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圖靈法則(7)

被丈夫的弟弟扣了頂勾結國外勢力的帽子,楊淩只是略顯無奈:“小默,這件事我們讨論過了,最終下決定的不是我,我沒有那麽大的權力。”

呂默充耳不聞,沖楊淩飛唾沫星子:“是你投了最關鍵的那票!”

楊淩苦笑着搖頭,“小默……”

呂默用大幅度的揮手動作粗暴阻止她,終于轉向此間的外來者:“夏偵探。”

被點名的偵探估計會議室很快會變成口水戰戰場,毫不猶豫把轉椅當輪椅,兩下三下滑到星琪身旁。

而後向呂默颔首:“你說。”

“你恐怕不知道吧,出問題的月老不是我們社區內部自主研發的,是楊淩一年前從外網匿名獨立開發者手裏買的,試運行了半年就并入系統。而我和我同事,我們開發了八年的真正的月老被我嫂子,楊淩,一票否決了!”

說到後來,呂默聲嘶力竭,字字泣血。

星琪不由自主地往角落深處縮,生怕被他的口水濺到。

然而她躲得了一時的呂默,躲不了偵探。

一小步還沒挪出去,一只手扶在背後,阻止她縮得更深。

“別動,擋雨。”

星琪抿抿唇,聽命地當起人形雨傘。

小叔子在外人面前斯文全無,楊淩依然是溫聲細語,“小默,你們的月老0.8被否定,我知道你很委屈,但是上面也給過你們解釋了,根源不在技術水平達不到,不能完全并入大系統。而是最終采用的月老1.2具有更成熟的自主升級結構,而且它的設計思路更符合社區計劃的理念。”

呂默怒視楊淩,“你別拿這套糊弄我,要是真的完善怎麽會出這種結果?我和白雯不匹配,誰和她匹配?”

“小默,你別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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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不激動。”呂默抹了把臉,“楊淩你告訴我,我的設計思路哪一點不符合社區計劃的理念?”

相比呂默,楊淩的态度溫和太多了,循循善誘道:“你還記得為什麽要建立情感系統嗎?”

呂默換了口氣,聲音粗啞道:“擔心大系統抹殺個體存在。”

“對。”楊淩點點頭,“程序化計算精準可靠,不受情感因素幹擾,所以先天弊端也在這兒。”

一旁沒怎麽說過話的老鄭嗫嚅了下嘴唇,問:“大系統不出錯,怎個有弊端?”

楊淩問:“你們聽說過電車難題嗎?”

星琪搖搖頭,那邊老鄭眼光一閃。

“電車難題是倫理學知名的思想試驗之一。”楊淩介紹道,“大意是有五個貪玩的孩子爬上了一條正常使用的軌道,他們不知道一輛失控的列車轟隆隆駛來,很快就會撞上他們。很幸運,你面前有一個控制按鈕,按下去能讓列車開到另一條廢棄的軌道上,但問題在于,廢棄的軌道上有個聽力有障礙的小孩。那麽,在這種情況下,你認為是否應該按下按鈕?”

老鄭毫不猶豫地說:“犧牲小我拯救大我,該按。”

“可是聽力有障礙的小孩是在廢棄軌道,”星琪嘟囔道,“他/她不應該為其他人的過錯承受代價啊。”

“這種難題可能因為答題者的個人傾向而猶疑不決,在沒有絕對前提下,我們不能說哪種選擇錯,也不能說哪種選擇是正确的。”

小範圍采樣得到兩種答案,楊淩并不意外,接着道——

“但在設計系統邏輯上,只要‘利益最大化’的優先等級大于‘秩序最大化’,不用懷疑,系統肯定會選擇犧牲那條廢棄軌道上的小孩,以挽救更多的生命。反過來就像小尚說的……”

呂默打斷她:“這跟我的設計思路有什麽關系?”

楊淩回答:“審查組反複評審了很多次你們的設計樣本。你們很少去考慮女方的意見,始終把女性的健康放在匹配要素的第一位,小默,這是不合理的。”

呂默又是不解又是好笑的樣子,“哪兒不合理了?這不就是無為項目立項的初衷?”

聽到這裏,夏禮白插話問道,“初衷是什麽?”

報告上寫前期目标是實現智能化城市管理,亦即,由人工智能系統主導整座城市的運作。

這目标看起來冠冕堂皇,适合拿出去拉投資做展覽,實際上可行性極低,經不起推敲。

“說來話長,”楊淩嘆了口氣,“二十多年前,我們理論研究的前輩已經注意到單靠一代一代的計劃生育,不能讓社會健康有序發展。事實也印證了前輩們的推測,社會發展到今時今日,超一線城市龐大冗雜,十八線小縣城封閉落後,對應的人口增長速度卻急遽失衡。優勢家庭和劣勢家庭的柱狀圖對比一年比一年觸目驚心,據調查報告顯示,中産階級及以上的生育意願越來越低。”

楊淩潤潤嗓子,續道,“這和前輩們的預測是一致的,所以我們加快項目進度,于年中運行了無為社區。”

“啧。”夏禮白輕輕咋舌,“良品豬配種計劃。”

看報告時,她覺得這無為計劃莫名邪性,連沒有邏輯可言的愛情也作為系統可以衡量的項目,結果說穿了是變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目的是讓人更自覺、或者說更聽天由命地成為生育大軍的一員。

楊淩的表情很難看,“是,立項初期,我們內部也存在很大的争議,提出異議的大多是像陶工這樣的女工程師,可是後來,項目還是立下來了。”

人類的繁衍意願确實源自生物延續的天性,但更多是來自男性——通常男性的存亡危機感強于女性,為了使自己的基因序列順利傳承,男性的攻擊性和掠奪性與生俱來,且通常會選用絕對壓制的方式去播撒基因。

老鄭搖頭道:“所以你們就背地裏搞這種手段。”

他這個“你們”指向性非常明顯,指的是陶工、楊淩這樣的女性工程師,楊淩聽得出來,朝向老鄭道:“無為計劃是到四年前,從陶工任總工程師起,才有意吸納更多女性工程師,在此之前,女性平均占比不到15%!最多時候不到28%!”

她目光投向呂默:“但我們從來考慮的都是如何讓無為計劃順利實施,而不是只關注個人成就和榮譽!”

這是楊淩到此刻為止第一次向呂默反擊,铿然有力,擲地有聲。

呂默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忽然冷笑兩聲,“那又怎麽樣,該出問題不照樣還是出問題,你找到那個開發者了嗎?”

楊淩頹然嘆氣,低聲道:“也許你該找找自己的問題。”

近乎氣聲的一句話,除了她自己,沒人聽到。

緊接着她擡高了音量,“還在等回複。”

“嘁!”

夏禮白問:“憑你們的資源還有找不到的人?”

這問題放在心裏有一會兒了,無為計劃背後依托的資源不說舉全國之力,至少也占盡了三江流域的資源。

再說項目裏也有不少相關業者,如果無為社區都找不到——

她驀地想起一個人,唇側不由閃過一絲笑意,摘下眼鏡細細擦拭。

餘光捕捉到銀線閃光,星琪不禁後頸發冷,手指動了又動,很想把那玩意兒奪過來,然後跟偵探說:別玩了!

楊淩大約也是沮喪失意,沉默良久,“買下那份數據包,我們通過匿名郵箱和作者聯系過幾次,讓對方提供了兼容性的修改建議。後來社區投入運行,避免內容外洩,我們就廢棄了那條聯系渠道,這次發郵件過去,對方沒回複,可能也是臨時郵箱。”

“楊主任。”偵探忽然起身,椅子無聲向後滑,椅背撞上牆壁,發出嘭的輕響,“我要看下那部分代碼。”

去總控中心的路上,星琪有點懵。

不對,她很懵。

她那不太好用的腦袋裏一半分給偵探的眼鏡,一半再裝一點疑問,行動便有些放飛自我,一會兒從偵探左邊轉到右邊,一會兒從後邊繞到前邊。

兔子又一次跳到前面,夏禮白伸手捉住她,“想知道什麽?”

星琪摸摸後腦,想了好一會兒,眼巴巴地望過去,“我也不知道我想知道什麽。”

她只對中間的電車難題印象很深,可是她搞不懂整場口水戰到最後為什麽變成去看代碼。

“很簡單。”夏禮白給助手遞了枚黑松露巧克力,“月老判斷有四對夫妻不匹配,要麽是這四對夫妻确實不合适,要麽是月老判斷錯誤。現在的情況是,大家都傾向于認為責任出在月老這裏,所以我們先去确認月老沒問題,後面就容易一對一解決了。懂了嗎?”

星琪停了片刻,誠實說:“不懂。”

考慮到兔子現下的腦容量有限,夏禮白重新組織語言,“現在,有四對情侶被月老判定為不匹配,大部分知情人士都認為是月老的問題,或者說,他們希望是月老的問題。就比如呂默,他想把責任推給月老,這樣他就有機會讓自己開發的那一版月老上線。但是,我已經基本确定和月老無關,那麽我就需要證據支持我,月老運行良好,沒有問題。把這一步理順了,我們才能夠去證明是這四對夫妻不合适在一起。”

語畢,她偏過頭看了眼星琪,“明白了嗎?”

星琪剛把巧克力整塊兒填嘴裏,不好開口說話,猶豫着點點頭。

意思是有一點明白了。

兔子一側臉頰鼓起,臉上沾着的可可粉尤為醒目。

夏禮白看不下去,用指腹揩去黑色粉末,忽然有種真的養了只大型寵物的感覺。

她們随小為指引來到總控中樞機房,楊淩也填好申請拿好了密鑰。

“和無為計劃有關的任何信息都是絕對機密,但你是陶工點名請來的,我剛才和陶工聯系過,她說你可以看,但只是看,而且不能以任何形式外傳給無關人等,包括口述。”

“唔。”

偵探不置可否,示意楊淩打開源代碼,調出搜索框。

她熟練地報出一串檢索碼,讓楊淩輸入并檢索。

幾秒後,屏幕上顯示已找到一個搜索結果。

不用偵探說,楊淩直接點了跳轉。

确認無誤,偵探扶了下眼鏡,“拉到第一行,以1秒3頁的速度下拉到末尾。”

楊淩乍一聽有些詫異,但偵探說話的口氣不知怎麽讓她聯想到陶工,都有種不容置喙的氣勢,依言照做了。

掌管着人間男女情感的月老,本體只是一百來頁的冰冷字符。

拉到最後一頁,偵探有了新指令:“我需要一臺能聯外網的電腦,最好是筆記本。”

無為社區的大系統是一個封閉系統,為了避免試運行階段洩密,內網和外網用的不是一條線,而且沒有WiFi,這點,她之前已經打開智能眼鏡驗證過了。

楊淩對此一無所知,請示過陶工,她帶着偵探和助手來到一間需要指紋和虹膜開門的秘密機房,開了一臺軍用級別的黑色筆記本。

夏禮白登入郵箱,寫了封郵件。

标題是她的姓名縮寫,正文簡明扼要:傳個東西給你,盡快接收檢查。

接着,她摘下眼鏡,食指和中指夾着右眼鏡腿,拇指朝前一推。“啪”,那道銀線變成了銀片,偵探就那樣将眼鏡插|進筆記本接口。

“夏……”

楊淩震驚了。

頭頂響起尖銳的鳴笛聲。

“偵……”

星琪也加入失聲尖叫的大合奏。

“探……”

方才吃下的巧克力像和胃液混合變成了藤椒,星琪臉色肉眼可見地由白轉紅再轉綠。

不是說好找個機會丢掉的嗎?

這麽招搖過市是怕人家發現不了嗎?!

大!騙!子!

接收到助手洶洶的怒火,偵探沖她晃了晃手。

星琪一愣,視線随之上移,發現偵探曲起了曾被她咬過的手指,就放在她唇側,而她的口型分明是在說——

“來-咬-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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