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紙醉金迷(11)
事實證明, 偵探的話只能聽一半, 而那些她帶着讓人心跳加速的笑說出的話, 最好反着理解。
所謂的粗暴一點,是把卷成圓筒的衣服扔到助手的枕頭上。
枕頭上當然枕着腦袋, 腦袋上不僅有頭發,還有昨天被狠狠擊中的鼻子。
星琪保護好脆弱的鼻梁, 警惕地望着偵探, 提防她再丢東西過來,另一手摸出枕頭下的手機。
五點五十七分。
偵探又扔來一雙厚襪子,“別發愣了, 快起床。”
已經清醒過來的星琪抄手接下彩虹色棉襪,放到一邊,然後鋪開衣服, 慢吞吞地分着內衣外衣和正反面,心想偵探不會要等着她換完衣服吧?
沒有。
“十分鐘後出發, 速度快點。”
偵探像丢卷衣筒似的硬邦邦丢下這句話, 轉身離開閣樓。
星琪晃晃腦袋,鼻腔噴出兩股氣,還好, 沒再出血。
不過她其實很感激偵探粗暴的叫|床方式。
她做了一晚上噩夢, 畫面和場景不停切換,她一晚上都在拔足狂奔,不知道是在逃離還是追逐着什麽。
四點鐘生物鐘提示她該起床,她也清楚意識到該起了, 但就是沒辦法醒過來。
夢境不再受自我控制,又仿佛分裂出另一個意志,強迫她沉入深淵。
出小區大門看到高高懸挂的大紅燈籠,星琪在心裏嘆了口氣。
Advertisement
怪不得。
要過年了。
越野車在雙向六車道疾馳,要隔數十米才能看到一輛兩輛車,多數是空空蕩蕩的公交。
海城東區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集中建設的新區,大部分新海城人逢年過節還是要回老家,平日熱鬧的城市難得陷入沉睡。
過了中環,城市方呈現出酣睡醒來的活力。
路上往來的車輛多了,居民區和商業樓附近到處可見熱氣騰騰的煎餅攤。
“做噩夢了?”
駛入前方24小時快餐店停車點時,偵探問。
星琪坦然地說:“是。”
偵探沒問助手具體做了什麽噩夢,她看起來只是确認猜測是否正确,轉口問道:“過年想要多久的假期?”
“我可以自己提要求嗎?”
“你可以提意見建議。”偵探道,“比如你想要半個月,那我可能給你批七天。”
“那我想要一個月呢?”
“你告訴我哪裏有一個月的帶薪假,我也去應聘試試。”偵探斜她。
“要是您給我放一個月的假,我就能去學開車。不要工資也行。”
“你想學開車?”
“不好意思總搭您的便車呀。”
這件事星琪想了好久,別的不提,起碼她得替偵探分擔一些體力勞動。
“你有車嗎?”偵探反問。
“诶?”
“你想開我的車?”偵探握緊方向盤,目光中滿是戒備。
“……啊?”
“你沒聽說過車是女人的情人嗎?”
什麽跟什麽……
啊?
“等你有車了再來跟我提學開車吧,我的車是不可能給你開的。”偵探推門跳下車,到副駕敲敲車窗,“下來,離我的小寶貝遠一點。”
星琪:“……”
星琪回頭看了眼偵探今天開出的座駕,也是越野車,不過比平時那輛更粗犷豪邁,四只輪胎像弓起背時刻準備進攻的黑貓一樣緊緊咬着地面,扛起輪廓剛硬的墨綠色車身。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好吧,偵探的确偏好狂野粗暴。
進餐廳,偵探找了個靠窗位置坐下,指派助手去買早餐:“我要一份A套餐。”
星琪浏覽了遍菜單,斷定偵探根本沒看A套餐的具體餐品,“A套餐豆漿是黑米或紅棗,您要什麽口味?”
“黑米。”
點完餐,星琪和另外兩名顧客一起在取餐臺前等餐。
偵探支着下颌,百無聊賴地環視四周。
星琪看到玻璃窗外有名男性肆無忌憚地盯着偵探,臉上挂着令人很不舒服的表情,然後伸長脖子朝建築後方喊了句,另一名男性從旁邊轉過來,也看向玻璃窗內。
偵探撩了撩頭發,側面看起來她像是沖那兩名男性微笑,不止于此,還朝他們揮了揮手。
搞什麽啊。
星琪煩躁地移開目光。
這時,後廚走出一名手托餐盤的服務員,“2122號顧客,您的餐品好了。”
星琪低頭看單子,2124。
突然間她察覺到什麽,倏地看向那名送餐員。
給《江山·萬裏游》畫外包的小鶴,蔣雲鶴。
她戴着透明口罩,眼睛布滿血絲,但神色猶如窗外初升的朝陽,洋溢着暖融融的生氣,語調輕快地問顧客是否需要醬料或辣椒。
星琪興沖沖回餐桌,“偵探偵探,我看到小鶴了。”
偵探懶洋洋道:“你再多睡一會兒,我們就得明天見她了。”
偵探知道她在這裏上班,所以特意過來的?
“2124號顧客請取餐。”
星琪從聲音辨識出這次送餐的不是小鶴。
“去取餐。”偵探催她。
星琪取了餐回來,把A套餐放到偵探面前。
偵探指着油條和薯餅,一臉嫌棄道:“怎麽都是油炸食品?”
她果然沒看菜單随便亂點的。
“不想吃,走吧。”
星琪拿上自己點的粥和兩只花卷,打消了用交換食物留偵探吃早餐的念頭,騰出手帶上黑米豆漿。
因為她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經過方才偷窺男站着的地方,是小鶴。
她下班了。
小鶴步行十分鐘乘上325路公交車,星琪查過線路圖,終點站是黃山療養中心,并且不經過另一處目标。
“就是這裏了。”偵探篤定道,“陸笙一定在。”
越野車一路飛馳向黃山療養中心。
這是一家非盈利性質的看護機構。
偵探停好車剛解下安全帶,星琪趕緊把花卷和豆漿遞過去,腿上放着的手機顯示小鶴搭乘的那班公交還有12分鐘到站。
她把預估時間報給偵探,問:“吃完早餐再去來得及吧?”
“來得及。”偵探咬了口花卷,慢慢地咀嚼着,直到統統咽進肚子裏才開口問,“放假有地方去嗎?”
星琪呼吸一滞。
偵探問的不是去哪兒,而是有沒有去處。
“都沒看到你跟家裏打電話。”偵探語氣平淡,“我很關心你的,不知道嗎?”
星琪機械地往嘴裏送青菜肉絲粥,含含糊糊道:“太感動了。”
車內一時陷入靜默,星琪如芒在背地數着倒計時,公交顯示還有6分鐘進站,她三下五除二把廢棄物整理好,收進一個紙袋,“偵探,我去丢垃圾。”
蔣雲鶴走進療養院側門。
“小鶴,下班啦?”門衛爽朗地喊道。
“王叔早呀。”
“奶奶一大早就在等你,她有禮物要給你嘞。”門衛用手比劃出方形,“小鶴想知道是什麽嗎?”
“謝謝王叔好意啦,”小鶴笑眯眯地說,“留個驚喜讓我期待下吧。”
她在簽名簿“邵侯箋”的下方寫下自己的名字,友好地告別門衛。
邵侯箋,稍後見?
真是個有意思的名字。
“蔣雲鶴是奶奶撿來的棄嬰,祖孫倆相依為命,之前靠拾荒為生,後來有政府補助。蔣雲鶴上高中開始做兼職,用來支付自己學美術的費用。”
星琪小聲複述技術外援發來的資料,不放心地透過防火門的小玻璃窗看外面。
蔣雲鶴進的房間離防火通道僅僅四五米,随時都可能過來。
走廊盡頭有個戴大口罩的保潔工好像對她們起了疑心,拿拖把反複擦着腳邊的兩塊地磚,不時往這頭瞄。
“奶奶去年不小心骨折,送去醫院後,又檢查出罹患阿茲海默症。祖孫二人沒有積蓄,去不起好的療養院,蔣雲鶴本打算辍學,但奶奶為了不拖累蔣雲鶴,離家出走了,後來被警察送回家,幫祖孫倆聯系了這家非營利性療養中心。蔣雲鶴通過網絡尋找外包,同時也做各種兼職、小時工,應該是這時候認識的陸笙,開始幫她畫游戲插圖。”
偵探淡淡道:“是個好孩子。”
“但是……”星琪不太理解,“這和陸笙有什麽關系?她藏在哪兒啊?”
“不是說過了嘛,就在這家療養院。”
偵探下颌枕在助手肩膀上,看了眼窗外。
看到小鶴一面後退着往外走,一面向裏面揮手,偵探推門出去。
“奶奶不用送我,後天等我來跟你一起看春晚呀。”
裏面唔唔地應了聲,蔣雲鶴轉過身,臉上猶挂着幸福與期待的明快。
是個渾身充滿能量的女生。
看到有兩人擋在面前,蔣雲鶴稍有些訝異,但禮貌地停下腳步,“請問有什麽事嗎?”
“我們找你沒事,有人找你有事。”偵探的視線越過她,投向後方戴着大口罩的清潔工,“陸笙,那份協議不具有法律效用。”
清潔工聞言一震,随後把拖把靠在牆邊,揭開口罩,撥開劉海遮住的眼睛。
正是陸笙。
“小鶴,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和殺人一樣,離家出走也有動機。”偵探用無關緊要的口吻說道,仿佛用來打比方的不是可怕的謀殺。
星琪在心裏暗暗反駁:“才不一樣呢”。
“搞清楚‘隐身’的原因,這樁委托就迎刃而解了。”
“那‘隐身’原因是什麽?”
“記得那晚在陸笙舊住處你說了什麽嗎?”
星琪想了想:“冷?”
“裝傻。”偵探不客氣地彈她腦門,“你說,天這麽冷,陸笙可能也想找個人暖床。”
“呃……”
“問你個問題,要是你中了五百萬,你會和誰分享?”
“我不可能中五百萬,我又不買彩票。”
“假如我給你五百萬呢?”
“您為什麽要給我五百萬?”星琪惶恐。
“算了,當我沒問。”偵探不想跟她糾纏下去,“總之,陸笙碰到了分享的難題。”
一個人為了自己的理想,為了自己喜歡的事情可以堅持多久不要回報?
竹之生工作室堅持了四年。
陸笙堅持了至少四年。
最早為工作室攢下基礎的那款卡牌游戲,算是一時走運,但也傾注了年輕人對游戲的熱情和創作才華。
這之後的四年,工作室做了六款游戲,回報寥寥無幾,翟良志提議散夥,趙威、王風立時響應,只餘陸笙獨自維護《江山·萬裏游》。
“游戲不僅美術部分主要出自陸笙和蔣雲鶴,最早的策劃和程序也是陸笙親力親為。”
“它是陸笙的個人作品。”
《江山·萬裏游》和目前市場流行、投資方青睐的游戲走的不是同一條路,沒有處處圈錢的陷阱,就算充值也不一定拿得到稀有畫作,甚至還有限制數量的儲物格設定——收獲的畫作達到上限,玩家不得不忍痛割愛,舍棄舊畫作以獲取新作品。
從游戲模式到內容畫面,諸多細節體現着制作者滿滿的心血,它絕不是迎合玩家的大流之作。
工作室解散多日,游戲一夜之間大爆,棄船逃走的同伴紛紛回頭,要收益、要分紅,要賣給大公司榨出全部價值。
“但陸笙不是吝啬與同伴分享回報。她沒這麽小氣。你回憶下徐玲那天的那身行頭和她的新車。其他人也拿了不少獎金。王風在老家直接買了公寓。趙威購買了理財産品。游戲第一筆分成到賬,翟良志立即辭職,沒日沒夜泡在牌場。昨天他輸光了最後一點錢,所以才找我們問情況。”
“喔……”
“A集團的合作意向是個契機,或者說是催化劑,促使陸笙清醒。”
她可以和同伴分享成果,但那些人并不是和她同舟共濟的夥伴——她顧念和大夥奮鬥多年共同創作的舊情,但其他人不是這樣。
翟良志沉迷賭博,徐玲過着自由職業者的惬意生活,趙威穩紮穩打,王風幹脆安家立業。
沒有人提議重組竹之生工作室,再做一款游戲。
大家只想分了錢好聚好散。
僅此而已。
在舊住處的那晚,陸笙想到了幫游戲畫外包的蔣雲鶴。
為了照顧生病的奶奶,蔣雲鶴同時做很多兼職。她是在校生,在網上沒什麽名氣,嘗試用自己的一技之長賺錢,一定把價碼壓到很低,好“薄利多銷”。
竹之生工作室那時候條件不好,給不出很高的報酬,陸笙的要求又比較高——“遇到小鶴,是意外之喜”——她的原話。
“她們現實中是不是頻繁往來倒在其次,游戲裏有不少彩蛋。”偵探打開游戲給星琪看書房,“注意看‘千裏婵娟’線。”
和愛情有關的畫作裏總是藏着不起眼的白鶴和竹笙——暗合陸笙、蔣雲鶴的名字。
大概充滿熱情的人總會被相同靈魂吸引吧,這兩人不約而同選擇用畫傳達自己的感情。
“這麽說的話……”星琪問,“為什麽陸笙不直接找小鶴呢?”
“陸笙害怕了。”
“她怕什麽?”
“怕自己變成翟良志那種人。”
雪中送炭是好事,可送炭的人日後以當年的送炭之恩索取過多,就會讓人覺得“當時你沒送那塊炭就好了”。
熬過寒冬,不把炭收起來,反而沒頭沒腦往人臉上蹭,炭自然就變成了髒兮兮惹人煩的東西。
“竹之生工作室中間的那六款游戲之所以失敗,我想有部分責任應歸于翟良志。”偵探分析道,“他的能力不如其他人想的那麽高。但因為他是老大哥,他就成了其他人潛意識的領航者,依靠。”
“有前車之鑒,陸笙不想以過來人的身份過多幹涉蔣雲鶴。”
“人與人相識相知都有一個觀察期,對有些人需要很久,陸笙認識到那些人并非她的同伴,前前後後花了五年。對有些人卻不需要那麽久。陸笙假借義工的身份在療養院呆了近十天,從奶奶和周圍人口中更全面地了解了蔣雲鶴,知道她不像自己年輕時那麽沒主見,知道她有自己的追求,所以……”
把一切攤開。
星琪回憶着分別前聽到的陸笙和蔣雲鶴的最後一段對話。
“小鶴,你夏天就畢業了,工作室重開,我想你來做主美,這就意味着你必須放棄別的兼職,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陸老師。”小鶴答應得很爽快,随即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是我每周至少要看三次奶奶,所以不會加班到很晚,如果奶奶遇到緊急狀況,我也會立即請假,您能接受嗎?”
“沒問題。”
“我以前招過助手,有自稱只需要一個鍛煉機會的實習生,沒呆滿一周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人了。還有拿着一堆資格證書來應聘,做不好簡單的邏輯測試題,卻要說我題出的有問題。在你之前有個省級退役運動衣,讓他去一次爛尾樓,哭着喊着說家裏有小孩有老婆他不能死。沒勁透了。”
等紅綠燈時,偵探偏過頭看了眼助手,“你能堅持這麽久,我很感動。”
那雙眼睛盛着明晃晃的笑意,星琪明顯感覺到心跳加快,卻沒有往常嘭嘭嘭敲鼓的不安,因為偵探此時的笑容比窗外的藍天更清澈,不摻雜絲毫雜質。
“真、真的嗎?”
“是啊。”偵探捏了把助手的耳朵,“我們也是雙向選擇,你選擇了我,我也選擇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 這故事下章還有個小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