不是拐彎抹角地、想盡其他辦法。
沈瀾洲不懂葉呈為何會有這麽個毛病,只能猜測他大約是常年獨居天山,一個人清冷慣了,想要的東西不多,變得無欲無求,偶爾有什麽想要的,不用他開口,也會有門中弟子第一時間為他送來。
葉呈便變得不太會與人交流。
他不太懂得怎麽樣與他人相處,自然更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想法。
葉呈楞了一下,聽了沈瀾洲同意與他一同上天山的話卻是眼睛一亮。
糕點的香甜在唇齒間慢慢化開,葉呈從前從不用糕點,他向來覺得這些東西太過甜膩。
此時卻突然覺得這些甜食竟是如此美味,能令人從舌尖一直甜到心底。
口中殘留的茶味與糕點的味道融合起來,味道竟似分外相合,直讓人口齒留香的同時心尖發甜。
葉呈眼裏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笑意。
他放下手中茶杯,終于舍得站起身來:“那我便回神拳門整理行囊了。戲曲還未結束,瀾洲若喜歡,可看完了再回來。”
說着葉呈又看了沈瀾洲一眼,卻是踟蹰了片刻,并未馬上離開。
他磨磨蹭蹭地盯着沈瀾洲看了好一會,見沈瀾洲一直只笑着看他并未說什麽,才垂了垂眼,轉身朝外走去。
只是看着似有些不大高興。
“等一下。”沈瀾洲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笑,出聲攔住他。
葉呈一愣,忙回頭看着他。
沈瀾洲看着葉呈眼裏的那一抹隐藏地極好的期待,忍不住在心底笑了笑。
玄衣華服的男子伸出手,一把拉下白衣男子的衣領,讓他彎下腰,就着這個姿勢,笑着親了一下葉呈。
如方才戲文裏演的那般。
“好了,現在走吧。”沈瀾洲放開葉呈,笑着道,“下次,可以直接與我說。葉呈想要的,瀾洲哪有不願意的?”
葉呈眼睛一時亮得厲害,這才終于心滿意足地離開。
沈瀾洲在戲樓裏優哉游哉地看完了整場戲,待天色都有些暗下來,樓下人們都紛紛起身回家用飯,沈瀾洲才站起身,擡腳朝外走去。
剛走到樓梯口,沈瀾洲卻突然看到一樓的樓梯旁站着一個人影。
女子穿着紫色衣裙,面蒙薄紗,看着分外眼熟。
是沅靈子。
沅靈子仿佛就是故意在這裏等着沈瀾洲的。
看到沈瀾洲下來,沅靈子露出的一對眼睛亮了亮:“沈教主。”
“沅靈子掌門?”沈瀾洲看到沅靈子楞了楞,很快卻又恢複了如常的表情,勾着唇角笑着道,“沅靈子掌門這是在……等沈某?”
“自然。”沅靈子也不扭捏,直言道,“我有幾句話想與沈教主說,沈教主可否給沅靈子這個面子?”
“自然可以。”沈瀾洲聽了沅靈子的話楞了楞,卻還是笑着道,“那沅靈子掌門,請。”
于是兩人便又回到了二樓的包廂裏,店中活計又如一開始葉呈與沈瀾洲進來時那樣,立刻伶俐地送來了茶水糕點。
臨走前視線頻頻朝沈瀾洲與沅靈子身上看去,似乎在奇怪這房中的男子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便接連陪了兩個人來這包廂觀戲。
一坐下,還未等沈瀾洲開口,沅靈子便道:“我之前聽說天山弟子已将蝶衣客案件的具體資料呈了上來?那想來,沈教主該是已經知道蝶衣客一案的真相了吧?”
沅靈子這樣直入主題,倒是讓沈瀾洲一愣。
沅靈子這表現其實很奇怪——浣花一派與蝶衣客一案毫無關系,沅靈子卻為了這個案件在神拳門停留了這麽長時間,還對這案如此上心,顯然不太正常。
除非……沅靈子其實與蝶衣客一案有關。
看着沈瀾洲看過來的目光,沅靈子一笑:“沈教主此時心底怕是已有不少猜測,無妨,沅靈子自是願意一一為沈教主解答。”
沅靈子開門見山地道:“不過在此之前,有一事沅靈子倒是想問一問沈教主。蝶衣客一案幕後定是有操控者,沈教主可有想過,這操控者該是誰?”
沈瀾洲擡眼看了沅靈子一眼。
男子原本正拿着茶碗在飲茶,聞言卻是端着茶碗,笑着看向沅靈子:“沅靈子掌門認為是誰?”
“蝶衣客一案真相一暴露,正道定然名譽受損嚴重。正道這麽些年在武林裏獨為一霸,靠得其實不過是百姓的擁護。百姓們認為正道行事是正的,認同他們的行為,這才擁護他們。”
沅靈子直直地看向沈瀾洲,道,“這一案過後,正道必不能再如之前般服衆。這件事,又能于誰有利?”
“況且,”沅靈子擡眼看向沈瀾洲,道“蝶衣客一案牽連甚廣,若要實施,定要背後有大勢力支持。教主認為,當今武林裏誰能有這個能力設計這一切、又不被發現?誰又能從此案中,獲得最大的好處?”
“沈教主,您覺得呢?”
誰有能力又能從中獲得好處……
沈瀾洲擡眼看向沅靈子,臉上的笑意終于盡數消退了下去。
他眯起眼,目光危險地看向沅靈子。
“茶有酒香,酒味蘊茶。”沅靈子并不懼于沈瀾洲的眼神,“這茶倒是難得的好茶,我其實方才一直在樓中,曾看到之前的活計送茶進沈教主與葉前輩的包廂,那時送的茶……我記得并不是這香味吧?”
女子像是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此時面前的這男人到底有多危險、能在眨眼間取自己首級一樣,完全不顧随着自己的話眼神越來越暗的沈瀾洲:“要說這醉露,果然是名不虛傳。茶香盈室不說,這獨特的酒味實在是醉人。只是據說這醉露極為珍貴,尋常人家輕易連見也見不到。這裏不過蘇陽縣一個小小茶樓,怎會有如此好茶備着,甚至在沈教主來後都不需多言,店中活計便知道這次該送上這茶?”
“蘇陽縣民風真是開放,開放得讓我恍然間覺得……”沅靈子看着沈瀾洲,笑着道,“倒是與邪道中人的行事準則有幾分相似。”
“沈教主不覺得嗎?”
“……”沈瀾洲擡眼看向沅靈子。
男人終于将手中一直端着的茶杯放到了桌面上。
戲臺上的戲子仍在吱吱呀呀地唱着戲。
百姓們歡呼叫好,完全沉浸在了戲文中,認同了戲曲中的理念想法。
包廂裏氣氛卻是瞬間膠着起來。
杯中茶水不知被什麽帶得無風也泛起波瀾,酒香溢了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