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早些年關于要不要多照顧幫助窮人, 有一場很大的争論。

有一些人認為,我們當初說好的是先富帶動後富, 既然說到就要做到。

還有一些人認為, 窮人所以會窮, 是因為他們好逸惡勞, 是因為他們身上有惡習, 因為他們思想迂腐, 所以他們是罪有應得, 為什麽富人要把自己用智慧和勤勞換來的錢財給這樣的人呢。

季汐然以前一直認為後一種觀點是對的, 窮人之所以窮,是因為他們身上有惡習,因為他們帶了貧窮的原罪。

但是真正走到這麽一個小山村裏,真正體會他們過的日子,季汐然說不出這種話了。

站在上帝視角的人, 總是會輕易說出別人的不是。

這就好像一個瞎了的人, 不明白為什麽人們要浪費金錢去點燈一樣。

一個可以花幾百塊去喝早茶的人, 也不會明白為什麽有人可以為了幾十塊錢,不惜冒着生命危險, 在幾百米高的懸崖上采藥。

季汐然來松樟村剛住了一晚, 就被這裏的生活驚到了。

比如她們借住的阿婆一家,吃的竟然是從山颠上曬化了的粗鹽,家裏沒有錢買米和蔬菜, 就用采的野菜和別人換糠,就着春天裏曬幹的椿樹葉子, 拌菜吃。

季汐然頭一次吃這種菜,粗砺的糠,在稍微北一點的農村,都是打過谷子不要的喂給豬吃的東西。

這邊的人竟然靠吃這個活下來。

阿婆家裏沒有錢裝電燈,蠟燭都沒有,只有一個用破碗改造的煤油燈。但是幾個人自覺的為了給阿婆省錢,晚上,她們早早就上了床。

齊之瑩和祝棠口嫌體正直,明明嫌棄得不要不要的,頭沾到床鋪就睡着了。

季汐然枕着自己的書覺得有點硌,翻來覆去好幾下都睡不下。

她渾渾噩噩的想了很多東西,但又覺得什麽也沒想,明明身體是在床上,靈魂卻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不知道飛到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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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清早她哈欠連天的起了床。眼下的黑眼圈重得讓人覺得她是過來Cosplay大熊貓了。

陳斂看見她這樣,很擔心的問,“汐汐你是不是不習慣這裏的生活啊?”

“沒有,就是昨晚上有點認床。”季汐然擺擺手,不想讓自己成為拖累。

陳斂嘆氣,拍拍她的臉,“別太勉強自己,身體最重要。”

“部長,這話我要送給你才對吧。”季汐然看看陳斂那布滿血絲的眼,“熬夜會猝死的!”

“好了好了,咱倆王八對綠豆,誰也別說誰。”

陳斂投降,領着她們一塊到方明之他們那夥男孩子彙合,大家一起到了距離村裏最近的那間破教室裏,都快要過年了,那裏竟然還沒放假。

松樟村裏的孩子們最多的只能上到小學六年級,這裏沒有輔導書,甚至沒有書,孩子們的知識多來源于老師。

越是缺失的東西,越是顯得彌足珍貴,這裏的孩子們都很喜歡讀書,所以即使國家規定了有寒假,只要學校開課,她們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雪,都會過來上學。

方明之将他們分為兩撥帶到教室裏,一撥教已經懂事了的大孩子,一撥教五六歲什麽也不懂的小孩子。

來這邊的很多人,都從來沒教過別人,尤其是易末,她高中的時候不學無術,染發,紋身,抽煙喝酒,打架鬥毆,恐吓別人,所有那種壞學生會做的事,她都做淨了,所以等她站在用黃泥塑成的三尺講臺上,面對着許多用澄澈目光盯着她看的小孩子,看見他們幹淨的眼神和紅紅的小臉,她的眼窩不知道怎麽就有點發熱。

站在臺上好久,才哽出聲道,“我不是個好學生,你們長大了,可千萬別學我,要認真的學習,知道嗎?”

季汐然在底下坐着,不知道她以前是怎麽樣的人,不過看見她哭得那副慘樣,覺得她一定是個心腸很軟的女孩子。

她自己教了三年級孩子們語文,帶着她們學《畫楊桃》這一課。

她剛念完楊桃有可能是五角星的,底下就有個臉上生了凍瘡的孩子弱弱舉起手問,“老師,楊桃是什麽,就是桃子嗎?可是桃子怎麽可能是五角星的呢?”

季汐然被問住了,她自己切過楊桃,她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這裏的小孩子根本見都沒見過東西,怎麽可能會明白?

那生凍瘡的女孩子眼裏對知識的渴求如此強烈,莫名讓她想起了溫欣妍。

高一的一個夜自習,她幫班主任整理全班同學的檔案的時候,不小心看見她的檔案上寫着,金賃縣。

那是全國有名的貧困縣之一,整個縣城被山圍繞,縣裏百分之九十的人生活在溫飽以下。她和她媽有次旅游路過的時候,見識過那邊的人活得有多苦。

三歲的小孩子想吃零食家裏買不起,她就只好跟在一對情侶後面,撿他們丢掉的果核吃。

把果核在嘴裏品好一陣子,還不會丢,會小心翼翼的将沒有果肉的果核放在貼身口袋裏。她媽當時就和她說,那小孩子懂事,把果核帶回去,砸了裏面的核仁,聚少成多還能賣幾塊錢。

她一直理所當然的想着溫欣妍的強處,卻從來沒想過,她背後付出了多少。

她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回答那個孩子問題,意識回籠的時候,已經下課了,她走到一群人中間,聽她們各自探讨一上午的教書心得。

“我感覺,我來這裏是被靈魂審問的。這裏的孩子都太不容易了,真不知道我以前都在幹嘛。”

陳斂搖頭,自言自語,“他們為了活着,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

她是在黑暗裏苦苦掙紮的,她以為自己已經夠苦了,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比她活得更艱難的人,她不過是心裏不好受,這裏的人卻是一輩子都在和貧困做鬥争。

她們一起過來的十幾個人都聚在一起說明白了自己生活的多麽幸福,多不容易,要好好珍惜現在之類,顏絮站在遠處看着,覺得有點可笑。

“說到底,她們還是把自己放得太高了,總是用憐憫的目光看着人家,殊不知她自己只是這些孩子生命裏的過客,我們認為的苦,說不定在那些孩子眼裏,只是一場別樣的磨練而已呢。”

溫欣妍站在她旁邊沒有搭話,離她們不遠的方明之聽見這話,搖頭笑道,“有些人啊,嘴上永遠這麽說,明明想讓人明白要珍愛生命和生活的人是她,為此還特意改了支教地方,嘴毒得倒是厲害。”

顏絮白他一眼沒搭腔。她以為自己特意将支教的地方改成貴州沒人知道的,沒想到竟然被他推測出來了,現在她懷疑那個什麽該死的四六級幫扶就是面前這混蛋搞出來的了。

下午四點,上完課,幾個人依舊回昨天寄住的阿婆家。走到的時候,看見阿婆正在曬辣椒。

今天的太陽很不錯,她顫顫巍巍的拄着拐杖出來,将幹癟的辣椒挂到門前灰敗的柿子樹上。

看着辣椒火紅的顏色,她嘴角露出滿足的笑,等六歲的小孫女跑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慢慢摟過她,指着那一堆辣椒絮絮叨叨說,“囡囡,你爸爸最喜歡吃這個,等他回來了,就給囡囡買肉,咱們一塊吃辣椒炒肉,好不好啊?”

“好。”小女娃脆生生的回答,頭一擡看見溫欣妍過來,驚喜地跑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腰,“姐姐你回來啦。”

倆祖孫對她們很熱情,幾個人也不好意思吃白食,晚飯怎麽也不讓阿婆給她們做,而是想着自力更生。

不過等她們興沖沖的拿着帶來的米和臘物走到黑黢黢的廚房才傻眼了。

沒有現代化的廚具,只有一個黃泥砌成被煙熏黑的鍋竈和一捆樹枝柴。

幾人面面相觑,看看手裏拿着的臘物,正在盤算要不要直接生吞了,關鍵時刻,溫欣妍化身女神解救了她們,卷起袖子輕輕道,“我來吧,你們出去等着就好。”

溫欣妍不愧是學校裏每個男人no.1想娶的女人,在如此簡陋的環境裏,竟然還能弄出來三菜一湯。

齊之瑩和祝棠吃着色香味俱全的爆炒臘腸,喝着熱乎乎暖到胃裏的辣椒黃花蛋湯,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口齒不清道,“嗚嗚嗚……溫美人,如果我是男的,一定娶你。”

連阿婆都誇她,“女娃娃做菜好吃。”

溫欣妍不好意思的笑,将小女娃抱在懷裏喂她吃飯。

季汐然只顧着看溫美人如何賢妻良母了,等她反應過來,才發現那倆狼把菜都快吃光了。

頓時炸毛,“齊之瑩,祝棠你倆是餓死鬼投胎嗎!”

祝棠頭都不擡,“姐妹情誼重,飯菜價更高,誰讓你剛剛不好好吃飯一直盯着溫美人看的,俗話說秀色可餐,你肯定也飽了。”

一老一小不明白秀色可餐是什麽意思,一邊的齊之瑩和溫欣妍不可能不明白。溫欣妍神色不變給懷裏的小姑娘喂飯,齊之瑩則對她露出一抹邪惡的笑容,悄悄趴在她耳邊道,“老季,別猴急哈,看今晚姐妹們給你創造機會,讓你們生米煮成熟飯。”

季汐然一瞬間臉紅到脖子根,直往外冒熱氣。

季汐然卒,享年十八歲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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