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授之以魚(3)

“37.8, 低燒。”

能不燒麽。一次觸碰, 可是點着了火種。

“心率120, 快了。”

能不快麽。一個眼神,盛得胸口滿滿當當, 不夠裝下一顆活蹦亂跳的心髒。

“頭暈是因為低血糖或是發熱,沒大問題, 晚上再來量次體溫。”

看新學員還站着, 王醫生無奈地甩甩手,“出去。”

星琪:“哦。”

走到門口,想起張雨晴的囑咐, 道了聲“謝謝”。

夏老師虛晃了槍,星琪還沒摸着南北,大致有了方向, 往鐵門走的一路不忘勘察地形。

醫務室前面的幾棟小樓沒挂牌,門窗緊閉, 不知哪兒傳來陣陣肥五花的肉香。

星琪一面暗罵着沒出息的鼻子通氣太遲, 踮腳望望四周,沒找到肉香來源,倒是看到鐵網外草叢間有好幾十道深色身影繞着建築跑圈。

她到了小鐵門, 剛巧張雨晴高大的身影也從宿舍樓方向狂奔而來。

張雨晴腿長步子更大, 星琪才找到開鎖按鈕出去,她就到了門前,滿頭大汗,氣喘籲籲, 像剛跑完八百米。

她把一只白色泡沫飯盒遞給星琪,扭頭眯眼遠望以百米沖刺速度跑圈的數十道深色身影,舔了下唇,然而回過來看星琪時,又換上一臉溫柔。

“小琪妹妹,王醫生怎、呼、怎麽說啊?”

星琪鳥肌驟起,為張雨晴的親密稱呼,也為她舔舐嘴角時的莫名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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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燒,讓我晚上再來量體溫。”

“嗯,晚上我還帶你。”張雨晴打開飯盒,“吃飯吧,時間不多了,別回宿舍,就在這兒吃。”

兩片黃瓜,若幹白菜梗混一丁豬油渣。

星琪以前不挑食,但舌頭被偵探養刁了,一嚼米粒又幹又硬,勉強咽下去,揀了塊黃瓜舉到半空扔回飯盒,“吃不下。”

“不吃怎麽養身體。”張雨晴眉頭倒豎,“必須吃。”

星琪翻翻蔫黃的白菜,找到一片還算嫩的白菜,才送嘴邊,卻被一次性筷子的化學藥品味道熏得幹嘔。

見狀,張雨晴嘆氣:“好吧,我幫你吃。”

她把飯盒拿過去,扒了一大團米飯還沒咽下去,又趕着送了口。

“雨晴姐,你為什麽來這兒?”星琪見縫插針問。

張雨晴兩頰鼓鼓囊囊,聽到問話伸長脖子努力吞咽,喉管竟清清楚楚浮現出飯團的形狀,“我以前……不聽話,家裏人送來的。現在才知道懂事。”

星琪盯着她的喉嚨,目光不自覺下滑到她領口,張雨晴穿的是桃源世家制服,運動衣款式,拉鏈拉到頂,但她人高,瘦削,大碼的衣服松松垮垮,領口下方一抹豔麗的紅色若隐若現。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又仔細看,尖叫道:“雨晴姐你流血了?”

“什麽,哪裏?”張雨晴也低下頭。

星琪指着她領口,“就、就那兒!”

“哦,不是,別擔心。”張雨晴大方地用右手小拇指勾開衣領給她看。

一朵細長花瓣張騰的曼珠沙華。

拿筷子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經年香煙熏黃的痕跡,她張嘴接飯團,舌尖穿刺留下的黑色圓點一閃而過,耳垂上還有兩個碩大的圓洞。

星琪很納悶,張雨晴在她前面坐了一上午,為什麽一直沒發現。多明顯。

再一想,那時候她專心扮演自怨自艾的小可憐邢琪,又被楊月瑩助教盯着,沒有多餘精力觀察。

“父母讓你來的?”

“不是,我爹媽早死,飛機失事。航空公司賠了一大筆錢。”張雨晴毫不避諱地說,“我拿錢禍禍,活活把我奶氣死了,我爺送我來。”

她說得輕描淡寫,星琪聽得咋舌,心道邢琪的身世是不是太平淡。

聽她語調發顫說“對不起我不該問的”,張雨晴又露出笑容,“小琪妹妹,咱們以前都是迷路的孩子,現在好,終于回到家庭,要珍惜這份運氣,好好學習,聽前輩和老師的話,為自己創造美好的未來。”

說到後面,她擡手握拳,做出加油鼓勁的手勢。

星琪喏喏點頭,想不以為然,卻又有些莫名的顫栗。

“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得回去了。”

張雨晴把兩只飯盒塞給星琪,不由分說拉她手腕。

星琪由着她半拖半拽,繼續觀察環境。

三排六幢建築以甲乙丙丁戊己命名,上課在臨操場的乙樓,第三排戊樓、己樓是女宿舍和男宿舍。

才走到丙丁兩樓間,星琪感覺到有人在看她們,擡頭左右看,在丁樓望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是之前在二樓洗手間張皇逃竄的三名女生之一。

兩人視線于空中相遇,女生活像噴火龍,呲着牙,離老遠都能看得到兩顆眼珠子快瞪到地上。但她兩邊分別有一男一女架着胳膊。

星琪碰碰張雨晴,示意她往那邊看。

“韓同敏,上個月來的後輩,不懂規矩。落日堂都這樣,特別是同字輩的,離遠點兒。”

架韓同敏的一對男女也往這邊轉頭,張雨晴舉起雙手到胸部,食指和拇指指尖相對,拼為朝外的圓形,剩餘三對手指則指關節相對,持平。

那對男女莊重地點頭,押着韓同敏進丁樓,張雨晴放下手,解釋道:“無規矩不成方圓。”

星琪:“……”

這就業集訓的儀式感很足啊!

“他們帶韓同敏去那邊幹嘛啊?”

“上小課。”張雨晴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特別教育。”

但那架勢看起來不像上課,像——

說不上來,重點或許在“特別”上。

張雨晴看出她的惶惑,安慰她:“你不要擔心,規矩是給不聽話的姐妹定的,你只要聽老師話,聽前輩話,就不用上小課。”

星琪點頭如搗蒜,她別的不會,最會聽話。

“其實上小課也挺好,我剛來也上過不少小課……小課是前輩帶,能理解後輩為什麽犯錯誤,也知道怎麽調整,哎……”

張雨晴仍喋喋不休,星琪有一着沒一着地聽着。

“韓同敏被送到丁樓不冤,誰讓她背後說夏老師小話。”

說夏老師,前方一道白色身影闖入眼簾,星琪下意識地摸摸耳朵,被偵探摸過的地方熱辣滾燙,後背卻霎時激出冷汗。

張雨晴送她去醫務室的路上說過什麽?

——“我要給協理打報告”?

“小琪妹妹,人在做天在看,你對哪位老師、前輩、姐妹有意見一定要當面提出,不能背後道人長短,知道嗎?”見新學員心不在焉,張雨晴捏她手腕,“小琪?”

“哎呀。”手腕上一陣劇痛,星琪嘶地抽了口涼氣,回神想把手收出來,“知道了知道了,謝謝雨晴姐提醒。”

張雨晴卻不放,卷開袖口,赫然見兩只彩色手環,訓斥道:“你怎麽還戴首飾?趕緊摘了。”

星琪一面點頭說着“好好好”,眼睛一轉,看到前面有穿紅衣服的在喊話,忙問道:“雨晴姐,那邊穿紅色的是什麽人?有沒有什麽特殊含義?”

……

下午三點才是夏老師的理論課,一點半開始的第一節 課不在階梯教室,在二樓鋪綠色地毯沒放桌椅、沒有講臺的教室。

大房間一側牆壁有凹進去的黑板,黑板下方放着臺廣場舞音箱。

“輔助理論課的冥想課,鍛煉注意力。”張雨晴說,“一會兒你跟着我做。”

張雨晴護小雞似的到哪兒把星琪帶到哪兒,教室人不多,她找到一處角落,給星琪畫了個圈,自己坐下來,盤腿結單跏趺坐。

星琪依樣畫葫蘆,學着她把左小腿放在右大腿。

張雨晴驚訝地“咦”,“小琪妹妹蠻會做的,我當時練了好久呢。”

星琪揚起笑臉,“雨晴姐教得好。”

張雨晴滿意地點頭,又叮囑道:“千萬別睡着。”

鈴聲一響,教室瞬間寂靜,廣場舞音箱随即響起旋律悠遠的新世紀音樂。

沒多久,星琪意識到張雨晴說“千萬別睡着”有她的道理。

單是音樂,她還能勉強随着旋律動起腦筋,試圖在扮演小可憐邢琪和尋找機會與偵探搭話之間取得平衡,等到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念起叽裏呱啦的經文,她游蕩的思緒不約而同往周公歸處進軍。

“小琪妹妹,小琪!”

朦朦胧胧聽到有人叫她,星琪費勁兒地睜開眼睛。

面前站着的是黃衣楊助教。

跟張雨晴中午聊了會兒,她了解到穿衣服果然有講究,黃衣服的是助教,紅衣服的是協理,迷彩服或者訓練服的是襄理,普通學員一般穿深色運動服,像張雨晴一類的宿舍長佩戴袖章。

楊助教年紀很輕,五官沒長開,帶着些嬰兒肥,然而一雙眼睛亮而銳利,就像山間時刻準備捕食的……豹子。

“睡得香嗎?”楊助教問。

星琪懵懵的,差點兒順着她的話點頭。

“助教,是我的責任。”張雨晴突然站起來,“是我沒帶好小姐妹。”

楊助教不說話,翻開筆記本在張雨晴名下劃了兩個X。

名字右面原來應該有空白,但被馬克筆塗去半欄。

張雨晴接下來的行動是星琪萬萬沒能想到的。

她大踏步往前走了兩步,标準地向後轉,然後向星琪深深鞠了一躬,大聲喊道:“對不起!”

星琪還沒緩過神來,卻見張雨晴屈膝緩緩深蹲,慢速站起後又喊:“對不起,是姐姐沒有照顧好你。”

喊完接着深蹲。

楊助教略一颔首,筆記本上的X符號套了圓圈。

其餘學員司空見慣,各個閉着眼睛,偌大的教室回蕩着張雨晴一次次深蹲接着一聲聲的“對不起”。

“楊助教。”星琪又驚又疑,“是我……是我睡着了,不是雨晴姐……”

“小琪妹妹!”張雨晴氣息還算平穩,“你是新姐妹,不懂不怪你,我們是一家人,姐姐帶妹妹,妹妹還小,犯了錯應該姐姐代領。”

楊助教高擡眉頭看了眼星琪,頗有少年老成的警告意味,“新人頂嘴,宿舍長加50。”

張雨晴咬緊嘴唇,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星琪,意思是:你別說話。

星琪在心裏罵了句髒話。很髒。腎上腺素激飚,卻一點兒都不解氣。

……

扶張雨晴一瘸一拐去一樓階梯教室,夏老師已到位。

星琪沒敢看她,學生湧入教室,還按照上午的位置坐好。

張雨晴連坐下的簡單動作都疼得龇牙咧嘴,卻反過來安慰星琪,“我好久沒做過伸展運動,做一下挺爽的,小琪妹妹上課可別再睡着了。”

星琪繃緊下巴,放空地望着她的右耳,那裏有一個象征着年少輕狂的碩大耳洞,穿過它,還能把夏老師完整收進眼底。

但人影卻是模糊的。

刺耳的上課鈴聲像一道皮鞭揮向衆學員,所有人挺直脊背。

星琪用力抽抽鼻子,一股若有似無的檀香及清澈的橘香沖入鼻腔,似乎還摻雜着少許的玉蘭香。

她忽然清醒,索性讓眼淚流出眼眶,然後拿袖子徹底擦幹淨。

“好,我們接着上午的順序繼續,李風豪,麻煩你幫我問下你同桌,她準備好了嗎?”

教室響起輕輕的笑聲,自楊助教始,擴大到整個教室,李風豪認真地問:“張雨晴,你準備好了嗎?”

張雨晴慌忙站起來,她大腿明顯顫抖,因為喊了太多聲對不起,聲音有些粗啞,“我叫張雨晴……”

夏老師做了個側耳傾聽的動作,人随着往後排走。

最後,她停在張雨晴前一排。

輪到星琪時,她望着夏老師自帶三分笑的眼睛,深深地望進她眼底,找到那隐藏極深的歉意,然後道:“我叫邢琪,昨天才來的新學員,我不知道自己愛好什麽,我每天渾渾噩噩在家躺着,能混一天是一天,所以我大伯才把我送這裏,我的目标是做一個……有用的人,一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人。”

對的,前段時間才提過洗腦,偵探就派她到這裏。

這地方到處詭異透了,惡心壞了,可怕極了,卻有種——

令她不寒而栗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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