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古代武俠1.18
木纏果實這東西的存在,就是一件極其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簡直就像是……誰精心設下的一場陷阱。
食用木纏果實的人會神志恍惚, 會相信自己在那一刻聽到的所有的話。
這個效果簡直就美好誘惑得像是夢一般。
可太美好的東西, 總是有副作用的。
讓人無法規避的副作用。
木纏果實的使用方法有些特殊。
服用者第一次服下時,服用的須是當年新生的、剛從木纏花上摘下來的新鮮果實, 第一次服用的新鮮果實效用一般在數月到數年不等。
但這只是對于普通人的有效期限。
對于某些功力高的、或者神志過于強大的,這個期限會被大大縮小。
有些人甚至會在第一批果實效用還未完全過期時, 便差距到不對。
這時就需要補服藥物。
越往後的藥物,需要年數越長的木纏果實。第二次需要用二年的, 第三次需要用三年的……一詞類推。
當年的木纏果實顏色鮮紅,年數越長,顏色越深。年數最久的木纏果實, 據說顏色深得有如凝固經年的鮮血。
這些都是葉呈在《蘇陽縣志》中看到的。
沈瀾洲武功高強、心機極重,這是葉呈早就知道的。
所以葉呈也早就明白,只憑借第一次的木纏果實, 根本影響不了沈瀾洲多久。
可葉呈沒想到, 這個期限在沈瀾洲這……竟會那麽短。
夜色濃重, 葉呈卻毫無睡意。
男人正斜倚在床頭,看着床榻上閉着眼沉睡的沈瀾洲。
沈瀾洲睡得很沉。
他雙眼緊閉,纖長濃密的睫毛随着他平和的呼吸一顫一顫,像是某種東西展翅欲飛的翅膀。
葉呈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手去摸沈瀾洲的睫毛。
濃密的睫毛在手心輕輕滑過, 帶起一陣隐秘的癢意, 從指間一直傳到心底。
葉呈想起沈瀾洲方才抓着自己的手問的那句“葉呈, 我給你的玉佩呢?”, 眼神瞬間沉了沉。
玉佩?
是指之前沈瀾洲送給蘇少眠的那枚玉佩嗎?
從自己給他喂木纏果實,但現在,不過才多久時間?
區區三個月。
沈瀾洲竟是已經開始想起來了嗎?
這時間,可比葉呈之前在《蘇陽縣志》中查到的最短時限,還遠遠了近一半有餘。
沈瀾洲能這麽快想起來,究竟是因為什麽?
因為他武功實在高強,亦或者……因為他其實實在是喜歡蘇少眠?
因為太過喜歡,所以木纏果實所制造出來的虛假感情,便顯得那樣薄弱嗎?
因為……雖然記憶在告訴沈瀾洲,他的愛人是他葉呈,可心卻一直在提醒着沈瀾洲,他喜歡的其實是蘇少眠?
葉呈坐在沈瀾洲的床邊上看着沈瀾洲。
他有時會想象若有一日,沈瀾洲突然想起了一切,會是副怎樣的場景。
沈瀾洲一定會非常生氣,氣到只想殺了他。
這是正常的,任何一個人被人這樣欺騙、被欺騙着與一個明明并不是自己愛人的人同床共枕了這麽長時間、對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卻完全遺忘了,都會極為生氣。
沈瀾洲這人性子極傲,而且也許是因為從小在魔教長大的緣故,其實他什麽也不在乎。
可以說,現在的葉呈完全是因為占了蘇少眠的名頭,才能讓沈瀾洲在意他。
其實葉呈也總是想不明白,沈瀾洲怎麽會這麽喜歡蘇少眠。
喜歡到一種近乎縱然的地步。
沈瀾洲以為葉呈是蘇少眠,所以沈瀾洲會對葉呈極好。葉呈不高興了,都不用怎樣表現出來,沈瀾洲就能注意到,并且第一時間去想辦法哄他高興。
沈瀾洲以為葉呈是蘇少眠,所以沈瀾洲才會願意與葉呈這樣親密,會願意縱容着他……做盡天下最緊密的事。
一切都不過是因為……沈瀾洲記憶裏的葉呈,從來都是蘇少眠。
僅此而已。
其實也許這世上最諷刺的事,就是蘇少眠自己并不知道沈瀾洲到底有多喜歡他,甚至連曾經未服下木纏果實的沈瀾洲自己也不知道。
他們都覺得,沈瀾洲之于蘇少眠的感情,不過是一種“百無聊賴”下的“可有可無”。
只有葉呈,只有葉呈知道,沈瀾洲喜歡蘇少眠,喜歡到了骨子裏。
真是諷刺。
若有一日沈瀾洲想起一切,一切混亂都歸位,他……會如何?
蘇少眠生性溫和且包容,他那樣喜歡沈瀾洲,若真有那一日,沈瀾洲想起一切再回頭去找他,想來蘇少眠是不會在意的,他會再次接受沈瀾洲。
可沈瀾洲呢?
對于沈瀾洲來說,這段因為木纏果實而有的經歷……會是他永遠也無法介懷的吧?
沈瀾洲會永遠記得這段時間自己與葉呈做的所有事、說的所有話。
現如今沈瀾洲一切心甘情願、樂在其中、縱容着他做的所有“房中趣事”、說的所有“耳鬓厮磨”的情話,到了那時,便是永遠刻在沈瀾洲心中、梗在沈瀾洲與蘇少眠之間永遠也去不掉的荊棘。
人的記憶永遠無法去除。
因此某些感覺也将永遠都留在沈瀾洲的腦中、身上。
沈瀾洲與蘇少眠相伴多久,他與葉呈的曾經也就會糾纏他多久。
如影随形、如鲠在喉,他将永遠是沈瀾洲與蘇少眠之間跨不過去的“第三人”。
其實若是真這樣……也不錯。
至少你将永遠也不會忘了我。
葉呈伸手撫|摸着沈瀾洲的臉頰。
室內燭火如豆,若此時有人能看一眼葉呈的眼睛,一定會被他此時深沉的眸色吓到。
偏執、癫狂、冷漠、嗜血。
若以此時的眼神來評判,彼此沈瀾洲,葉呈或許才該是那個比較像是邪道中人的人。
葉呈看了沈瀾洲半晌,才終于伸手從自己懷中的錦囊裏摸出了些什麽。
是幾枚木纏果實。
觀那顏色,确實是比葉呈第一次喂沈瀾洲吃的要深上不少。
這是葉呈今日在戲樓中與沈瀾洲分開之後,獨身一人去北郊的木纏花海中采摘的。
相似的錦囊葉呈一共準備了五枚,五枚錦囊裏依次裝着幾枚顏色深淺遞進的木纏果實。
五枚錦囊,也就是說有五次。
若是除去這一次,還有四次。
沈瀾洲,我還能留你多久?
葉呈看着正躺在床上沉睡的沈瀾洲,半晌後動作輕柔地掰開他的嘴,将木纏果實喂進沈瀾洲的嘴裏。
沈瀾洲正睡得很沉,男人緊閉着眼睛,仿佛一點也沒感覺到此刻正在發生什麽。
沈瀾洲自然不會發現。
畢竟對于現在的沈瀾洲來說,葉呈是他的愛人。
沈瀾洲自然不會去懷疑自己的愛人,會在夜半做什麽對自己有害的事情,因此睡得毫無戒備。
葉呈将果實喂進沈瀾洲的嘴裏,随即便俯下|身,輕輕地吻|住沈瀾洲的唇。
葉呈微斂着眼睛,引導着沈瀾洲将木纏果實完全吃進肚裏。
沈瀾洲的嘴裏似乎還有一股甜膩的味道。
葉呈知道,是方才沈瀾洲喂自己吃下的板栗糕的味道。
葉呈記得那時自己去北郊木纏花海尋找顏色更深一些的木纏果實。
這個工作需要掰開木纏花瓣的花蕊,一株一株仔細去辨認。
這行為其實是十分顯眼的。
只要知道木纏果實功效的人,一見他這行為,就都不難猜出他是在幹什麽。
葉呈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便特意挑了這個晚些了的時間,又特意選了個偏僻的山頭,就是為了防止有人看到。
可當葉呈收集完這五代錦囊的木纏果實,一擡眼,卻還是看到自己面前站着個人。
是個年過六十的老妪,頭發花白,穿一身麻布衣裳,打扮得倒是幹淨,鬓邊還簪了朵大紅的花。
她一張臉上滿是歲月留下的滄桑,可細細看去,卻分明還能從她的眼角眉梢猜測出她年輕時俊俏風流的模樣。
老妪站在葉呈的不遠處,定定地看着他,葉呈直起身、擡起眼的時候,正對上老妪極度複雜的目光。
老妪站在那看着葉呈,目光裏甚至有絲憐憫。
葉呈的動作便直接頓在了那裏。
男人低頭看着自己手中自己尋了數個時辰的果實,攥緊了手指。
葉呈沒有開口說話。
老妪看了他許久,卻是開口說話了。
老妪說話的聲音和她的容貌一樣,滿是滄桑。
她嘆口氣,用一種不知是在感慨、還是在憐憫的語氣說:“何必呢?”
是啊。
何必呢?
用這種虛假、卑鄙的手段留住一個人,何必呢?
這樣的手段,又哪裏是能留住愛人的方法?
明明誰都知道,這根本不是長久之計。
而計謀落空之後,你現在使計得到的那個“愛人”,便會成為對你唾棄不已、對你恨之入骨的……“仇人”。
不過是自欺欺人。
不過是……害人害己。
葉呈垂下眼,沒有回答。
老妪卻再次開口:“我現在與你說這個,你定會覺得‘至少現在得到了’。可你總有一天會明白,你哪裏是‘至少曾經得到’,你‘從來沒有得到過’。”
“我不勸你憑借自己的良心放棄這件事,我知道,沒人能在這時放棄的了。”老妪慢慢轉身,一步步離開,“可是後生啊,你總有一天會明白,這一切有多沒有意義。”
“木纏果實生于蘇陽這麽久,若真人人都用這種方式,蘇陽不早就亂套了?可現實并沒有?後生啊,你可知道為什麽?”
葉呈站在原地,看着老妪慢慢走遠。
空中最後傳來的是老妪滿是嘆息的聲音:“因為這樣虛假的感情,最先受不了要放棄的,往往都是使用計謀者本身。”
當時葉呈并未明白老妪這話下的意思。
他向來心狠,能留得沈瀾洲一時,便是一時。
可現在,葉呈卻在恍然間似是明白了。
葉呈想起方才沈瀾洲親手喂給自己的板栗糕,想起他問自己的那句“玉佩”。
葉呈亦想起自己回了神拳門後,随手拉了一個下人随口打聽到的那個老妪的身份。
“葉前輩你是說北郊那個總在鬓邊戴一朵紅花的奶奶吧?她姓陳,在我們這蘇陽縣也算是個名人了。
“據說她年輕時生得貌美非常,惹得無數男子傾心,她卻不知怎的,就喜歡上了一位王姓的過路男子,喜歡他喜歡得非君不嫁。
“可那王姓男子偏偏是個已經有了心上人了,這次歸家,便是要去與心生上人成婚的,自然不會接受她。
“陳姑娘年輕時脾氣倔,不知為何竟就是不能放棄這王姓男子,鬼迷心竅之下竟想出了用木纏果實的方法。
“哎,陳姑娘也不想想,若那木纏果實真有用,現在北郊的那些個木纏花海,還能就這樣放在那裏?定是早就被哄搶一空了。”
葉呈記得那時自己聽了一愣,問了句:“是木纏果實作用有時限嗎?”
那下人便笑起來,道:“時限自然是有的。用越多次,作用時間就越短,總有有失效的那一天。這是全蘇陽縣的人都知道的。
“但真正的問題卻不在這裏。”
“葉前輩可知最後陳姑娘是為什麽放棄的?
“因為她實在受不了了。所謂木纏果實的催眠作用,說到底,不過是讓人把一個人當成另一個。
“這在其他時候也就罷了,可對于愛人,誰能接受……自己喜歡的那個人永遠将自己當做另外一個人?”
“他對你好時是用其他人的喜好來讨好你,他與你說曾經時說的都是對別人的深情,他心心念念的一切未來,都是以別人的願望為依據的。
“哪個能受得了這個啊……”
“你喜歡的人,哪怕此時對你再好,他眼裏心中的那個對象,也永遠不會是你。”
“陳姑娘後來就是因為那王公子次次喚她名字,喚的都是他心上人的小名,連家中屋前種的花,都是他曾經心上人說過喜歡的品種。
“那哪是你與自己愛人在過日子啊,你分明就……只是一個傀儡。
“陳姑娘後來受不了這種日子,便放棄了。她說她受不了,一輩子都聽着他對另一個人的深情過日子。”
是啊。
誰能受得了。
與你耳鬓厮磨的那個人,他眼眸晶亮、唇角微勾,一擡眼,眼中的深情簡直像是能溢出來。
可他啓唇,說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他說“我愛你”。
他眼中的“你”,永遠不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