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授之以魚(6)

空氣中彌漫着令人喉頭發癢的奇妙違和感。

不止是星琪。

板寸右邊的男生——喉結突出、特征明顯——不大自在地別過頭, 捂住嘴輕咳了聲。

板寸這才意識到什麽, 操着無比低沉的男低音罵了三聲“操”。

然而一鼓作氣, 敲下的不是硬挺的鼓棒,鼓面亦非千錘百煉的皮革, 乃是清淩淩的泉水落在一方繡花絲帕,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 無論如何也撈不回來了。

星琪低眉耷眼, 盡職盡責地扮演被拖進小黑屋不知所措的小可憐。

“操!”板寸尤不解氣,踢飛了腳下支的瘸腿木凳,一步上前。

暗影籠罩, 星琪連忙抱頭蹲下。

“洞哥……”男生弱弱地喊。

“喂,新來的。”板寸沒理那男生,一只膝蓋着地半蹲, 伸手擡起星琪的下巴,用的是清泠的聲線, “問你件事, 韓同敏是張雨晴跟你合夥舉報的?”

星琪否認:“沒有,不是,我中午在醫務室。”

“老子動腳趾頭都知道。”板寸鼻子出氣, “死狗比專拿新來的作妖。”

“哎?”星琪疑惑地看她, 被她一巴掌打低頭。

“你被張雨晴坑了,小南瓜。”板寸按着她腦袋,“離她遠點,死都不知道怎麽死。”

星琪壯着膽子問:“怎麽回事?”

“叫你防着點, 廢話恁多!”板寸驟然切換聲線,剛才是小舞臺抱着話筒用歌聲撩人心弦的妖冶歌女,轉眼變回半臉刺青鼻翼穿洞的重金屬女青年。

星琪面上保持着搞不清楚狀況的迷蒙與恐慌,心裏一雙幻想出的小手鼓掌鼓出殘影來。

絕。

“傻雞兒,聽到沒?”板寸又換了聲線,變成沙啞的煙嗓,多了些匪氣。

星琪猛點頭。

板寸這才滿意地站起身,回頭踢男生膝蓋,“都他媽賴你,你妹子讓老子哄,哄你媽,滾!回去還看她哭,老子收拾你!”

男生邊倒退往外,邊紅着臉一個勁兒道:“謝謝洞哥。洞哥威武。洞哥霸氣。”

“洞你媽,滾!”

星琪想笑,想了想,命要緊。

男生出去後,一旁一直沒動靜的女生拿着小瓶子過來,“眼閉上。”

暗室亮度不足,女生一頭短發,臉上沒什麽易于辨認的标記,五官模糊但柔和,不像板寸那麽難辨雌雄。

“閉上,別呼吸。”

粉塵撲面,洋洋灑灑了好一陣子,女生不知道拿什麽東西在她胳膊和背上按了兩下,挪到臉上,星琪感覺不對,睜眼。

鞋底。

“看你媽呢!”板寸用兇狠的男低音罵。

燈泡在她右上方,左臉陰影浮動,卻也蓋住刺青,淡化了殺氣。

另一名女生也舉起鞋子訓道:“再看踩你。”

聽板寸和女生罵罵咧咧,星琪卻一點兒不害怕,甚至突然覺得這地方很有意思。

等到鈴聲響,星琪按板寸臨走前的交代,去隔壁房間找到張雨晴,扶她下樓,找機會趁亂返回大隊伍。

張雨晴沒問星琪她那邊出了什麽事,誰和誰跟她說了什麽話,也沒提自己遭遇了什麽。星琪也沒問。

兩人灰頭土臉回到宿舍,室友們對此毫不在意。

意外的是,這天晚上星琪睡得很沉穩,一夜無夢。

迷迷糊糊感覺到張雨晴從上鋪下來是四點多鐘,五點鐘陸續有人起床,星琪也跟着起來。

這時張雨晴才返回宿舍,從櫃子深處摸出一小包白砂糖,給星琪泡糖水,又幫她整理床鋪。

讨好之意溢于言表,星琪不得不抱着她手臂假哭:“謝謝雨晴姐,雨晴姐真好。”

把張雨晴哄得很開心,卻也看到有幾名不自覺瞟她的舍友眼神相當複雜。

直到早餐前,星琪都盲目樂觀以為昨晚的事翻篇了。

做完早操,張雨晴帶星琪到大食堂,讓她占座,領了兩份早餐回來,然後輕聲道:“中午要是有人找你去教導處問昨晚的事,別怕,你照實說就行。”

星琪頓覺摻沙的稀粥更難下肚。

她很想問張雨晴四點鐘起床是不是去找上面的人打報告。

轉念一想,還用問嗎——昨晚跑完步回去張雨晴站都站不直,洗澡時被叫去給她送毛巾,後背上結結實實兩大片淤青。

張雨晴明知會遭人報複仍堅持舉報,星琪不願做任何評價。

仔細回想二樓洗手間韓同敏說的那些話,老實說,當時她也恨得牙根癢,畢竟她們讨論的是夏老師,她的夏珘小朋友。

但報告給學校,由學校施加懲罰,自己從中獲得好處(加分),就不是維護當事人名譽那麽簡單。

只是星琪忍不住去想,張雨晴這麽做……是想早點畢業離開這裏吧。

“你別多想,不一定找你。”張雨晴見她沉悶不語,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今天輪到落日堂上理論課,你跟我去上專業課。”

“專業課?”

“我們的專業課有兩個方向,每個方向必選兩項,有陶冶情操鍛煉心性的藝術課和方便找工作的技能課。我選了茶道、古典樂鑒賞,技能課是廣告設計和英語。還那句話,為了你好,能多學多學點哈。”

聽起來讓星琪覺得這學校好歹還擔了點教學的責任。

到班裏一看,嚯,四五十號人每五人一組,對着快淘汰的厚重顯示器看網絡視頻。

中午下課,黃衣助教楊月瑩叫下她們,“張雨晴,邢琪,跟我去教導處。”

出戊樓,星琪眼皮一跳,敏銳地察覺到幾道火熱視線。

到甲樓樓下,星琪往左面看,上完理論課出來的落日堂學員更是肆無忌憚地追随着她和張雨晴。

落日堂很團結嘛,她不着邊際地想。

教導處很大,有套間,星琪聽楊助教指示,進了她指向的小房間。

裏面辦公桌後坐着一名黃衣女助教,見人進來,頭也不擡道:“脫衣服。”

星琪愣了,沒動。

“昨晚的事我聽雨晴說了,雨晴傷得不輕,她擔心你新來不敢說,就幫你也報上來了。”助教在筆記本上寫了兩筆,沖她招招手,“來,讓我看看。”

星琪臉臊得通紅,“沒有,沒有。”

“沒事,你不用怕,咱們這兒對欺負後輩零容忍。如果真有人這麽惡劣,對你對大家都不好,我們會嚴肅處理。”

“可是老師……我沒受傷,沒有人打我呀。”

“你沒挨打?”

星琪搖頭。

“你把昨晚的情況詳細跟我說一遍。”

星琪略過粗口大致複述對話內容,隐去男生對板寸的“洞哥”稱呼和板寸的外貌特征。

“假設你再見到那三個人,認得出嗎?”

“房間很黑,”星琪回,“臉看不太清。”

“有沒有半張臉紋刺青的?”

室內不通風,星琪鼻尖上沁出一層薄汗,她歪頭想了想,“三個人轉來轉去,還按我頭,不讓我看他們。”

助教充滿探究地注視着她,看得出她有些手足無措,但沒有受傷的驚懼。

“我知道了。”助教在本子上勾畫兩筆,“下次再有兄弟姐妹跟你惡作劇,如果你接受不了,或者覺得有人欺負你,随時來找我們。你去外面等一會兒,叫張雨晴進來。”

下午的課張雨晴明顯魂不守舍,英語課簽到時,星琪看到她手在抖。

課間,張雨晴好幾次對她欲言又止。有那麽一兩個瞬間,星琪想問她出了什麽事,以及将會出什麽事,話到嘴邊轉了幾圈,終是咽回去。

晚課結束,到操場集合,張雨晴晃得厲害,星琪問:“雨晴姐不舒服為什麽不請假?”

張雨晴強撐表情:“我沒事,沒不舒服。”

星琪暗自搖頭。

第一圈跑到丁樓己樓之間,幾名穿熒光馬甲的助教進入丁樓,幾分鐘後,她和張雨晴在丙樓外牆被拖進去,星琪心道,啊果然。

“聽說中午你們去教導處了。”

“房間很黑,我什麽都沒看到,我也沒挨打。”星琪直接認慫。

板寸哈哈大笑,揚手給她後腦勺糊了一巴掌,“上道!”

她移開牆上的《蒙娜麗莎的微笑》,“來,給你看個好玩的。”

印刷版的名畫後另有機關,藏着6*9厘米的觀測窗。

張雨晴就在隔壁,側面對小窗,嘴巴塞了一塊黑板擦,雙手雙腳被反綁在椅子上,前後各有一名戴帽子的高個子摩拳擦掌。

星琪不想看,扭頭別開目光,然而板寸勾着她脖子,手扳着她下巴,強迫她面對觀測窗,“這地方沒有你想不想,看吧,打小報告的下場。”

“我不打小報告。”星琪掙紮着低聲說。

“現在不打,不代表以後不打,誰讓你被分到朝陽堂。”板寸嗓音忽男忽女,昨晚聽起來讓星琪拍案叫絕,現在平白添了幾分陰森,“朝陽堂別的不會,裝乖使絆子門兒清。老子好心給你提個醒。”

對張雨晴的懲罰開始了。

星琪閉上眼睛。

“睜開。”板寸冷淡地命令道。

星琪睜開了。她聽力好,拳拳到肉的鈍擊聲閉眼聽更清楚。

“韓同敏早上跑完操吐血了,現在還在醫務室。背後說小話扣20分,醫務室超過四小時扣6分,每一小時加2分,又20分。”

察覺到禁锢她的力量松懈,星琪矮身從板寸臂彎下脫離開。

板寸沒紋刺青的側臉很端正,鼻梁挺直,下巴尖微翹,睫毛濃密,鼻翼的穿洞隐于陰影。

要是沒刺青,沒鼻洞,應該會是個很清爽、稱得上賞心悅目的女孩。

有點像哈小二,個性張揚,但沒哈小二的傻氣,別有一番吸引人的氣質。

她看的時間過久,板寸用低沉的男聲道:“看老子幹嘛?”

星琪不假思索,“你好看。”

接着問,“你為什麽來?”

“莫看老子。”板寸盯着牆壁狀似平靜地說,“老子是同性戀,再看老子幹|你。”

板寸答非所問從語氣乍聽像是威脅,星琪思索片刻,沒找出威脅的點,于是又問了遍:“你為什麽來的?”

板寸像聽到什麽冷笑話,半張着嘴看回來,不無憐憫地吐出兩個字:“憨批。”

從語氣聽出這詞不值得解讀,星琪摸摸後腦,耳尖突地一動。

為了不關注隔壁懲罰現場,她一直留神聽走廊的動靜,外面“咔”一聲脆響,接着是鋼輪蹭火石的聲響,然後,“啪”,關上。

但聽到腳步聲時,來人離門口只有兩三步的距離。

她正猶豫要不要告訴板寸有人在外面,門被人推開了。

一陣煙味撲面而來。

來人穿着灰撲撲的運動裝,嘴裏咬着一顆煙,神态閑散,許是被煙熏,眼睛幾乎眯成彎月,眼光隐約迷離。

見兩雙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夏老師詫異地挑起眉頭,“咦,怎麽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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