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授之以魚(13)

那個周六的早上對桃源世家的學員來說, 沒什麽特別。和往常一樣, 在起床鈴聲響起的十分鐘內整裝完畢, 到樓下或操場集合。

春天到了尾巴尖,過了貴如油的時令, 這雨便買一贈二似的細密下着,可惜是一下午送兩個半晌, 從昨天下午延續到這天早上, 未能達到“不用跑操”的強度。

操場東南角停的那輛亮黃色越野車經春風和淅瀝小雨的洗禮,不僅未染風塵,反而愈發明亮惹眼, 彰顯着大牌有大牌的道理。

三刻鐘的早操結束,綠如茵的操場上留下了三十來人列隊站軍姿,皆是前兩天新人集訓表現不盡人意的後進晚輩。

直到前輩上完早自習, 吃完早餐,這三十來人仍分前後三排面朝甲樓站着。

起初裝模作樣的松樹不知何時變成了歪脖子樹, 兩腿顫巍巍的, 雨水和汗水不堪重負地從頭滑到腳,難免絲絲入扣地撓癢了敏感區域——被挂在眼睫的水滴蒙蔽了視野,便以為別人也看不見, 拼命吹胡子瞪眼, 然而只吹得面目模糊,消磨人意志的癢紋絲不動。

桃源世家的前輩們對此不陌生,事實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經歷過同樣的——不, 比這更冷酷的入學洗禮。

站軍姿有什麽關系,誰還不是這麽過來的?有些人漠然地想,後來的比先來的金貴驕縱嗎?

又不會破一塊皮,掉一縷毛,這時候學乖了,練起姿态和耐心,不用後面吃真苦頭。

剛進來再牛氣沖天以為自己能死扛到底的癟三、瘾癞子,日子久了,扒幾次皮,抽幾條筋也就老實了。

還有些人饒有趣味卻不露痕跡地尋找其中的刺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些人絕對不是吃得了眼前虧的好漢,就算忍氣吞聲一時,也不意味着兩三天就能把脊梁和筋骨錘軟磨彎,成為聽老師話守學校紀律的好學生。

否則不會送到這裏來。

這些後輩是前輩眼中時刻追逐的星。

将後輩不守規矩的行為及時上報給園丁,及時修剪,是作為前輩對後輩的愛護,是為了他們好。

考評手冊增長的分數——是對關愛後輩的細心前輩的獎勵。

……

十點過十分,甲樓三層東四室也多了兩雙眼睛隔窗俯望着下面受罰的學員。

其中一雙眼角略微上揚,眼尾睫毛濃密,仿佛天生帶着笑意,緩緩掃過那三十來張模糊的面孔。

第二排右起第三個是名個頭不高不矮的女生,統一運動服款式的制服材質偏軟,吸飽水分的衣領本應是軟塌塌的,被她三弄五拽修出了立領的形,小半張臉藏在領子,亂糟糟的厚劉海遮住眼睛,整個人站得端正,貌似是東倒西歪的病樹裏唯一骨氣尚存的“直樹”。

但樓上看風景的人知道她睡得迷迷糊糊,得要滾滾驚雷方能真正喚醒她。

否則,她就是任由擺弄的提線木偶,随便什麽不講道理的命令都會愣頭愣腦照做。

夏老師的視線蜻蜓點水地從那人面上掠過,似乎萦繞心頭的千思萬緒是向着別的誰。

另一雙浮皮潦草地掃了眼樓下,便不動聲色地觑着夏老師。

夏老師長得十分賞心悅目,有着人群中脫穎而出的特別氣場,垂在右側蓋住耳朵的長發遮住了助聽器,掩蓋了生理障礙,卻平白添了陰郁的氣息。

當近距離親眼目睹刺激場面,陰郁便化為興奮,及對激越行為的渴望——如果她換一重出身,很有可能會被送到這裏。

兩人各有所思,操場上第一排有人動了。

是個矮小的豆丁,他先天發育不良,後天營養不良,強撐到現在已經到了極限,晃了兩下,身一斜暈倒在地。

兩名穿黃雨衣的助教一人抱頭一人抱腳,将他擡到觀覽車上,卻沒有送去後面醫務室,就讓他坐在觀覽車上。

“我等了一晚上,你就讓我看這個?”

看出夏老師浮于表面的不快,孫襄理道:“要不了太久了,你留心看第四排邊上那個剛入列沒多久的高個男生。”

聽她這麽說,夏老師戴上眼鏡,定睛凝視着男生。

他約莫二十出頭,兩頰早早長出橫肉,一雙上三白露着兇狠的光。

雨打濕了外套,在肩上留下兩塊深色印記,男生難耐濕熱躁動地扒下衣服,貼身背心包不住偾張的血脈和肌肉,而兩條肌肉滾動的粗壯胳膊甩開外套,向朝他喊話的助教做出攻擊姿勢。

“趙向凜,給他的新名字是趙氣凜,寓意正氣凜然。”孫襄理介紹道,“因尋釁滋事進過兩次看守所,他父母在老家有一定勢力,沒被判過刑。”

男生朝穿黃色雨衣的助教啐了口,大步向鐵門走。

朦胧雨水中,這道快速移動的身影很紮眼,無數道目光從角落射出,粘上他的背影——人的目光是有實質的,尤其是當被聚焦的目标自以為展現出大無畏的男子氣概,為人敬仰。

“來這兒前幾天,他因為一點兒小事掀翻了餐桌,剛燒好的一鍋湯全灑到他母親身上,哦,湯還是他母親燒的,給他過生日。他父親忍無可忍,拜托我們無論如何教會他做個人。”

趙氣凜愈發地昂首闊步,像慷慨赴義的勇士。

一輛觀覽車從停車場開過來,擋在趙氣凜的去路。

下車攔阻的黃雨衣助教被趙氣凜一個過肩摔扔出兩三米遠。

不止操場斜眼看後方的衆人嘩然,當那名半天才緩過神的助教吹響哨子,乙樓傳出轟隆隆如雷的腳步聲,不到兩分鐘,十幾個學員率先沖出教學樓。

五分鐘內,聞風而動的五六十名學員将趙氣凜團團圍住。

趙氣凜倒的确有着凜然的悍氣,晃晃脖子,扭扭手腕,挑釁地沖離他最近的男生勾勾手。

就好像看電影,有些人熱衷炫酷至極的特效轟炸,有些人卻獨鐘激素爆棚的肉搏戰。

無論趙氣凜在孫襄理口中是多麽沒人性對父母出手的混蛋,但這人打起架來着實不含糊,來一個打一個,來一雙打一雙。

自古車輪戰勝多敗少,一個兩個被打退,還有三十個四十個。

趙氣凜最終還是被人按在地上,嘶吼着掙紮着,壓在他身上的全是“為了他好”的前輩。

直面一對多的激烈打鬥令人熱血澎湃,孫襄理從抽屜裏拿出一包煙,拆開塑封,敲出一根先把煙盒遞向夏老師。

她不是刻意巴結夏老師,但那天晚上丁三東五的現場觀摩結束後,夏老師轉頭發了八等分依舊讓人目瞪口呆的紅包,衆人不由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也就巴不得伺候好了,她能多留幾天。

水泥地上真正拿下趙氣凜的是個女生——很難說她是運氣夠好還是心夠狠,沒人看到她是從哪兒撿來的板磚,一磚下去,給趙氣凜開了瓢,他軟軟地趴在地上。

洇開的鮮血似乎熨平了夏老師心底的渴望,她斜了眼煙盒,“謝謝,不抽這個。”

孫襄理腦海有東西飛速閃過,但樓下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散了她尚未成形的念頭。

樓下話務室裝着二十臺固定電話,每周日啓用,用于學員和家長聯絡。平時有挂念孩子的家長打電話來,都會有話務員好言勸其耐心等待周日。

鈴響兩聲,話務員接起電話。

而這時,夏老師口袋的手機也響起提示音。

她看完信息,望了眼操場,向孫襄理道:“我得走了,家裏有事情。”

孫襄理也邁開腳,“我送你。”

“不用。”夏老師直白拒絕。

孫襄理懂得有收有放,拿出對講機交代門衛一會兒給黃車開門。

供需關系在,又有校長那層關系,她不擔心人跑了。

但她總覺得有什麽細節被自己忽略了,心神不定地點上煙,抽屜裏的手機忽然“嗡嗡”震動。

孫襄理拿出一看,屏幕上閃爍的是“韓瑞(同)敏”。

“孫教官哦,我是韓瑞敏媽媽,打擾您了,不好意思哦。”

寒暄兩句那頭進入主題,“孫教官,我想跟敏敏說兩句話,您看中午的時候能不能讓她給我打個電話?”

孫襄理溫和道:“韓瑞敏媽媽你知道……”

那邊急切地打斷她:“我知道學校規定,我們就是……哎,昨晚敏敏奶奶夢見敏敏在哭呢,您知道敏敏是奶奶慣壞了,您幫幫忙,奶奶身體不太好,好久沒見她了,您就讓她打個電話,求求您了。”

家長的懇切哀求是無異于甘醇美酒,孫襄理十分受用,語調裏多了笑意,但依然婉拒:“您看,學校規定聯絡日在周日。教育從來都是家長和孩子雙方共同努力堅持……”

那邊換了個厲聲厲氣的老年女性,“別等中午,我現在就要聽敏敏,我要問她是不是在學校被欺負了!阿娟,你叫敏敏爸現在去學校。”

孫襄理忽覺手指發燙,低頭一看,是煙不知不覺燒到了頭。

煙。

——“襄理,昨晚上我逮到人在樓道抽煙呢。您猜是誰?嘿,夏老師!被我碰上了,還沒一點兒不好意思咧。”

孫襄理拿的那包煙是學生家長送的特供煙,不至于入不了夏老師法眼。

她不由望向操場外側那輛緩緩開動的亮黃色越野車。

引擎聲比來學校那天低調許多,仿佛……

有點悄悄溜走的意思。

但車在一輛觀覽車旁停下,夏老師下了車,彎腰跟抱腿坐在觀覽車上的豆丁說着什麽,并向他伸出手。

沒看到閃電撕裂了何方天幕,轟隆咆哮的雷鳴自天邊滾滾而來,以萬鈞之勢轟散了電話那頭韓瑞敏的奶奶的叱罵。

孫襄理不得不捂住另一只耳朵,卻見夏老師旁若無人地将豆丁抱上副駕。

回身時,臉上挂着這兩天孫襄理熟悉至極的滿足微笑。

……

這個夏老師不簡單!

孫襄理恨恨地将煙頭彈出三樓陽臺,匆忙道:“學校怎麽會欺負孩子,您從哪兒聽來的謠言?我現在去找韓瑞敏。”

就在她下到二樓,話務室的二十臺座機商量好了似的,一個接一個響起來。

孫襄理抽出對講機:“別放黃車出去,重複,別放黃車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這案子就結束了(應該吧……

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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