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野歌(6)
“養足三年的老母雞, 早上現殺的, 炖湯, 可別炒了,這雞炒了不好吃。”
“常穎讓我帶的大老參, 正好,給小夏炖雞。”
“小康, 拿幾個水果去後面洗了, 跟蔡師傅說魚片薄點兒,肉也是。”
“肋排腌好的,和那箱子的雞也拿過去放冰箱。”
“……”
哈總聽到現殺老母雞一溜煙蹿上四樓, 哈小二捏着尖叫雞抗議“我是素食主義者”,聽星琪“不經意”提了句正午時分吃素的小朋友更容易碰到水精靈,快馬加鞭鑽進浴室, 拉都拉不住。
也沒人拉她就是了。
很重要的客人五分之四年歲挺長,帶了一堆禮物。
但禮物有點特殊——紅肉白肉, 彩色蔬果, 統統擺在花園前面的臺子上。
蘇姐和席秀婉翻着彼此的,看有哪些适合搭配。譚老爺子對小侯爺的挑三揀四,說自己的千裏挑一。
工作室從來沒像今天這麽熱鬧過, 星琪不久前演過雜技的花園搖身一變, 成了一清早的菜市場。
“熱氣牛羊肉,內蒙直運。”須發花白的譚老爺子指揮幫工把一只碩大的白色保溫箱放到中間,自個兒動手打開箱子,“嘿, 鮮!嫩!”
“讓開讓開!看看我的澳洲和牛!”小侯爺撸起袖子拉過自己帶來的箱子,“看看這個大理石花紋,看看這個色兒,你那個能比嗎?”
那邊蘇姐和席秀婉還和和氣氣對着菜單,這邊譚老爺子和也不怎麽年輕的小侯爺突然比起誰的牛羊肉最好,看上去還有點上頭。
星琪問偵探:“他們這是要幹嘛呀?”
“争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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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星琪沒懂。
“就是,”偵探也覺得這二位挺幼稚的,沒說完先笑,“大夥吃的第一道主菜。看着吧,譚老馬上要出手了。”
話沒說完,譚老爺子深深嘬了口煙,摘下一直叼在嘴裏的煙鬥,沖小侯爺噴了一大口,“內蒙咋了,內蒙肉結實勁道!”
小侯爺不甘示弱地把二手煙吹回去,“內蒙羊沒球!”
偵探不忍直視地別過臉。
星琪懵懵懂懂:“什麽球?”
“您二位适可而止啊。”蘇姐望了眼星琪,“咱這兒有倆小姑娘。”
小侯爺還忿忿的,“沒球!”
譚老爺子直拿煙鬥敲他。
這兩位爺争起來沒完沒了,偵探用肩膀碰了碰星琪,“你去廚房洗點水果。”
“我洗好了。”後面傳來年輕的男聲,緊接着一個超大果盤遞到星琪眼下,“琪琪,想吃什麽你拿。”
星琪驚了。
跟受寵若驚無關,而是這男生的态度過于熟絡。
她踟蹰的功夫,男生轉到前面,果盤稍往偵探偏,眼睛卻還望着星琪,“小夏姐姐。”
男生是席秀婉的兒子,全名星琪尚不得知,只聽過叫他小康。
小康二十出頭,确實比偵探年輕。
白淨細嫩,額頭沁着層薄汗,個子很高,笑起來卻很腼腆。
星琪拿了兩顆車厘子,見他還盯着自己看,手心又開始冒汗。
偵探翻翻果盤,從下面拿出只橙子,撇嘴遞給助手,“沒剝皮。”
“剝皮還是榨汁?”
偵探喜歡吃橙子,但不喜歡外面那層白衣,哪怕有一點點線頭,她也是看一眼就放下了。
“一半剝皮,再拿兩個榨汁。”
“好嘞!”
領了任務的偵探助手溜得比真兔子還快。
小康捧着果盤撅起下巴,“琪琪什麽時候能想起來?”
“不知道。”
譚老爺子和小侯爺争了大半天,最後誰也沒贏。
天藍日清,萬裏無雲也無風,蘇姐提議說要不露天燒烤,譚老爺子聽小侯爺嚷嚷“吃啥燒烤沒排面”,煙鬥一揮,“就燒烤。”
小侯爺頭菜沒争到,搶着要給大夥烤肉。
燒炭烤串的事,譚老端起架子不跟小侯爺争。
小侯爺三下五除二在後面支起燒烤架,戴上圍裙,俨然燒烤師傅出身。
看架勢,手藝不賴。
開火沒多久,星琪就聞着了陣陣肉香,不加調料的天然油脂,以及撒了調料激發出的深層次的香。
其他人海闊天空侃着大山,她也不好意思一直看烤架,倒是蘇姐喊:“侯師傅,怎麽還沒好?”
侯師傅扭腰嘿嘿一笑,滿嘴油光。
小侯爺近水樓臺先得月,烤出的第一撥全進了自己肚子,桶子丢了一大把鐵簽。
于是席秀婉派小康去烤爐等着,烤一撥往餐桌送一撥。
餐桌上五個人,對面一老頭兩位阿姨級別的大姐姐盤子摞了三層,這邊餐盤光潔如新,只聞其香不知其味。
小康再送東西過來,星琪兩眼都直了。
于是小康無視蘇姐已經伸過來的手,聽媽媽的話,把兩盤肉全給了偵探和助手。
偵探吊着三角巾,手還不太利索,星琪便幫她把烤肉卷進生菜切小卷,自己叉起一塊五花肉,還沒放到嘴裏,被偵探送來的菜卷肉截了道。
“太油。”
一盤肉并青菜下肚,五髒廟終于不敲鑼打鼓了,星琪滿足地往後一靠,“吃肉真好。”
人不可貌相,哈小二居然是個素食主義者。
對面戰況也告一段落,蘇姐一口啤酒灌下去,絲毫不顧及形象地打了個響嗝,席秀婉哈哈笑。
星琪笑彎了眼。
天氣實在太好了,陽光暖洋洋的,而且長輩率性灑脫,這就如同一家人或者很親近的朋友聚會,讓她很放松。
“哦對了,上次獎金楊紅柱沒要,我自作主張給常穎了,讓她幫忙找找他女兒。”蘇姐晃着酒杯,想起了什麽,“前兩天她說有消息,我看楊紅柱也怪可憐的,你們有空幫他查查?”
“楊紅柱,誰呀?”
也許是太放松,也許是吃飽了發飯困,星琪随口問了出來。
音量不高,但畢竟在一張桌子,蘇姐原本游移的視線忽然有了焦距,譚老拿煙鬥的手一頓。
席秀婉不掩詫異,“那個……”
偵探接過話:“以前的委托人,有個案子沒結。”
蘇姐說:“不急,也不是一定要跟。”
“嗯。”星琪抱着杯子小小地抿了口水。
她沒發現自己手在抖嗎?
偵探捏了捏助手耳朵,“冰箱裏有雞和肋排,你送去給林大廚,等她烤好拿過來。”
接着,轉頭向對面三人解釋道:“小區一朋友,調味有一手。”
星琪腳踩棉花似的飄去廚房。
後面怎麽出的門,怎麽進的9號樓,星琪不太記得。
等她回過神,兩手空空,放食材的保鮮箱拎在林則許手裏,人在上行的電梯轎廂。
技術外援給她妻子取的化名是林則許還是林擇許?
肯定是化名。許仕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然不知道标着妻子大名的海報就挂在附近影院的展覽長廊。
許仕林是誰?
不是白娘子和許仙的兒子,這也是化名。
哦,偵探的技術外援,一個頭發卷卷、世界觀神奇的技術宅。
“兔子——”
剛出電梯,過道裏傳出特級防盜鎖開啓的聯動聲響,伴随着卷毛歡快的叫聲。
對,在卷毛眼裏,她是一只兔子,不是比喻,就是那種蹦蹦跳跳、愛吃胡蘿蔔的長耳朵生物。
“觀影報告寫了嗎?”林則許輕聲問。
聽到“報告”,星琪從一重恍惚跌進另一重恍惚。
“沒寫的話就告訴她忘了,不要說最近忙沒空。”林則許朝她眨了下右眼,拎着東西先一步進了走廊。
什麽觀影報告?
哦,是,她前幾天來這裏看過電影,還加入了林的935觀影會。
她有說過要寫觀影報告嗎?
不……不記得了。
她連電影拍的什麽都沒印象。
真的忘了。
星琪在搖搖欲墜的記憶拼命尋找一切她還抓得住的片段。
慢慢的,腦子多了些畫面,好像她在九號樓樓下發了會兒呆,再後來,是林則許開了門禁接她進樓。
林則許真人氣質比熒幕平和,進了自家門,更是柔得像朵棉花,和許仕林貼臉耳語幾句,拖鞋送到星琪腳邊,随後兩人一道去廚房放食材。
彎腰換鞋時,星琪後腦疼得厲害,小腿肚子直打顫。
林則許取了換用的家居服來,她仍呆在玄關。
“夏偵探打過招呼。”見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林則許打開北衛生間的門,“去換衣服,記得先洗手。”
不知是提到了偵探,還是她後一句給了指向性,星琪三魂七魄緩緩歸位,順從地到衛生間用熱水沖去了掌心的汗。
換完衣服,心神安定。
——偵探打過招呼。
偵探派她來這裏另有用意。
“林。”星琪在客廳找到許仕林,“你這兒能看那邊的監控,對麽?”
“可以是可以……”林很為難,“但……”
星琪正想用什麽理由說服她,一旁經過的林則許揉揉卷毛,代為發言:“她也要看。”
“對,”林點頭,“在你旁邊看,不然不給你看。”
星琪:“?”
沒說不讓你看吧?
“花園是8-12號,客廳是3、5、6、7號。”看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監控小窗口,星琪在心裏感嘆偵探的工作室天羅地網,不假思索報出編號,“先看花園的。”
她猜的沒錯,偵探和客人仍在花園,小侯爺雙手高舉着十多串烤肉,從支燒烤架的地方走向餐桌所在的平臺。
蘇姐手裏端着啤酒,席秀婉不住地摸耳環,她兒子小康不在。
偵探視線低垂,說了句什麽,蘇姐緊放下酒杯,小侯爺一只腳懸在半空,張了張嘴。
無聲的監控畫面,氣氛之冷凝呼之欲出。
“沒聲音嗎?”
“偵探關了收音設備,我只管軟件,硬件沒辦法。”林聳聳肩,然後小聲說,“但是我可以調用手機的麥克風,有三臺移動設備接入了那邊的無線網。”
星琪咬咬後槽牙,也小聲問:“那你為什麽不調呢?”
林拽出鍵盤,敲了幾下,屏幕一側出現三只紅色小圓點,設備名稱的前綴分別是“蘇”、“年年”、“一周”。
一周是偵探。
林解釋說:“因為我調取了之後,需要那邊有人解除手機鎖定狀态,不然進不去後臺。”
星琪聞言翻口袋。
給偵探發條信息或者打電話不就解決了麽。
結果她失望地發現,沒帶手機。
這時,林“咦”了聲。
偵探把手機放在餐桌上,也不知拿它做什麽,沒準兒只是看了下時間,總之,“一周”的圓點從紅轉綠。
“……什麽意思?”是小侯爺,他離得遠,聲音飄忽。
“小尚不記得楊紅柱。”蘇姐放下酒杯,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不記得我。”
耳朵裏嗡嗡作響。
楊紅柱是誰?
她應該記得這人嗎?
星琪搜腸刮肚。
沒有,沒有關于這個名字的任何記憶。
“鑒于那種程度的損傷,”說話的是譚老,“短期記憶遺失和長期記憶混亂都很正常。”
星琪下意識摸向後腦。
“那就是說,這孩子可能明天就不記得我們來過?”席秀婉抹起了眼角,語帶哽咽,“她這麽久都怎麽過來的?也沒個人照顧她,一個小姑娘家……”
星琪迷惑,她以前認識席秀婉?
為什麽這位阿姨這麽關心她?
“手機。”偵探屈起食指,彈開桌面的手機。
“嗒——”
指甲和機身在收音孔附近相碰。
直線距離230餘米外的星琪心髒一緊。
“她用手機備忘錄記事,重要的不重要的,能記下來的她會記下來,定期翻備忘鞏固記憶。”
有好幾次,她說了什麽話或者有什麽動作,星琪會立刻拿出手機戳屏幕,看上去光明正大,一旦稍加注意,她就像被當場逮捕的偷腥貓,徒勞地做着掩飾。
也不是徒勞。
起碼這麽久了她才發現。
“早該想到的。”偵探不知為何低頭捂住臉,聲音因而模糊不清,“早該想到的。”
手機在盧夢寧家意外暴斃,兔子失魂落魄,給她買了新手機,她卻只顧擺弄四分五裂的舊手機。
也許她的行李中也有備份的記錄,但那天實在不湊巧,保潔阿姨把她的行李丢到了垃圾站。
兔子想要修複的不是手機,而是備忘。
有些事情不及時記下來,随時可能遺忘。
記下來不回顧,也會遺忘。
大學畢業一年多,簡歷一片空白,沒有一份長期工作經歷。
她很清楚自己的情況,所以不會做長工。
甚至那時也是抱着混完試用期的想法,本能拒絕了住工作室的邀請。
“這孩子真是……”蘇姐放下酒杯,換到偵探旁邊,“那現在怎麽辦?”
譚老道:“院裏專家去國外參加研讨會,有需要我随時叫他回來。”
席秀婉更積極,“要不,咱們直接送她去國外?我這段時間也聯系了很多朋友,找了些這方面的專家,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想再看看。”偵探搖頭,“只是你們的事,需要給我多點時間。”
蘇姐拍拍偵探後背,“沒事,我們不急。”
小侯爺連連點頭,“對,不急,老爺子生龍活虎,等她個十年二十年沒問題。”
……
星琪這下實實在在受寵若驚。
這些今天之前她不記得見過的爺爺叔叔阿姨姐姐,真的都很寬容。
等等——
寬容?
“兔子你還好嗎?”
眼前冷不丁多了顆尖嘴猴腮的魚頭,星琪吓一跳,定睛一看,是條逼真的秋刀魚抱枕。
林拿秋刀魚耍起棍法:“你想聊聊嗎?”
星琪望着屏幕,或許話題和她無關,又或者不能讓她聽,“一周”前面的綠色圓點變回紅色。
“兔子?”秋刀魚再次闖入視野,“聽得我嗎?”
“也沒什麽……”星琪心不在焉地回。
“有事情說出來會好,經驗之談。”林認真地說,“如果你有什麽事情不想自己告訴偵探,可以先告訴我,我口風很緊的。”
“你……口風很緊?”星琪笑出了眼淚。
“你看哦,除了我老婆和媽咪,我認識的只有盼盼、二二、思祺,偵探,你。就算我跟她們講了,她們也不會跟別人說,所以你大可放心。”
表述完社交圈以及對朋友的信任,林補充道,“我們還可以簽保密協議。”
她這麽鄭重其事,倒教星琪不好意思拒絕,“其實真的沒什麽,你剛也聽到了嘛。”
星琪摸摸後腦,心情很平靜,稱得上如釋重負,“我腦袋受過傷,所以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忘掉一些事。”
“那你真的是靠備忘錄記事?”
說出“差不多”,星琪不自覺笑笑,因為她忽然想起偵探經常用類似說法敷衍委托人。
林下颌枕在秋刀魚上,歪頭思索了片刻,憂心忡忡地問:“要是手機丢了,你換個地方,會連偵探也忘掉嗎?”
“怎麽會?”星琪露出“你開什麽玩笑”的表情,“我一天至少要想偵探兩遍,早上起床想一遍,晚上睡覺前想一遍,不可能忘的。”
作者有話要說: 緩緩抽出四十……毫米長的指甲刀。
另,楊紅柱是第一個案子的采藥人。
盧夢寧是第二個案子的委托人。
溜了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