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授之以魚(12)

星琪不怕疼, 歸根到底, 是疼痛沒有給她留下過刻骨銘心的記憶——失憶症是層堅硬的保護殼, 發作時會痛,發完就忘, 也就不會受心肝脾胃群魔亂舞的官能性感受威懾。

再者,出于自我保護, 大腦通常會适時安排“昏迷”這種行之有效的措施, 避免疼痛超過承受極限,導致滅頂之災。

不久前在這幢樓失去的一個多小時的空白提供了有力論據。

因此,即便丁三東五放着讓板寸蔫了一天的“皮卡丘”, 星琪對此地的好奇遠遠多于恐懼,甚至因為深入龍潭虎穴,興起手心發汗的亢奮來。

她身下是軟皮和橡膠包裹的可調節躺椅。

椅子焊死在地上, 扶手和擋腿支架兩側縫隙裝有綁帶,一圈圈纏在膠皮上, 頂部扣環裏面應有金屬物, 多出的一截垂在半空,就像練功服的綁手綁腿,把圓潤厚實的皮躺椅收拾出“千磨萬擊還堅勁, 任爾東西南北風”的沉穩。

背對着她的楊助教熟練地從圓形金屬箍抽出兩枚薄薄的金屬片, 捏着連接金屬片和圓箍的膠皮線,扭轉了幾下。

星琪東張西望勘查完環境,目光不由被楊助教舉高的金屬箍吸引。

那玩意兒随楊助教的動作大變金剛,上面多了幾條黑色皮筋, 後面長了條長尾巴,紅黃綠絞成一股,小拇指粗細,末端延伸到躺椅左手旁的機器。

星琪假裝不知道矗立在牆角方頭方腦的儀器做什麽用,看楊助教打開牆上的黑匣,按下開關,終于生出了半夜被老師單獨帶進可疑小黑屋的緊張,“您為什麽帶我來這兒啊?”

心想:皮卡丘比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幹淨可愛多了。

不可愛的“皮卡丘”的爪子在楊助教手裏,尖牙在楊助教嘴裏,“我以前有反社會人格障礙。你知道那是什麽嗎?邢琪同學。”

她有意轉身,慢條斯理地用小刷子往金屬鐵片上刷黏糊糊的液體。

星琪答得艱難:“不知道。”

“我解釋給你聽。”楊助教輕聲細語——桃源世家對說話分貝也有要求,且一視同仁,“反社會人格障礙又稱無情型人格障礙,高攻擊性,沒有同情心,不會羞愧,對社會适應不良。”

她在機器上按下幾個按鈕,“很幸運,我遇到了願意幫助我的醫生和老師,他們治好了我的病。只不過偶爾看到同學不守規矩,我會很心痛,會犯病……就像剛才懲罰你們,對你們那麽嚴厲,其實我也很抱歉。”

星琪差點兒信了她自白的邪,“你……”

你才不抱歉。

不對,你才不是反社會……

而這時,楊助教把金屬箍交給星琪,表情半笑不笑——她好像真的難以體會及表達正常的喜怒哀樂,看似對接下來要做的事很開心,可越是喜悅越是要藏起來細細品味,于是皮僵肉硬,十分非常态。

“你下來。”

字是字命令是命令,意思簡單明了,偏偏讓星琪品出點不詳的意味。

她捧着手裏的金屬環,感覺這東西就是孫大聖的緊箍,燙手至極。

可既然要她下去,那誰是受苦受難的孫大聖?

星琪餘光瞥見機器液晶面板數字閃動,很想丢開緊箍。

楊助教自顧自解開支架的綁帶,示威似的晃晃。

星琪不由地側身:“你幹嘛?”

她遇到危險本能的躲閃給了楊助教可乘之機,這小姑娘竟像争躍龍門的鯉魚,視醫療椅為登天階梯,用那不足一秒的時間和二十公分不到的空間,靈活地把自己塞進去,從星琪手中拿過金屬箍。

“邢琪同學,你的宿舍長是魏同彤,未來四周,只要你表現良好,魏同彤同學可以加不少分。”楊助教古井無波道,“幫我把筆記本拿來,就在上衣口袋。”

她進門時脫掉了上衣,挂在門後衣架。

話說得巧妙,就算斷章取義,也不能強說這是威脅。

但星琪知道她在威脅——好好表現加分,表現不好扣分至連坐——校規校紀上寫着呢。

她條件反射地接受了命令。

聽到後面幾聲不同尋常的悶響,回頭看到楊助教已然自行綁好雙腿和右手,擡起唯一沒被固定的左手,“給我。”

星琪依言照做,楊助教斜了眼左側扶手,“幫我一下。”

就在這時,星琪冒出一個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頭,她幾乎就此采取行動,又聽楊助教道:“你不幫我沒關系,去看看倒計時剩多久。”

話音未落,機器顯示屏上亮起紅光。

“還有五秒。”

“離我遠點。”

楊助教似乎也數着倒計時,倒數三秒,她用左手把筆記本塞進嘴巴,然後将左手放進右手,五指扣緊手腕。

倒計時歸零。

丁三東五那個一蹦三尺高的身影讓丁三東七不少人忍俊不禁。

“楊月瑩,原名楊小米。”孫襄理介紹道,“她是典型的反社會人格,去年因雞毛蒜皮的小事傷害單位同事,被很照顧她的領導送來的。領導說她是山裏人,從小缺少教養,年紀還小,還有改正的機會,交給警察可能就斷送了一輩子的前程,就給送這裏了。”

電流過腦的強大刺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或削弱,穿着黃色衛衣的年輕女孩劇烈顫抖,醫療椅竟随之搖晃。

人類經受巨大生理性痛苦的抽搐把時間拉出粘稠厚度,動态場景印在眼底,不知多久消散。

“已知ECT亦即電休克療法對躁郁、暴力等多種精神障礙具有相當顯著的效果,是國際公認的……”

取下助聽器的夏老師并沒有聽到右側王醫生的學術講解,她前傾上半身,湊近牆壁,側臉帶着不加掩飾的興奮。

丁三東五那名新學員被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愣愣地望着仍在醫療椅上抽搐的女孩。

半晌,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喊:“你神經病啊!!”

機器顯示屏變暗變黑,夏老師不自覺地舔了下唇角,“結束了?”

失聰的人沒辦法根據聽覺反饋調整聲音,因而聲調聽上去頗為別扭。

王醫生謹慎回答:“ECT的作用時間最好不能超過五秒。”

沒意識到右側有人回答的夏老師偏向左側,略顯不滿地問孫襄理:“就這樣了?”

意猶未盡的遺憾溢于言表,瞳孔放大數倍——通常是腎上腺素激飚的表征。

而這話說完,她急促地喘了口氣,瞳孔緩緩、緩緩地收縮。

孫襄理一邊重複王醫生的回答,一邊和王醫生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果然如此”的結論。

副校長請來的這位外教,第一天就顯出膏粱子弟的事兒逼本質,點名要這要那。

頭兩天沒理她,第三天校長親自囑咐要滿足她的所有要求。

和那堅信教育改變靈魂的理想主義副校不同,校長長袖善舞,交際甚廣,特別會拉贊助。

校長強調“所有要求”,當然得區別對待。

王醫生認為自己打心眼裏理解夏老師,像她這般身家的人遭遇後天不可逆性失聰,而萬能金錢卻無法改變現狀,極易導致心理扭曲,內心的缺憾須得經由借助刺激短暫撫平——比如親眼目睹他人的痛苦。

“ECT對緩解反社會人格的激越行為效果明顯,就像這位楊月瑩同學。”王醫生轉到夏老師左側,重新解說,“她本人積極配合治療。”

不積極配合的人會主動電擊自己嗎?

否則恐怕不是治療,是受虐狂吧。

“沒勁兒。”喘勻氣息,夏老師指指手忙腳亂除去楊助教束縛的新學員,松開最後一道綁帶,她也被電擊了似的又跳出老遠,“她呢,上麽?”

“夏老師誤會了,我們是正規治療,這位同學是被楊月瑩找來以防萬一的。”孫襄理拿出手機,“我給您聽段語音吧。”

——“襄理,我今天對新學員太嚴厲了,我覺得我可能犯病了,我一會兒去治療室,您能否請王醫生……啊不用了,我知道怎麽操作,我找個同學跟我去。對不起,我老是給你們添麻煩。”

王醫生呵呵一笑,“我們也是擔心小姑娘出意外,特地趕來。”

黑夜沉沉,風停樹靜,這一張張酒精催化的紅色面孔張口“正規治療”,閉口“擔心學生”,可表情是餍足的神魂颠倒。

楊助教終于不再抽動,筆記本從口中滑脫,她擡了擡手,仿佛招星琪過去。

星琪試了一下沒站起來,連滾帶爬挪到醫療椅旁,這才遲鈍地意識到,楊助教并不是有事吩咐,抖動仍是電擊的餘功。

她半睜的眼皮猶可見底下白多黑少。

“變态!”

惡狠狠把板寸給楊助教的評價吼出來,見她急促地呼了兩口氣,星琪一陣莫名的放松,索性敞開了懷繼續罵。

“你他媽的真是變态!神經病!”

……

兩人回到宿舍樓,舍管翻着白眼,吱嘎吱嘎地關上鐵門。

助教宿舍在一樓東,盡管楊助教讓她回去,但星琪執拗地跟在她身後,看着她洗臉、刷牙,開着門沖澡——楊助教不避嫌,只能星琪非禮勿視地捂上眼睛——穿上睡衣,從抽屜裏拿出筆記本和筆,坐在床邊溫吞吞地說道:“落日堂邢琪同學,晚歸,扣2分。”

星琪揚手搶過筆記本,“你有病嗎?”

楊助教喉嚨動了動,“辱罵助教,落日堂扣20分。”

星琪不知是該笑還是該罵了,翻開筆記本,嘩嘩翻了幾頁,“你……”

她驟地停下,翻回剛掠過去的某一頁,筆記本內頁右上角并不是日期,而是人名。

楊助教忽然丢開筆沖進洗手間,大力甩門。

裏面傳出陣陣幹嘔聲,星琪不陌生,前天板寸從丁三東五回來也是這反應。

後遺症嗎?

星琪摁着後腦突突跳動的傷口,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

這一天過得委實跌宕起伏,直到此刻,所有的力氣都被筆記本上的內容抽幹淨,身心俱疲。

筆記本不厚,六十頁,每一頁正反面的右上角都寫着人名。

大多頁碼只有一次或兩次記錄,但潘水同有17次,楊小米有32次,時間跨度長達五個月。

除了名字和具體到分鐘的時間點,筆記內沒有多餘解釋。

剛從丁三東五回來,也用不着多做解釋。

這不是功德簿,不是判決書,這120個人名,是120具和皮卡丘對戰的血肉之軀。

唔……

等等。

潘水同,楊小米?

這是真實姓名,并不是學校寄托“改變內在,重新開始”寓意的化名。

洗手間的幹嘔聲停下來,星琪後腦不痛了,只是胸口憋着悶氣,楊助教是故意把筆記本給她的?

聽到楊助教踉踉跄跄往外走,星琪當機立斷,把筆記揣懷裏拔腿飛上二樓。

板寸和魏同彤恭候多時。

“她是變态!”星琪言簡意赅地回答了魏同彤“助教找你幹嘛”的問題。

板寸了然一笑,又磨牙,“變态倭瓜。”

星琪問魏同彤借來小手電,又借了兩床被子,把所有的貼身衣物堆成一堆,頂着被子做成的密閉帳篷,趕在氧氣耗光之前念完了一百二十個名字——部分易混淆的多音字或生僻字她拆開部首偏旁。

她想,萬一監聽器錄音了呢。

做完她認為應該做的,星琪又問魏同彤借了點白糖,泡了杯白糖水,蹑手蹑腳下樓。

楊助教的宿舍門保持她離開的狀态,半開半掩。

星琪敲了兩下,不等裏面回應,推門進去,把搪瓷杯放在桌上,筆記本塞回抽屜。

看楊助教有氣無力地想擡手,星琪靈光一現,把筆記本拿出來,放在水杯旁邊。

“賄賂助教,扣5分。”楊助教揮手打翻水杯。

白糖水迅速漫過那本筆記,繼而灑落在地。

不久,水下落的速度慢下來,和着牆上時鐘日夜不停走動的秒針——

滴答、滴答。

時針、分針、秒針重合,進入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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